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晏望着眼前满殿的旖旎春色,惊怒地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景迟,不可思议地缓缓摇头,往后退了半步,又半步。

    就在邬园暖阁的抱厦里,他曾问景迟,是否对嘉琬动了旁的心思。

    ……

    “动心?”景迟笑得荒唐,“孤何曾有心?今日出头应战张二,不过是为了加深嘉琬的信任。‘白夜’这个身份终究是伪造的,只要能哄小公主早日放下戒心,孤不介意抵上这条命去效忠她。”

    ……

    “太子殿下,便是这般‘效忠’嘉琬的?”

    徐晏一向了解太子,知他骨子里手腕狠绝,对人对己俱是如此,但从前太子做事至少表面上温厚中庸,自打幽禁以来,便日益无所顾忌。

    太子口口声声当嘉琬是棋子,徐晏信了,笃定了用利益去交换,换取太子对嘉琬的顾惜。

    可是眼前的一切又该作何解释?

    当徐晏听闻嘉琬公主已先行回府的时候,便觉不对,加之宁阳长公主匆匆告了失陪,愈是显得蹊跷。

    他寻到了侍卫阿七,从阿七所掌握的残缺不全的信息中,徐晏大约能猜到,太子又一次将嘉琬带去了东宫。

    直到那一刻,徐晏才像是被一道霹雳惊醒,恍然发现自己竟愚昧可笑地将希望寄托于太子的一点怜惜。

    自己自诩“东宫党”,愿为东宫昭雪马革裹尸,却也绝不允许以嘉琬作为代价。

    景迟,早已不是从前的景迟了。自己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却还是一次次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他能对嘉琬怜香惜玉。

    但凡太子有那份好心,也不致一次又一次将嘉琬带入奉旨幽闭的东宫禁地!

    徐燕臣,你糊涂!

    徐晏在心底狠狠痛骂一声,撇下邬园的盛宴,纵马直奔大内。

    东宫外的重兵已被太子收服,都知道徐晏的身份,没有阻拦。东宫内的付春等人更是知道徐晏与太子的交情,不敢强拦,被他一路闯入了寝殿。

    “臣只问太子殿下一句,把嘉琬怎么了?”

    徐晏如瓷如玉的面庞因惊怒而扭曲,他盯着景迟身上薄透的中衣,恨不得将它扯成碎片。

    景迟面上无甚表情,甚至没有丝毫羞愧。

    “燕臣方才也说过,作为储君,嘉琬是孤的异姓姊妹;作为‘白夜’,嘉琬是孤所效忠的主子。那么燕臣,你现下擅自闯入孤的寝殿,又是在用什么身份关心嘉琬?”

    徐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噎在喉咙。

    景迟冷冷地淡哂,“既如此,请吧。”

    说着,他抬抬手臂,强硬地示意徐晏退下。

    他方才用真气将毒素渡入自己体内,谁也无法预判将在何时发作。当着徐晏的面,景迟不允许被人发现身体的变化。

    徐晏被景迟的不屑一顾激怒,终于撕碎了一向的温雅,冲上两步揪住景迟的衣领:“景迟,看看你这张脸,莫非易容丹不仅变换了你的容貌,也变换了你的性情?你就是发疯,也冲着我徐燕臣来,别碰嘉琬。”

    徐晏道:“我不会再给你易容丹,更不会再给你易容丹的解药。以你太子殿下的本事,如今已从公主府找出了那件遗物,剩下的事,你我自去解决,与嘉琬和钟慧公主府再无关系,你没有再留在嘉琬身边的理由,更没有一次次将嘉琬绑进东宫的理由!”

    “徐燕臣,你想清楚,到底帮谁?”

    景迟扯开徐晏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一贯冷峻的面上也露出怒意。

    “为了一个嘉琬,你的忠呢?你的义呢?别忘了,东宫旧部的覆灭,你脱不了干系!他们的冤魂就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你我!”

    景迟抬手指向墙上一幅桃源图,星目凌厉。

    桃源图是徐晏亲手所绘,工笔细腻,线条婉转。就在这幅图的背后,藏着一块嵌入墙体的碑龛,龛中立着一块无字碑,祭奠旧部英灵。

    “我徐燕臣,一直以‘东宫党’自处,此心无愧天地。但我也早已同太子殿下说得清楚,嘉琬是我徐燕臣的底线。”

    景迟眸色沉冷:“你想怎样?”

    “我要即刻带她走。”

    “去哪儿?”

    “自然是回公主府,离开东宫这危险禁地。”

    “不可。”

    景迟打断徐晏,转身在长榻上坐下,将适才内侍奉上的茶汤一饮而尽。

    茶汤已冷,却灭不了心火。景迟一向控得住心绪,可在那下贱的药物面前,终究是肉体凡胎。方才动了怒,血行加速,此刻已觉体热干渴。

    眼下盛霓的状况不宜让另一个男子知晓,不能再由着徐晏继续追问下去。景迟挽了挽雪白的衣袖,露出劲瘦有力的腕子,伸至榻几上,睨向徐晏。

    景迟素来不肯示弱于人,但此刻徐晏怒上心头,他百口莫辩,亦不能坦言真相,只得低一低头。

    徐晏不明所以,狐疑地在榻几另一端坐下,伸指按住了景迟的腕脉。

    景迟脉象沉缓,系一日之中两次大耗内力的缘故,损伤不小,等会儿旧伤发作起来必定不会好过。

    徐晏微讶,瞠目看向景迟。

    景迟收回手腕,慢条斯理地将袖口放下。

    “太子殿下方才是在为嘉琬传功?”徐晏面色凝重,“她怎么了?”

