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推迟了?”盛霓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紧挨盛霓而坐的少女点头道:“我躲在帘后偷听到的,推迟了半月,改在正月十六,特意选在圆月极满之时,约莫这两日便会有宫中内官来你这里传旨吧。

    盛霓眉宇微凝。

    少女将盛霓的反应看在眼里,疑惑道:“推迟半月出发,你便可以在京中多留些时日,不好吗?”

    盛霓嘟囔:“圆月极满……总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皇族祭天从来都趁新岁元日之时,从未听闻史上有哪朝哪代定在正月十六这个怪日子的。

    “又胡思乱想,我倒觉着月华盈满最是美丽,是个好日子呢。”少女拉起盛霓的手,叹道:“后日的邬园雅集,你便去吧,你我二人也好再聚一回,否则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盛霓紧紧回握住少女的手,却没有立刻答应。如今的她还有太多事要做,只是不便说出来叫好友担心。

    “团团,你放心,明年春暮的时候,定回来与你放风筝。”

    如今也只有在盛霓口中,六公主韶康还能听到自己的乳名——团团。

    这乳名其实并不贴切。

    韶康公主生得纤细,自幼便是个脸颊瘦削的小美人,如今出落得风仪玉立,恬然若仙,性子又清淡,与这娇憨可爱的乳名更是不贴边际。

    韶康并未再劝,只道:“我难得出宫一趟,只盼着与你多见几面。霓霓呀,真羡慕你住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全凭一个人做主,不像我,日日不得自由。”

    “一个人做主有什么好?徒惹三千烦恼丝。”盛霓扁扁小嘴,诚心宽慰:“你有父皇庇护,养母又代掌中宫,不必为俗事忧愁,何尝不是另一种自在?”

    韶康抿唇一笑:“我羡慕你的自由畅意,你羡慕我有父兄庇护,各有各的福气,也各有各的烦恼罢了。”

    “对了,霓霓,自嘉仪姐姐去后,你与谨王哥哥是不是不大来往了?”

    虽说姐夫与姨妹本不必多加走动,但嘉仪公主过世,以盛家姐妹的感情,谨王替亡妻多加照拂姨妹才是人之常情。

    可据韶康所知,谨王府与钟慧公主府的走动几乎仅限于年节例礼。也就是盛霓病重的那段时日,谨王携太医登门探望过一次,后又着人送来两回上等补品。除这些台面上的走动外,再亲熟的来往便没有了。

    “姐姐走了,谨王姐夫见到我这张与姐姐肖似的脸,难免心悲。我见到谨王姐夫,自然也想起姐姐。两个伤心人,相见只有对坐伤心,不如不见。纵然见了,闲谈间谁也不敢提起姐姐,也没有多余的话说。”

    韶康点头。谨王哥哥与嘉仪姐姐虽只做了一年夫妻,却是当时燕京女郎们十分艳羡的神仙眷侣,郎才女貌,郎情妾意,本该白头偕老的。

    元妻亡故,谨王哥哥自然悲痛,他又是那般深沉内敛的性子,韶康几乎能想见他夜半独坐、默然神伤的画面。是了,谨王哥哥那样的人,最是疏离守礼,当然不会对姨妹表现出太多的关怀,仅限于台面上的走动才是他的风格。

    “团团怎么突然问起谨王姐夫?”盛霓问。

    “因为我这里还有一桩偷听来的消息,”韶康道,“此次祭天大典桓王叔不再参与,改由谨王哥哥主持。”

    “怎么可能?”盛霓冲口而出,来不及掩饰面上的震惊。

    韶康也是一脸凝重。

    在旁侍立的云朱极有眼色地招呼着殿内婢女退了出去。

    桓王是今上亲弟,景氏族长,德高望重,以皇族名义举办的祭典合该由他出面主持。

    而谨王景选,今上的庶长子,本朝第一位、也是至今唯一一位加封亲王的皇子,生母是如今执掌六宫的萧贵妃,正是炙手可热。现如今这局面,由他主持祭天大典,似乎多了些特别的意味。

