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景迟拿着写好的检讨书求见盛霓的时候,却被云朱告知公主不在寝殿。

    景迟道:“公主去了何处?约好今日施功驱寒,前期不宜劳累。”

    云朱知晓今日的安排,白大统领也不是外人,便道:“公主去了库房。”

    景迟眉心微动,“末将听闻南下的行装已收拾妥当,公主这是要亲自检查?”

    云朱只是笑而不语,十分眼尖地瞧见了景迟手里的信件,道:“今日是白大统领交检讨书的日子,不妨交给奴婢,待公主回来面呈,免得白大统领在此久候。”

    “有劳。”景迟神色不动,依言将检讨书交给云朱。

    走入寝殿前的长长连廊,景迟余光一扫,见四下无人留意,纵身跃上了高耸的廊顶,直奔库房方向。

    行装一类的庶务嘉琬一向不操心,今日破天荒地亲去库房,除了翻找嘉仪公主的遗物,还能做什么?

    ……

    “嘉琬,离开我们的人留下的爱物,说不定藏着她想对你说的话。”

    ……

    “臣妹回府后会好生整理姐姐的遗物,或许,也能听见姐姐留在世上的‘声音’。”

    ……

    小公主终究还是……肯听他的话。

    景迟身形飘过飞檐,抬眼望向碧蓝苍芎,幽深的眸底微露遗憾。

    染血的真相即将撕裂,以毫不留情的姿态砰然破碎在她面前。

    嘉琬,这是你不得不面对的。

    末将陪殿下,一起。

    -

    盛霓记得今日与白夜有约,想着早早到库房瞧一眼,只瞧一眼,不耽误驱寒的时辰,不料一流连就耽搁下来。

    公主府的库房共有四间矮舍,小件珍贵物品收在最里间的“云廷号”中,而嘉仪公主的遗物又在“云廷号”的内侧隔间里。

    内侍合力拉开沉重的雕纹金属大门,四个提灯婢女趋步而入,侍立在隔间四角,暖黄的灯光将墙壁上夜明珠的幽幽光辉盖了下去。

    嘉仪公主留下的爱物分门别类收在一只只箱笼里,盛霓特别着人将姐姐常戴的几套头面放在一只紫檀花钿木箱中。

    木箱从高高的金丝楠木架上取下来时,仍保持着纤尘不染的状态。婢女合力开锁启箱,珠光宝气映亮了盛霓白皙的脸。

    熟悉的明珠翠玉就在眼前,盛霓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中酸涩的泪水尽量忍回去。

    说好的,不哭了。

    盛霓一样样抚摸过那些金钗、步摇、玉簪、手钏……

    她会的,带着姐姐的爱物一起,让姐姐的在天之灵看着自己好好活下去。

    “咝——”

    盛霓的手指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吃痛地缩回。

    晚晴连忙上前查看,见公主右手食指涌出一颗血珠,心疼极了,赶紧用干净的丝帕按住伤处。

    “什么东西,这么尖?”

    盛霓疑惑,小心地又伸手摸了摸,将东西从下层的半开式首饰盒里抽了出来。

    是姐姐从不离身的那条南阳玉金锁项链。

    据说这是当年母后留给姐姐的,姐姐视若珍宝,连沐浴、安寝都不曾取下,玉石被滋养得通透润滑,触手生温。

    这条项链最难得之处,在于玉石下的赤金底托其实是一道机关锁,将一排六道凸齿拨动到特定位置,方可将金锁打开。

    盛霓幼时曾央求姐姐打开过一次,里面居然当真藏着宝贝,是一颗浑圆珍珠,虽只有红豆大小,却生七色光华,暗室可见莹辉,是个顶顶稀罕之物。

    姐姐说,那是母后当年的嫁妆单子里最珍贵的一件。

    后来大齐皇宫被泷西节度使霸占,后来一把大火将母后的寝宫焚烧殆尽,母后留下的私物竟只剩了这条南阳玉金锁项链完好如初。

    只是如今,项链的侧面机关处不知为何支出一根黄铜丝,方才正是它刺破了盛霓的手指。

    晚晴惊道:“奴婢们一直小心收纳,连点磕碰也不该有的,怎么会有零件移位?”

