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霓坐在暖和的车厢里,玉手将车窗帘挑起一道缝,白雪吹进来,落在她的长睫上,融成晶莹的细珠。

    去岁那场大雪,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只记得那日雪下得如漫天飞絮,满身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入骨的冷。

    可是她如今已经不再觉得寒冷,曾经令她茫然无措的,都已成为过去。她的面前,是等待她亲手造就的未来。

    晚晴坐在对面,担忧地看着公主宛如玉雕的清婉面庞,不知自己此刻是该说些什么还是该保持静默。

    入了冬,晚晴最怕的就是下雪。雪,一定会勾起公主痛苦的回忆。

    但公主的神情十分平和,镇定沉静,风雪拂过只为她的美丽增添了一缕妩媚。

    晚晴笑着道:“今日小殿下这身妆容动人得紧,乳石色短袄配上满绣兰草纹绛朱底短绒围肩,定然冠绝雅集。还有邬园的雪景,从前只在徐首辅的诗作中品过,今日便可一堵盛况,真是期待呢。”

    “晚晴,今日本宫不是去游玩的。”

    盛霓放下车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车马喧嚣,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

    “本宫要去见一个人。”

    晚晴一愣。

    “本宫知道当年是谁把姐姐的遗体送回来的,这个人就在邬园。本宫要问问他,当年是在何处寻得的姐姐。”

    晚晴瞪大了眼睛,“小殿下说的是,当年带队前去搜寻大殿下遗体的禁军紫羽卫统领,穆氿?当年大殿下途经川芎泽时发生了意外,被好心的村民捞上了岸,但因心疾的缘故,终是没能救回来,这不都是已经弄清的事实吗?”

    “本宫想知道的是,在川芎泽的何处如何发生的意外,又被何处的哪位好心人救上了岸,当时是什么情景。这些,没有人比穆氿了解得更加清楚。”

    如果姐姐的死当真另有原因,最直接看出异样的,也应该是穆氿。

    这些事,她当时根本不敢打听,后来同韶康聊起,才知道宫里也打听不出更多的具体消息。当时只以为无人将注意力放在盛氏姐妹身上,如今想来,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晚晴只当盛霓今日出席邬园雅集是为了散心,万万没想到公主心中已谋定了大事。

    “小殿下想要审问穆氿?听闻他去岁办完这件差事没多久便告了病,辞官回乡了,怎会身在邬园呢?”

    “前禁军紫羽卫统领,穆氿,如今是宁阳长公主帐中盛宠不衰的面首,被藏在邬园豢养。”

    “什么?!”

    晚晴忍不住用力抽了口气,不小心将自己呛到,咳得直不起腰。

    长公主蓄养面首不稀奇,稀奇的是,那穆氿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又曾执掌禁军十二卫之一,也算见过大世面的,竟会甘愿做一个半老徐娘的帐中情人?

    随行的阿七听到动静,隔着车窗问:“小殿下没事吧?要不要停下来休息片刻?”

    晚晴好不容易咳顺了气,涨着一张小红脸,掀开帘子恼羞成怒地道:“我正在同公主说话,你走远些,不许听。”

    阿七撇撇嘴,灰头土脸地夹了夹马腹,往前面去了。

    盛霓继续道:“此事只怕连庆国公都不知,还是团团在宫中偷听到宫妃们私底下咬耳朵才知道的。当时团团与本宫说起这桩逸闻,本宫只当故事听,近日再想起穆氿当日的选择,只怕另有隐情。”

    “小殿下是怀疑,去岁穆氿统领称病辞官,乃是隐情所迫?委身于宁阳长公主,也可能是为了保命才不得不低头?”

    晚晴顺着盛霓的意思想下去,不由汗毛倒竖,手脚冰凉。

    “本宫也只是猜想。待今日见到他,一问便知。”

    “不,不可!”晚晴连忙抓住盛霓的手,压低了声音,“小殿下在宁阳长公主的地盘上寻找她藏匿多时的面首,还要找机会套话,实在太过危险。一旦被发现,不仅长公主的脸面挂不住,不会放过小殿下,便是问出那桩令穆氿称病辞官的蹊跷事,也可能带来杀身之祸!小殿下,三思呀!”

