莱新城是蔡界的第一大城,常日里车马已是进出不断。因着天灵山庄举办麟选,这段日子里城内更是热闹。

    现今,渭城沈家的家主和朝廷的三皇子皆在蔡界,可他们的落脚处却不在这繁华的莱新城,反倒是在莱新城百里外一处普通的村子里。

    沈泽来到关押安盛熹的屋子时,安盛熹正随意地拿着房间里摆放的泥偶把玩,丝毫没给沈泽一个眼神。

    显然,他并没有像孙乐想的那样受尽磨难,反而闲适得很。

    沈泽并未在意安盛熹对他的无视,径直走到桌边,拿了上头摆放的杏子便咬,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安盛熹,五皇子让我给你带话。你若有遗愿便说,等再往前走几日,你前途如何便只能看官家的意思了。”

    闻言,安盛熹终于放下泥偶,看了沈泽一眼。

    “那就给我找间像样点的屋子,这土屋破床,我住不惯。”

    “住不惯?莱新城那破宅子你不也住得挺有滋有味的,让我一通好找。”

    沈泽这话让安盛熹眉头一皱。

    “我还以为你会求我瞒下安白采窝藏你这事。”沈泽又道。

    “什么?”

    “安白采素来行事冲动轻率,为了你这三哥倒是好好装了一路,连我派去的探子都没发现异样。”

    “她不是你的人?”安盛熹问道。

    “我倒是希望她别这么执迷不悟地帮你。”

    沈泽离开后,安盛熹出神地坐了许久。他没有告诉沈泽安白采已不是安白采这事。他如今已无机会再去查明背后真相,可这也不重要,毕竟他已经杀了她为小妹报仇。

    他想,等那巫女的尸体被发现,消息传回安州时,安盛烨、爹爹、娘亲,还有那些个他从未瞧得上的兄弟们会很伤心吧。

    小妹,再等几日,为你伤心流泪的就不止三哥一人了。或许那时我亦不在这世上,且当他们的泪亦是为我而落罢。

    第二日天微微亮,沈泽一行人又将启程。

    安盛熹被隐阁的探子押着经过沈泽身边时,扔下了一句话。

    “我确有个心愿,两年后,让西北的梁镇成为榷场。这对我五弟来说应当不难吧?”

    今日是麟选开始后的第十二日,也是路三花和裴无药被救上来后的第三日,天灵山庄的识英场终于重新开放。

    众门派虽对天灵山庄为了一个不知名的门派暂停麟选颇有微词,可毕竟天灵山庄在江湖中颇有威望,还为这麟选出钱出人出场地,他们也不好驳人家面子。

    这次黄泉碧的比试,魏寻他们的远松派对上的是七星楼。

    这七星楼的实力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可就在路三花他们出事的前几日,七星楼派出的弟子中出现了一匹黑马,这人的实力远超众小辈,魏寻也没十足的把握赢他。

    于是,今日这比试,裴无药提出由他上场。

    “三花,你若担心裴少侠就去天灵山庄吧,不用在这陪我。”见路三花再次走神,师聆夏说道。

    “不去,我说了要陪你的,你都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了,今天难得有精神起来走走。况且魏寻不是说了嘛,师傅就算是左手使剑也比他厉害,没什么好担心的。”

    路三花这嘴虽硬,脑中却浮起今早撞见裴无药吃药的场景。

    他手上的药瓶她见过,正是困在断雁崖时,他隔三差五吃的保健品。她心里不禁有些嘀咕,这次的对手这么厉害吗?连裴无药都要临时抱佛脚地吃上些补药。他虽换用左手使剑,不敌七星楼的人应当不至于,但······会受伤吗?