    盛霓心头闪过不祥的推测,叫晚晴把提灯拿近些,细瞧向机关锁的位置。

    ……该不会被人动过吧?

    盛霓按照姐姐教她的位置逐一拨动机关锁凸齿,拨到最后一片时,锁芯发出松动的磕碰声。盛霓手一抖,一块凸齿掉了下来,磕在玉石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晚晴目瞪口呆,紧张得呼吸都急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库房的钥匙只有奴婢和云朱姐姐手里有,每次打扫,奴婢和云朱姐姐都亲自领着心腹进来,连孙嬷嬷都不踏足此地,怎会突然坏了?”

    “兴许不是‘突然’坏了呢。”

    盛霓心念飞转。

    “在钟慧公主府,没人会对它动手脚。要说有问题,只能发生在它回府之前。”

    当时姐姐的贴身遗物被从京外运回,晚晴等人怕她瞧见更加伤心,早早便收进了库房,一放就是一整年。

    这样捯回去想来……

    盛霓脸色一变,也顾不得金锁项链损坏,用力将锁扣掰了开。

    “哎呀!”晚晴大惊失色,“七色珍珠不见了!大殿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从不离身,怎会不见了!”

    也怪自己当初自作主张,不敢乱碰嘉仪公主的物件,不曾仔细检查便原样收进了箱笼,以致直到今日才发现了这天大的事。

    晚晴看到的是少了的东西,盛霓看到的却是多出来的东西。

    一朵干枯成血红色的小花,歪歪扭扭地被塞在项链内狭小的空间里。

    “这是……”盛霓小心地把指尖凑过去,试图把干花取出来,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又怕干花太脆弱,被自己碰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

    姐姐从不离身的项链被人破坏了,母后留下的七色珍珠也不知所踪,还有这莫名出现的枯花……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一道黑影罩下来,挡住了提灯的光,让盛霓看不清项链的轮廓。

    盛霓蹲在原地,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白夜那张俊秀的脸。

    “殿下叫末将寻得好苦,原来在这儿。”景迟温声道,伸手将盛霓拉起来,“库房闷,光线又暗,原不是殿下该亲临之地,想看什么不妨到外面慢慢细看,蹲久了仔细腿麻。”

    盛霓的小腿早就麻了,酸痛得站立不稳,只能扑在景迟怀里支撑着,小手还死死握着项链。

    “末将送殿下回房休息。”

    景迟的视线没有在她手上停留,直接将盛霓打横抱起,稳步走出了库房。

    外面阳光刺目,盛霓抬手遮了遮,只觉那光线像是一道道金针,刺得人眼睛酸涩难忍。

    身体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掏穿,凉风就那无形的洞钻过去,只剩透心的凉。

    盛霓紧紧搂住景迟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肩头,不叫众人看见自己眼框红红的样子。

    她说过要做一个让所有人心定的主子,怎么能当着下人的面在院中哭出来?可是恐惧和无助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满腔的委屈几乎从眼眶汹涌而下。

    盛霓死死攥住景迟的衣衫布料,粗粝的触感反而有种安全的气息,让她下意识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进去,只一会儿,可以吗?只需稍稍消化一下,她就又可以是那个冷静自若的好主子,不是吗?

    景迟寒凉的目光扫过两旁侍立的内侍、婢女,让那些瞪大眼睛的下人全都骇得低下头去,不敢再探究地盯着嘉琬公主看。

    景迟一路将盛霓送回了寝殿,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

    “末将陪殿下。”

    景迟将声音放得很轻,回忆着大内官付春的行事风格,动手斟了一杯清水递到盛霓面前,倒在手背上试了温度,正宜饮用。

    此刻嘉琬一定不需要太过馨香的茶汤,她需要的是一杯最为清淡简单的温水。

    景迟极尽细节地模仿着一个真正的下人该做的事,深不见底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盛霓手中的项链。