    “晚晴,本宫知你忠心。”盛霓回握住晚晴的手,“但箭已离弦。”

    既然得知了姐姐的死是中了奸人的毒手,她便不可能明哲保身、坐视不理。

    “姐姐是本宫唯一的亲人,倘若被人害死的人是本宫,姐姐也同样不可能放弃追查凶手。本宫若贪生怕死,便是父皇、母后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本宫的胆小懦弱。”

    晚晴深知公主外柔内刚,决定了一件事便不会动摇,只得道:“奴婢这就着人去传白大统领,让他前来护卫小殿下,确保小殿下万无一失。”

    “不必了。他不愿来,不必强人所难。”

    -

    已是立冬时节,邬园仍维持着秋日景致,枫叶红,银杏黄,苍松绿,不知是工匠怎生精心培育。

    五彩的叶色覆上一层洁白细雪,层林尽染,深深不见尽头。

    园子里接引婢女有条不紊,分流客人到各处暖阁观赏小坐。到场嘉宾俱是上层名流,三五成群,都能熟稔地找到交谈的位置。

    盛霓内着细纺乳白锦衣,外罩绛红围肩,纤细身形不显臃肿,更有种清媚可人的娇软。

    不时有相识的千金贵女主动过来说话,也有不少高门郎君红着脸朝她行礼问安。

    或许正因为前朝公主的身份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大家没必要在她面前遮掩矫饰或虚与委蛇,相处起来格外轻松愉快,对盛霓都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拜见过宁阳长公主,盛霓各处走走,打了一圈招呼,借机收集了一些消息。

    近日燕京最热的谈资果然是金陵祭天大典,主持人选由桓王改为谨王的消息已经传开,所有人都称赞着年轻有为的谨王,也都讳莫如深地不敢再提起东宫那位。

    关于当今这位大厦将倾的太子,各方的猜测五花八门,一说他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一说他狠事做尽、天谴已至……

    “不会的。”盛霓低声自语,“善人结善缘,太子哥哥韬略在胸,定能东山再起。”

    “嘉琬小殿下,在说什么东山再起呀?”

    一个含混的声音响起。

    盛霓正坐在一间人少的暖阁中,一面遣阿七前去打探穆氿的所在,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地吃些糕点。

    一抬眼,一张笑眯眯的脸正凑近瞧着自己,酒气隐约。

    盛霓不禁皱了皱眉,从容地向后避了避,淡然道:“原来是张二公子。”

    张侍郎府上的二公子张广陵生得一张芙蓉桃花面,阳刚不足,阴柔有余,弹得一手好琴,真没亏了名字中的“广陵”二字。

    张广陵嗜琴嗜酒,十回见到他总有七八回是醉醺醺的,偏偏脸蛋匀称端正,倒有不少女郎捧他,甚至为了听他一曲不惜一掷千金相邀。

    好端端的官宦子弟,生生潇洒成了伶人做派。

    张广陵嘻嘻笑够了,这才敛衣作揖,拜见嘉琬公主。

    盛霓素知他风流成性,满腔情愫,也不管她接不接受,也不管礼法规矩,总是自我深情地殷勤示好,待他便故意冷淡,只盼着他早日清醒,了悟人与人之间的分寸。

    张广陵见盛霓玉指拈着一块糖蒸酥酪,笑嘻嘻地道:“上一回见到嘉琬小殿下,小殿下爱吃蔗浆浇樱桃,可惜这时节没有,待张某为小殿下创作一曲《美人衔樱》,当是绝美的。”

    晚晴觑着盛霓的脸色,上前一步福身道:“蒙张二公子好意,我家公主累了,在此闲坐小憩,等会儿还要去前面热闹,少陪。”