    “无甚大碍,今日降雪,又在户外良久,不免受寒。”

    景迟随口搪塞,绝口不提盛霓被人算计之事。便是贵为公主不受世俗礼教束缚,这等事也不便外传。

    景迟道:“关心则乱,孤恕燕臣无罪。”

    他挑衅地勾唇,看徐晏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内心深处,徐晏自是相信景迟的人品,可涉及嘉婉,徐晏已经无法理智判断。

    徐晏缓和了口气,道:“嘉琬玉体不适,纵有什么不便就医之处,太子殿下大可以告与臣知,臣略通岐黄,定尽平生所能医治,不须太子殿下自伤身体,回头又在嘉琬面前挟恩图报。”

    那下贱药物的效力已在血脉中渐渐散开,景迟扯了扯宽松的中衣衣领,有些不耐。

    “孤做事,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徐晏讥诮:“利用一个女郎,伪造身份潜伏在她身边,这就是太子殿下的昭雪大计?正人君子心中,安能有这样的谋算?臣今日已把话说清楚了,日后不会再为东宫秘制易容丹。殿下若尚存一丝善念,便顾惜嘉琬一二,莫再利用她。”

    “燕臣是在威胁孤?”

    手里的易容丹还有七八颗,最多能撑到小公主南下启程。倘若徐晏当真不肯再制易容丹,那么以公主府卫队统领的身份南下便不可能实现。

    只是此刻,徐晏目视前方,没有妥协的意思。

    景迟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灼热急促,再也坐不下去,只得起身,先行离开了寝殿。

    “殿下从前从不逃避!”徐晏也跟着起身,企图拦住他。

    内侍们得了令,鱼贯而入,静静侍立在寝殿两侧,同时也将殿门堵住,不给徐晏追上去的机会,更不给他与嘉琬独处的机会。

    徐晏望着满殿侍从,嗤地冷笑一声——难怪当年圣上被太子惹得几番震怒,徐晏不得不承认,在气死人这方面,自己的确不及太子。

    太子与嘉琬独处一室,便丝毫不知羞耻,如今换作他徐燕臣在殿中,便放进来这许多人盯着他。君子不欺人暗室,自己怎么可能唐突嘉琬?徐晏简直气笑。

    -

    这药的滋味,景迟总算是领受了。他将自己浸在浴池的冰水中,仍觉五脏六腑灼热难当,尤其那处胀痛得厉害。

    他靠在浴池边缘,屏退了全部仆从,凝神静气与药效相抗。

    可越是想要清心,小公主的一颦一笑就越是在眼前幻化而过。

    ……

    去年这时候,小公主站在床幔前,怯怯地问他:“太子哥哥,日后还能再见吗?”

    那时的她还像个孩子。

    ……

    可一转眼,雷雨中,美艳娇俏的小公主挑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本宫从前见过你吗?”

    是从何时起,她忽然长大,有了女人的清媚?

    ……

    普度寺的月华中,她的面颊笼着冷色光晕,圣洁皎净。

    ……

    那日他升起殿宇中的所有帘幔,她就坐在一片阳光里,柔嫩的皮肤白得透明,像一团清凉的梦。

    ……

    日与月,都为她生辉。

    ……

    “是‘煮雪’吗?”

    因她这一问,东宫的煮雪香全都像是烙上了她的痕迹。

    ……

    “是‘煮雪’吗?”

    ……

    甜软的嗓音犹在耳畔,被药效朦胧成一片绮丽的光羽,汇成一股热流径直而下。

    景迟猛地睁开眼,眸中波澜滚烫。

    他穷尽半生都在追求绝对掌控,可现如今,竟连自己的身体和意念都无法控制。

    “来人!”

    外间恭候的付春唬了一跳,隔着门板陪着小心问:“主子有何吩咐?”

    “将宫里的‘煮雪’全部换了,若再让孤发现‘煮雪’的味道,孤要你们的脑袋!”

    付春一愣,不敢耽搁,当即应诺,传话下去落实。

    也是古怪,主子一向于熏香不甚喜爱,唯独这亲手配制的“煮雪”尚可接受,多少年来都是用它熏衣、燃香。突然换掉,却也不知能换成什么。不过这是内务司主管该操心的事,付春眼下没功夫替旁人琢磨。

    浴池传来半声隐忍的低吟,付春心头一凛,忙贴近门板:“主子?”

    里面却又没了声音。

    付春还是放心不下:“主子可有不适?可要奴婢进来服侍?”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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