    想必就是它了,那个擒获的谨王府下人供出来的遗物。

    盛霓没有留意景迟清冷的视线停在何处,正垂着头怔怔地盯着项链中的枯花,那血红的颜色也如外面的日光般扎得人眼痛。

    她就着景迟的手饮了两口温水,突然剧烈呛咳起来。

    “殿下!”景迟将水杯递给晚晴,为盛霓抚背顺气,掌心暗运内劲,总算将咳嗽止住。

    “若非发生了惊魂动魄的大事,姐姐绝不会用一朵花替换掉母后的七色珍珠。”盛霓喃喃。

    这道金锁当今世上只有她和姐姐能够打开,除非彻底砸碎,否则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开启。

    姐姐将母后的七色珍珠替换成了这花,是专门换给她看的。

    一定是有人发现姐姐对项链做了手脚,又不敢毁坏项链惹人怀疑,企图想法子将锁打开,却怎么都打不开,还不慎弄坏了一个锁齿。

    也就是说,这朵枯花一定关系着一条关键信息,让人生怕这朵花的存在被旁人发现,查到什么。

    盛霓抓住景迟的衣袖,剪水明眸楚楚可怜,仿佛风一吹她就会散去。

    “太子哥哥他说得对,姐姐果真有话要对本宫说,这话她等了一轮四季,才终于被本宫听见。”

    “嘉仪公主说了什么?”景迟眸色幽幽。

    盛霓却只是摇头,仿佛根本没听见景迟的声音。

    当日太子突然提点她有关姐姐遗物之事,如今想来,多半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掌握了什么消息。

    不止如此,那日太子哥哥是怎么问的?

    ……

    “你姐姐究竟是怎么去的?”

    ……

    盛霓瞳孔骤缩。

    太子哥哥根本不是不记得姐姐的死因,他是明知故问!

    他早就知道姐姐的死另有隐情,早就知道姐姐的遗物里藏有信息!

    他是在指引她!

    姐姐,是被人害死的!

    盛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被景迟眼疾手快地揽住。她撑着景迟的手臂想要站起来,一股一股的寒意却从骨缝里叫嚣起来,将她的意识向下拖拽。

    她必须弄清,姐姐究竟想通过这条项链告诉她什么。

    这件事,只有太子能帮她,他手里有她没有的消息。

    “本宫要去东宫,本宫要见太子哥哥……”

    盛霓抓住身边人的手,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谁,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本宫要见太子哥哥……”

    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低不可闻。

    “小殿下!”晚晴眼睁睁看着盛霓失去了意识,急得几乎哭出来。

    景迟沉着脸将盛霓放倒在寝塌上,对晚晴道:“没时间哭,即刻派人去徐府请徐九公子,末将这就为公主运功驱寒,不能再等下去了。”

    说罢,景迟又对云朱道:“搭把手,将公主扶起来。末将需坐到公主身后,通过背心神道、神堂、意舍、悬枢四穴将内力通入公主筋脉。”

    晚晴、云朱二人一愣,被景迟浑然天成的威势所摄,连忙遵从地行动起来。

    景迟利落地脱下外衫,卷起雪白中衣的袖口,盘膝坐到盛霓身后,双掌交叠变幻,四周帷幔立时无风而动,盛霓身上轻薄的内衫也随着内力带起的气流微微拂动。

    云朱哪见过这等高深功法,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将床帷放下,再将炭盆挪近些,免得公主受凉。

    “都出去。”景迟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显然无心分神。

    云朱担忧地瞧了瞧公主苍白憔悴的脸色,事到如今只能选择相信白大统领,依言带屋内人等退到门外等候。

    景迟将内力运转几个周天,伸手扶住盛霓的小脸,将她的上身和脸扭转过来半圈。

    当着婢女的面,自是不能明言真正的渡气功法。

    嘉琬,你必须健康地活下去,后面的事,只有你能做到。

    景迟微微偏头,张口咬住了盛霓的粉唇,用舌尖撬开了她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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