    “你真是嘴硬心软。”师聆夏打趣道。

    路师二人说笑间已绕着这宅子走了一圈,来到了柿子树下。

    如今已是六月,昨日的一场雨将仅剩的几朵柿子花打落,那些又青又小的果子倒更为醒目了。

    师聆夏想起,她曾在这树下对盛微说,他们看着这柿子树花盛花落,可惜却没机会尝到这些果子。

    盛微当时回她——那便在这多待上几个月。

    “三花,你给沈家主的信,你说他可收到了?”师聆夏问。

    “哪有这么快,我昨日才寄的,这信再怎么加急也得两三日才能到吧。”

    路三花抬头,也看着那些青涩的小柿子,心道,沈泽永远都不会收到她询问盛微的信件,因为她压根就没有寄信。

    “盛微他······”

    师聆夏一顿,又道“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男扮女装跟在我们身边,又跟沈家有关,师兄说沈家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让我别把他是男儿身的事告诉别人。可师兄没瞒着你,三花,我其实有察觉,你和师兄有事瞒着我,那没关系,你们不告诉我定是有自己的考虑,可盛微的事你若真知晓一二,可否告诉我他的处境。”

    她说着拿出一块红玉递给路三花。

    “这是他跟沈家的人走之前给我的,让我拿着这个去找游一闲人治病。”

    正如师聆夏所言,关于盛微,魏寻没有向路三花隐瞒一个字,毕竟,他是这一群人中唯一一个知道她公主身份的人。

    昨日魏寻偷偷摸摸地将路三花拉到墙角,问她盛微的事她是否有头绪,盛微是不是冲着她这个公主来的。

    路三花自是没承认,她辩解说若他们二人真有联系,沈泽的人会没发现她丢了,不帮忙找人?

    魏寻信了她的话,而实际上,路三花以为,沈泽为什么没发现她丢了,是因为他打心底认为是她帮着她亲爱的三哥隐藏了踪迹,他暂时懒得搭理她这个不听劝的小娘子。又或许他和他背后的五皇子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她,便干脆放她继续作死。

    哎,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降大锅吧,路三花默默叹气。

    路三花接过师聆夏递来的红玉,她不懂玉石,看两眼便塞回到师聆夏手中。

    “这玉你先好好收着,我让沈泽帮忙打听打听这游一闲人在哪。也不知那黄泉碧是否真的能治好你这筋脉阻塞的病症,要是没用,我们就去找游一闲人治。至于安、盛微她安不安全,这我也不知道。沈泽没有外头传得那么坏,盛微要是没犯事,他不会伤害他的。”

    闻言,师聆夏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或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转眼又过了两日。

    今日的比赛中,清风堂的弟子最终赢下了那火珊瑚流苏步摇,杨逸之说晚上要请大伙吃饭喝酒。

    路三花等人跟着魏寻来到杨逸之的请客地点——雷公酒馆,见里头坐了不少熟面孔,都是这次来参加麟选的。

    看着这茅屋木桌,路三花有些想不明白,这儿为什么这么受这些江湖人喜爱,难道是因为这扑面而来的草莽气息?

    “魏哥,在这!”

    酒馆二楼,孙乐探出脑袋,招呼魏寻等人上楼。

    “魏寻,这里怎么这么多江湖人,这小酒馆有什么特别的吗?”上楼的时候,路三花问道。

    “别看这雷公酒馆环境一般,他们在天盛可是有众多分店。这儿酒烈菜爽,价格还不高。”说到这,魏寻压低声音,凑近后才继续道“你知道的,多数江湖人钱袋都干净得很。”

    “哦。”路三花学着魏寻,压低声音道“一言蔽之,穷。不过杨逸之都做到清风堂的舵主了,还穷?”

    听了这话,魏寻挑眉道“我都是堂堂壁天剑派的首徒了,不也穷?所以,小姑奶奶,有没有悟出什么?”

    “什么?”路三花疑惑地看了魏寻一眼。

    “混江湖,没前途。你啊,别仗着有一个厉害的师傅就老在外面晃荡,这麟选结束后就回家安生几日。”

    路三花翻了个白眼“这你就别操心了,我反正不相信堂堂清风堂的舵主会没钱。”

    裴无药和师聆夏走在后头,看着魏路二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师聆夏忽地冒出一句“裴少侠,我听三花说若不是你跳崖相救,她早已没命。你心里怎么看三花呢?只当她是徒弟吗?我很喜欢三花,如果她能做我嫂嫂就好了。”

    美酒美食素来最易动人心,更何况这江湖嘛,最不少的就是社交达人。

    魏寻一群人入座没多久,这前后左右桌都开始哥姐弟妹地互相称呼。

    而此时,路三花正举着一块小羊排啃,嘴唇辣得红肿也没舍得放下。

    她十分赞同魏寻的话,这雷公酒馆的菜,碗大肉厚,高盐重辣,真是香。

    “三花妹子,这菜够劲吧!再来口酒,更过瘾!”

