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嘈杂,每隔几级石阶的平台上都支着一两个算命摊子,甚至有些摊主还是道士打扮。

    平民百姓不甚讲究,多是儒释道三家同拜,普度寺兼收并蓄,也不驱赶这些神棍。

    无玄法师提议:“听闻嘉琬殿下临行在即,不如请三谬师伯为殿下算一偈,请佛祖护佑殿下一路平安。”

    盛霓谢过无玄法师一番美意,但对提议未置可否。

    她对命格云云并无好感,此番被“发配”至金陵祭天,还不是司天监那几个老头子算出来的?

    晚晴却颇有几分兴致,心中有问便直言了出来:“无玄法师所言三谬法师,便是当年预言过泷西节度使陨落的那位吗?”

    她素得公主喜爱,在主子面前并不拘束规矩,无玄法师也习以为常,答道:“正是。”

    早在藩王叛乱之前,三谬法师便预言,简在帝心的泷西节度使即将陨落。时人只当那是疯话,然而短短六载后,预言果然应验。

    这些历史在如今的繁华安定中已很少有人提起了,盛霓不禁思绪恍惚。

    二十年前藩王叛乱的时候,她尚未出世。

    母后怀上她那年,泷西节度使已携傀儡父皇坐朝堂数载。

    后来永安侯景源入京勤王,所向披靡,挟天子的泷西节度使自知大势已去,将末代帝后、皇子公主全部锁在极元殿,一把大火烧得骨头都不剩,亦将旁支宗室屠杀殆尽。

    彼时,年仅四岁嫡公主盛霜——也就是后来的嘉仪公主——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嫡妹盛霓,凭着身小体瘦,躲在破败冷宫的旧木箱里逃过了死劫。

    永安侯景源攻进皇城,杀尽泷西乱党,救出了盛氏幼女。

    盛霓记事后,常听太后身边的宫人说起这段往事。老嬷嬷们都赞嘉仪公主机敏,第一次拜见景老夫人时,便张口唤了“太后”。

    当时景老夫人果然留了这对幼女性命,还收在膝下亲自教养,待她们如亲生孙女。

    后来太后寿终正寝,姐姐亦暴毙而亡,只剩下盛霓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如今大延王朝一统九州,已显太平气象。

    然而近两年天灾不断,肃州水患、柳州大旱、汤城瘟疫、北境雪崩……国库银财大把大把流向灾区,愁得延帝景源焦头烂额。

    司天监谏言,此乃前朝王气动荡之故,须得前朝盛氏血脉赴祖地金陵告慰先祖,万气归一,方可平息此劫。

    盛霓不知一向英明的延帝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拍板同意了此事,一道圣旨下到钟慧公主府,不由非说为盛霓定下了岁末南下的行程。

    盛霓自然不能抗旨。

    晚晴还在好奇三谬法师的传说,长阶上陡然嘈杂起来,把盛霓飘飞的思绪扯回了眼前。

    “撒钱了!撒钱了——”

    高处不知是谁在破财消灾,大把大把的铜板抛撒出去,人们立马不要命地拥上去抢。

    “哎、哎,慢点!”

    晚晴冷不防被往上面涌的人群撞得七荤八素,下意识去拉公主,可是人太多,太疯狂,主仆一行与住持师徒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冲散了。

    几个便衣侍卫眼疾手快,围成一圈将公主护在当中。

    “别挤老子!他娘的!都别挤!”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被踩,本就人挨人的石阶彻底乱了套。

    无玄法师年过花甲,腿脚不如年轻人灵便,一脚踩空,老腿扭得不轻,若不是公主侍卫扶了他一把,只怕已陷在无数双脚下。

    盛霓迅速指了几个侍卫护住无玄法师一行,一回头发现,不见了晚晴的影子。

    盛霓心头一沉:“晚晴,晚晴!”

    这可不是玩的,若被挤倒,很可能被失控的人群活活踩死。

    盛霓掀开帷帽踮脚张望,眼眶已急得泛红,可是人拥着人,根本分不出哪个是晚晴。

    “晚晴丢了!快去,快去找晚晴!”

    忽然,日光微暗。

    盛霓抬头望去,残阳金光里,一个身影平地飞起,遮住了夕阳。

    那道人影中途不曾落地,探手从人群里揪起一个女子的手臂,朝盛霓一行人的方向甩了过来。

    几个侍卫七手八脚接住了被扔过来团聚的晚晴。

    晚晴颤抖着与公主死死抱在了一起。

    白夜在盛霓身边飘然落地,道:“此处难行,末将带嘉琬殿下先走一步。”

    晚晴已见识过白夜的神乎其技,连忙松开盛霓,胡乱抹着脸上吓出来的泪:“白校尉说得对,万一挤伤了不是小事。”

    盛霓掀起帷帽的轻纱,对白夜温声道:“白校尉有心了,无玄法师扭伤了脚,若有法子,请白校尉带法师先走,本宫承情。”

    清艳无害的小脸有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力量,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有无数人甘愿为她舍命采撷。

    无玄法师哪里敢当,当即想要推辞,被公主坚决拦住,也不便再强硬抗命。

    白夜深深看了小公主一眼,没有多言,俯身抓起一把砂砾,扬手向普度寺方向抛出,拉住无玄法师的手臂腾空而起,足尖在空中的砂砾上轻轻借力,御风一般越过人潮。

    无玄法师一辈子踏实念经,哪里遭过这等“待遇”,吓得死死闭紧双目,哆嗦着满口念着佛号,任由白夜“摆布”。

    有孩童的声音从人群里响起:“阿娘快看!有神仙!”

    几个小僧看得呆了,晚晴亦是吃惊不小:“天爷啊,这是妖法吗?”

    侍卫中有人咋舌:“轻功练到这般境界,分明是邪功吧?”

    邪功?盛霓望着白夜“飞走”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几个小沙弥的指挥下,人群终于渐渐找回秩序。

    进了寺门,地面开阔,人流比狭窄的石阶稀疏了不少,逼仄压迫的感觉一疏即散,迎面扑来的是昏黄晚霞中古刹钟鸣的沉静平和。

    无玄法师惭愧不已,连连向盛霓请罪:“蔽寺道路狭窄,害嘉琬殿下受惊了。”

    盛霓与他客套几句,眼睛暗暗四下一瞟,没有看到白夜的踪影。

    嘉琬一行人的视野盲区里,白夜冷言吩咐一个“算命老道”:“京兆府便是这般管理京畿秩序的?将此事匿名报京兆尹处置,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孤的眼睛底下撒钱生事。今日若伤着嘉琬公主,看谁的脑袋够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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