    说着“少陪”,自然是逐客之意,总不能叫堂堂公主给他一个官宦子弟让地方。

    张广陵却站着没动,也不等随行的小厮伺候,自己动手去拿黄花梨木桌上的酒壶,高高抬起,张口就往嘴里倒。

    晚晴看呆了,从来只见戏子这般演绎唱词,还是头一次见到体面人如此狂放不羁地饮酒。

    张广陵用广袖抹了一把流到下颌的酒水,身子晃了晃,一把杵在桌案上,险些将桌案杵翻。

    晚晴看得心惊肉跳,见张广陵的小厮也没有上前来扶的意思,可是那张二公子的爪子已经快要碰到小殿下的手边了。

    说时迟那时快,张广陵身子又是一晃,口中念着“嘉琬小殿下”,左手就要撑到盛霓瘦削地肩膀上。

    下一刻,张广陵整个人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盛霓和其余两个不相熟的贵女还算镇定,毕竟都是大家闺秀,能够处变不惊,在场下人却一个个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就见一个身高体长的年轻男子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两步跨上前,也不知如何出手,只一眨眼的功夫,张二公子便结结实实摔倒在地,那只爪子自然也没能碰到嘉琬公主半根头发丝。

    “你不是不来么?”盛霓绣鞋轻抬,足尖踢了踢来者的腿,眼含戏谑的笑意。

    景迟转向盛霓,单膝跪下,腰杆挺拔如松,低声道:“末将来迟,殿下恕罪。”

    他身上带进来一丝雪天的寒气,肩头的细雪尚未融尽。

    盛霓望着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道:“白大统领想当值便当值,想不当值便不当值,何须本宫宽恕?”

    “殿下说笑了,”景迟垂首,“只要殿下需要末将的地方,末将都会在。”

    “好呀。”盛霓嫣然一笑。

    张广陵瞪着一双迷离醉眼愣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厮惊疑不定地将他拖起来,他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景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云淡风轻地朝张广陵行了个下人礼,冰冷地警告:“公子,嘉琬殿下面前,请自重。”

    张广陵眯了眯秀美的双目,迎上景迟那双锐似利刃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颤,酒醒了七八分,“阁下是?”

    “在下钟慧公主府卫队统领,白夜。”

    原来只是个家臣。

    即便是公主府的家臣,又怎能下手如此不讲轻重,叫他当着诸多下人的面摔得颜面全无?

    “谁在那儿?发生了何事?”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东道主家的世子大步走进暖阁,想必是听到了方才的异动。

    程子献今日披了件乌亮的貂裘,发髻束得一丝不苟,一张瘦削白狐脸愈发光彩照人,端的是富贵逼人。

    他与张广陵被燕京青年并称为“二阴”,一个气质阴鸷,一个长相阴柔,总之并不是夸人的好词。

    张广陵得以与庆国公世子相提并论,自然觉得脸上贴金。程子献则正相反,不屑与什么张二公子扯上干系,瞧见他那张阴柔秀美的脸就一肚子的火气。

    程子献一一扫视过众人神色,大致猜出又是张广陵做了什么不端之事,被嘉琬公主身边的侍卫教训了。

    上一次在大街上被这侍卫教训的耻辱程子献还没忘,见此场景,不免旧事重忆,心情复杂。

    “怎么看张兄这样子,竟像被一个侍卫欺辱了?”程子献笑得狡猾。

    张广陵到底有几分墨水,便是心下恼怒也不致当众冷脸,道:“世子此言差矣,此乃嘉琬公主身边的能人才俊,方才不过略加切磋,谈何‘欺辱’呢?”

    “那么张兄是赢了还是输了?”

    张广陵一噎,道:“这位小将军乃是行伍之人,岂是我这文弱书生可以望其项背的?世子休要说笑。”

    “张兄自是从不舞枪弄棒。我记得,张兄身边有个护卫,名叫伥虎的,生得极其威武雄壮,曾打擂至燕京武艺排榜的首位,今日正巧跟随张兄一起来了,就在前面听唤,是也不是?”

    说着,程子献笑着看向景迟,眼带挑衅。

章节目录

侍卫守春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竹不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竹不识并收藏侍卫守春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