    路三花也不知道跟她说话的人是谁,那人递给她一口触感冰凉的碗就晃动去了另一桌,继续呼朋引伴。

    她正又辣又渴,没多想就举碗猛喝了一口。没想那液体一入口,一股微苦而刺激的味道直冲鼻腔,又加剧了辣味带来的痛感,呛得她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

    “喝这个吧。”

    一只粗瓷碗出现在眼前,碗中飘着切半的黄杏和些许冰块,仅仅看上一眼,夏日燥热竟似减轻了大半。

    路三花接过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而后又用小勺子将碗底的黄杏和冰块送入口中,嘎嘣嘎嘣咬碎全吞进肚子里,这才舒服地叹了口气。

    “师傅,你这冷饮来得真及时。这雷公酒馆的菜是真不错,酒也是真不怎么样,你说他们怎么这么爱喝?”

    路三花说着环顾了一圈身边这些喝上头的人,包括那面红耳赤,正在和他人高谈阔论的魏寻。

    裴无药拿起路三花面前那碗酒,浅尝了一口,才道“苦而涩,确实不算好酒,但是气劲猛烈爽快,够酣畅淋漓。”

    “听你这意思,你也觉得这酒不错?”

    “不算坏。”

    “我再试试。”

    说罢,路三花又小嘬了一口那酒,拧着眉品了好一会,吐出一句——我还是喜欢甘草杏子凉水。

    听了路裴二人这番对话,坐在路三花另一侧的师聆莞尔道“三花,喝这雷家的酒,就是图个爽利劲,第一口不喜欢,品多久都不会喜欢。你呀,还是让裴少侠给你多买几碗冰雪凉水吧。”

    “吃了这么多大鱼大肉,被你这么一说,我有些想去买甜甜的点心吃。听说城南这里有一家有名的瓦子,不如我们去买些吃的,顺便看看百戏?”路三花转过头对师聆夏说。

    “你同裴少侠去吧,我得看着点师兄。”

    约莫两刻钟后

    一路打听一路买吃食的路三花终于来到了这楼山瓦子。

    卖艺的,卖货的,喝彩的,若声音能换钱,这儿的响声怕是能换来金山银山。可路三花和来这儿玩乐的人一样,丝毫不觉得这乱哄哄的声音刺耳,她只觉得十分热闹、欢乐。

    刚在傀儡戏的看台坐下,路三花就听到一声吆喝——卖李子,清脆香甜的李子哟。

    “卖李子的,这边!”

    路三花起身招呼卖李子的小贩,被她搁在腿上的油纸包霎时坠落,还好裴无药眼疾手快接住几个,只可惜那已被打开的糖糍糕落到了地上,沾满了灰。

    直到那卖李子的小贩收了钱离开,路三花才有些可惜地嘟哝“这糍糕看着又脆又软,肯定很好吃。”

    自三日前,裴无药的耳朵便彻底聋了,他盯着路三花的嘴唇,试图分辨她在说什么。即便此刻她嘴唇张合的幅度如此之小,他还是大概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你是不是很想吃这糍糕?我再去给你买一个。”

    “不用,等看完再买好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师傅,你尝尝这个李子,那个小贩说是渝地的李子,很甜的。”

    裴无药接过路三花递来的李子,一口咬下。

    这李子汁水充足,果肉软糯,可惜味道淡得像水一般,无甚可吃。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路三花笑嘻嘻地转向他,说道“嘿,还真挺甜的,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脆脆的李子,这个果肉太软了。师傅,一会要再看到那个小贩,我们再买点吧,带回去给魏寻和聆夏,他们没准会喜欢。”