    当初延帝为长子择亲的时候,间或有朝臣秘呈奏疏,谏言延帝勿要过分偏宠萧贵妃母子,人心不足,天长日久恐养出非分之想,动摇国本。

    虽说萧贵妃出身低微,母族凋零,实是没有外戚之患,可萧贵妃生出的庶长子景选的确出类拔萃,人品相貌皆是人中龙凤,难保没有争储之心。

    偏偏高皇后只留下景迟这么一个嫡子,其余皇子皆是庶出,生母的出身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若给谨王景选匹配一门位高权重的姻亲,只怕日后真会生出祸患。

    后来,延帝果真为谨王择了一门京外书香世家,门庭清雅又无甚实权,一不致埋没爱子,二不致威胁储位,可谓用心良苦。

    可谨王却一口回绝,执意要娶前朝公主嘉仪为妻,将延帝活活气病了半月。

    延帝那时的确没有让他继承大统之心,却也同样没有将他淡出朝堂的意思。若谨王娶了前朝公主为妻,日后诞下流着前朝盛氏嫡系血脉的男孩……这一点于谨王的政途而言,不啻于自折羽翼。

    据说,谨王为了求延帝成全,在霄和殿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萧贵妃也跟着赖在延帝身边哭了一日一夜。

    当时萧贵妃抹泪道:“外面那些人,总是猜忌臣妾与阿选心怀叵测,陛下何不成全了阿选,让我们母子继续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也好叫那些嚼舌根的人闭嘴。”

    延帝终是答允了这门婚事。便是从那时起,朝野对于萧贵妃母子的种种猜测彻底偃旗息鼓。

    然而,今时又不同往日。

    太子被幽禁东宫已有一年之久,而谨王丧妻之后,为延帝分担的政务越来越多,门庭日益熙攘,距储位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在这种时候,延帝改换他来主持祭天大典,简直等同于默认了他的储君身份。

    盛霓和韶康对坐无言,相看沉默了好一会儿。

    韶康虽养在萧贵妃膝下,毕竟是景迟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景选和景迟之间自然心向景迟。

    可是霓霓就不同了,她与太子哥哥应当无甚深交,而谨王哥哥却是她的亲姐夫。

    “霓霓,有谨王哥哥一路护送,你不开心吗?”韶康瞧着盛霓的脸色,对她的凝重有些不解。

    盛霓笑了笑,“无论是桓王叔还是谨王姐夫,都一样的,没什么开心不开心。团团,你说得对,能在京中多留半月是好事,又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了呢。”

    韶康点头,暗自舒了口气。储位云云,本就不被准许放到台面上议论,况且那是哥哥们的事,万不该影响了姐妹情分,看来霓霓也并未将此事看得太重,那真是最好不过。

    姐妹之间的默契,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功夫,便能彼此通晓。

    韶康揭过此话不提,戳了戳盛霓光滑红润的小脸,笑道:“我瞧着你的气色比从前好得多了,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如此神奇?也给我来几丸尝尝。”

    “又胡闹了,药也是随便吃的?这是——”盛霓见左右无人,这才凑近韶康耳边道:“这都是我府上卫队统领为我传功驱寒的功劳,用至阳的内力压制寒气,如同一股热流在体内游走一般,适应之后,便不再觉得冷,还会感到体力充沛。”

    韶康吃惊:“如此厉害?这可不是灵丹妙药能及得上的。说起来,你府上新来的大统领我还不曾见过呢。霓霓,何不把人叫过来,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人如此神乎其技,也算长长见识。”

    “他……”盛霓想起景迟那日为她倾尽全力传功的样子,幽邃的眼眸如同暗夜深潭,看不穿意图,但那略显苍白的面色却叫人没由来地心底微痛。

    “他今日不当值,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叫他来拜见你。”盛霓垂眸道。

    ——假如到那时,他还未曾替圣上对公主府做下什么的话。

    “好呀,一言为定,我很期待呢。”

    正说着,殿门被人扣响,是韶康公主的嬷嬷在催她回宫了。

    韶康才刚刚替盛霓的病愈高兴起来,听到嬷嬷的催促,那点笑意便染上了一丝苦涩,“真羡慕你,有自己的一套班子,有自己的部属,天高地阔。”

    盛霓依依不舍,也不知南下一趟还能否回得来,说不定眼下就是彼此得最后一面了。

    她忍住眼中酸涩,只道:“待你寻得一位好驸马,有你在宫外自在的时候呢。”

    送走了韶康公主,晚晴连连叹息:“只可惜高皇后去得早,圣上把她交给萧贵妃,萧贵妃却吹枕边风说韶康公主不懂事,还将她看得这么严,连出宫一趟都不得自由。”

    云朱道:“小殿下昨晚还为了想见太子之事辗转难眠,为何不借机向韶康公主打听门路?韶康公主毕竟是太子的妹妹,又常在宫中,说不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呢。”

    “不会有的。”盛霓摇头,“萧贵妃等闲不许团团出宫,团团听到了消息却还特地想法子出宫来告知我。她为我得罪萧贵妃,已经过得不易,我怎么忍心她再陪我卷进深渊里?你们两个,关于姐姐遗物之事万万不可泄露给她,知道吗?”

    晚晴和云朱齐声应是。

    盛霓将韶康方才送给她的血红鸩羽晶石手钏戴在手上,喜爱地伸到阳光下细瞧。

    姐姐走了,难得还有团团将她的喜好仔细放在心上。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深渊,从此一个人只影独行便是,不要再拖累念她爱她的姐妹。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遇事便要躲到姐姐身后的小盛霓了。

    团团说得没错,大典推迟是好事,这意味着她又多了整整半月的时间来弄清遗物背后的真相。

    “小殿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晚晴嗫嚅。

    盛霓蹙眉,重重哼了一声,“你这遇事便吞吞吐吐的性子,本宫真要好好治治了。”

    说着,上前去呵晚晴的痒痒肉。

    晚晴笑着求饶:“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

    晚晴不敢再犹豫,一咬牙,狠心道:“小殿下,奴婢一直在想,太子被禁东宫,如何能知晓大殿下的遗物有异?此事疑点重重,不如……不如等祭天归来,再慢慢处理这些旧事。”

    云朱悄悄拧了一把晚晴的小臂,真想把她拽出去好好理论一番。小殿下一向想到了什么就要去做,何况涉及大殿下的死因,怎么可能收手!便是自己,也不可能任由大殿下这般不明不白地去了!

    晚晴吃痛,却继续道:“小殿下,您是奴婢们唯一的主子了,奴婢不能看着小殿下涉险!咱们钟慧公主府无权无势,能平淡度日便是福分,万一小殿下遇到什么危险,或是触及了谁的利益,奴婢们如何向大殿下的在天之灵交代?求小殿下,不要以身涉险,不要查下去!”

    晚晴所言盛霓又何尝不明白,突如其来的祭天大典背后藏着什么谋算尚且不明,白夜的真正目的还需继续挖掘,如今又发现姐姐的南阳玉金锁项链不对劲,桩桩件件,叫人千头万绪梳理不清。

    “小殿下!”晚晴上前摇着盛霓的手臂央求,“奴婢们只想要小殿下平平安安——”

    晚晴话音未落,身子便倒了过来。

    盛霓唬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接,两人一起倒在坐榻上。

    “晚晴,晚晴!云朱,你快瞧瞧晚晴她怎么了——”

    盛霓才一抬眼,便惊得无法发出声音。

    满殿婢女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一个面容清秀的红衣少年正立在她面前,笑盈盈地瞧着她。

    他是如何进来的?只他一人,如何能在转瞬间将满殿从人悉数放倒?

    “白夜……白夜何在?”盛霓花容失色,在坐榻上缩起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嘘——”少年将食指竖在唇前,笑意毫无杂质,“嘉琬殿下莫怕,在下奉主子之命来接殿下。”

    无明从腰后解下一个巨大的麻袋,十分认真地整理着:“烦请稍待,我家主子说嘉琬殿下皮肤娇嫩,吩咐在下定要小心,不可弄疼了殿下。”

    “你要带本宫去哪儿?”盛霓警惕地盯着少年手上的巨大麻袋,身子向后使劲缩了缩,“你家主子是谁?”

    无明笑容促狭,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徐家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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