    “嗯。”

    裴无药应声,又拿了个李子咬了一口,依旧寡淡无味,可他却偏偏说了一句——是挺甜。

    这出傀儡戏演了不到半个时辰,路三花竟接连吃了不下五种零嘴,果脯、点心、肉干、瓜果,应有尽有。她每打开一包吃的,都会习惯性地问裴无药吃不吃,一般来说他肯定会接过果脯、瓜果,偶尔也会要点心,可肉干之类的,他不感兴趣。

    奇怪的是,这一次,无论路三花递给他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臂膀被轻轻推了一下,裴无药看向路三花,她的嘴型在说——师傅。

    “师傅,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看我?俗话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怎么的,你怕我看到你的心里去啊?”路三花调侃裴无药。

    裴无药抬眼,径直对上路三花的目光,余光却还是落在她的唇上。

    “你最近怪怪的,别人跟你说话你总不爱搭理,就算搭理了也不正眼看人。今天更是奇怪,我给什么你就吃什么。师傅,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裴无药立即否认。

    “没有?”

    路三花心道,没有才怪,裴无药该不是到了叛逆期?

    “真没有?”路三花又问。

    “有。”

    路三花以为裴无药还会再否认几句,没想他这么快就放弃抵抗。

    “那可以跟你的徒弟分享一下你的心事吗?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我在害怕。”

    害怕?

    路三花没想到裴无药还会有害怕的事情,可她虽然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是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害怕的情绪谁都有。我怕蟑螂、怕飞蛾,还怕鬼,师傅,你怕什么呢?总不会跟我一样怕鬼吧。”

    “我怕时间不够,完成不了想做的事。”

    “嗯,这的确可怕。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心里焦躁又惶恐。我怕自己碌碌无为、虚度光阴,又怕花时间去做了一件事,却又因此错过了其他机会。可是师傅,时间永远是不够用的,人们追求的长生只是虚妄。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至于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几分,尽力就好。如果担心被时间所困,那只会困于时间。师傅,你想做的是什么事呢?我或者其他人能帮上忙吗?”

    难得地,听了路三花这话,裴无药笑了一下,说道“你已经在帮忙了。至于是什么事,你日后会知道的。”

    “我去!师傅,我简直要被帅晕,帅哥就是该多笑笑!”

    路三花此刻心怦怦跳,简直要跳出三里地。裴无药表情总是淡淡的,即使后来他的脸上、双眸中渐渐生出了情绪,也都是转瞬即逝的。她喜欢捕捉这些短暂的情绪,因为那样的裴无药真的很惹眼。

    可在众多情绪中,她唯独没见他笑过,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么好看,像一束无法抗拒、直穿心灵的月光。

    浅浅,静静,无害。

    菜尽酒空,来客散尽,魏寻便也同杨逸之告别,领着师聆夏回家。

    魏寻这人的酒量深不可测,别看他喝得红光满面,人却清醒得很,走路一点都不晃。可就在刚刚,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师妹,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裴少侠说我挺喜欢三花的,她要是能嫁给师兄,做我的嫂嫂就好了。”

    魏寻一脸惊恐“聆夏,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她想嫁我还不想娶!”

    “我倒也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就是推他们一把罢了。师兄,你不觉得他们两个互相都很在意对方吗?可又不知为何,互相都没有再迈进一步。”

    魏寻心道,要怎么进一步呢?路三花是公主,裴无药是一个江湖人,做朋友可以不问来历,可成亲就不一样了。想当初路三花让他对她的身份保密,还特意叮嘱了不能让裴无药知道,她若是哪日不告而别他都不奇怪。

    而后,他又想到盛微那事,其实他也并非完全相信路三花的话,他怀疑盛微的事跟朝堂有关,路三花也知晓些许内情,但既然她不想他们知道,他便也不再探究了。

    哎,他路兄是个好心的小娘子,可惜和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哎呀,聆夏,他们都是大人了,感情的事不用我们操心,顺其自然罢。”

    “师兄,顺其自然不就是等吗?盛微跟我说过一句话,等待多半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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