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盛霓醒来时,驿站中庭里官员和仆从正进进出出收拾行装。

    晚晴带小婢女们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服侍公主洗漱更衣。

    “小殿下,桓王府的人天明前便到了,已接走了宝慈郡主。”

    盛霓略感意外,“已经走了吗?竟没听到宝慈郡主哭闹。”

    宝慈郡主铩羽而归,这等解气之事,自有小婢女抢着禀报:“晚晴姐姐不许奴等因这点小事搅扰了小殿下清梦,奴等可是瞧见宝慈郡主走时低眉顺眼,与来时的傲慢无礼全然不同呢。”

    晚晴也道:“昨日宝慈郡主挑衅小殿下不成,弄巧成拙摔碎了祭天信物,又对小殿下出言不逊,被小殿下点明了轻重,哪里还敢哭闹什么?奴婢瞧着就连谨王殿下的脸色也未缓和,想是嫌宝慈郡主丢了脸面。”

    盛霓点点头,并未多言。闲杂人等离去便好,她对景选的脸色不感兴趣,宝慈郡主的脸面更与她无关,她关心的只有两件事——真相,活着。

    不,其实,还有第三件事。

    那个人。

    她总不相信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想到那个人,盛霓的眸色黯了下来。

    晚晴留意到公主的神情,梳妆的手一顿。

    “小殿下,”晚晴知道盛霓在想什么,轻声唤道。“那人不在,不是小殿下一直所期盼的吗?小殿下不是一向觉着,居心不明之人,纵使本领再大也宁可敬而远之,何必再为此烦忧呢?”

    盛霓被戳中了心事,面色微赧,嗔怪地佯推了晚晴一把,“胡说什么呀,本宫只是在想……只是在想今日朝食有没有麒麟滴酥鲍螺,要淋上生姜煮出来的枣泥才最衬冬日的气候。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这人那人的……”

    晚晴也不拆穿,好脾气地顺着说道:“是是是,原来小殿下肚子饿了,是奴婢多嘴。不过,这些时日天寒得愈发厉害,早晨叶上都要结霜,小殿下居然不再咳嗽,皮肤也不再是冷冰冰的,果然体内的寒气已然祛除……”

    该死,怎么一不小心拐到了体内寒气这个话题上来?小殿下能玉体大安,全仗那个白夜渡以内力……

    晚晴话音骤停,说不下去。

    盛霓也神色一顿,终是叹道:“他为本宫驱寒,耗费内力,损伤体肤,本宫未能报答十之一二,只一味罚他,如今消息全无,也不知他怎样了。”

    门外,徐晏脚步一顿,拦住了通传婢女的动作。

    婢女疑惑:“徐九公子不是来见小殿下的吗?不见了?”

    徐晏面上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旋即恢复谦逊有礼的模样,淡然一笑:“……不必了,劳烦姑娘将此物转交公主。驱寒温养的药粥,朝食前喝上一碗于玉体有益。”

    徐晏递上一个小食盒,欠身致意,转身离去。

    转身的瞬间,面上的温润褪尽,露出难以掩饰的烦忧和痛心。

    嘉琬,竟真心实意地牵挂起“白夜”来。

    倘若来日太子功成,东山再起,嘉琬得知自己被一个伪造的身份玩弄于股掌之间,该当如何气愤?

    倘若来日,太子一党落败,死无葬身之地,嘉琬又当如何同情同悲于那曾为她伤身献忠之人?

    无论如何,嘉琬终究会被无辜牵连。而他徐晏——他不由得伸手摸向腰间的小瓶,里面盛着尚未用完的易容丹——就是这场苦肉计中最大的帮凶。

    房内,盛霓对徐晏的忧心一无所觉,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发簪,捡了一只简素润泽的岫岩凌霜花玉簪,拿到鬓边赏看。不知怎的,恍惚觉着这根玉簪的质地,宛如最后见到白夜那日,落在他肩头的细雪,和他苍白如纸的面色。

    她把这支簪子交给晚晴,插在乌丝云鬓之间。

    车队启程,景选今日换了一身萸紫锦缎长袍,头戴赤金宝冠,贵气逼人。

    他负手立于浩荡队伍前,抬手虚指东南方的天际,提声道:“留山一带黑云厚密,山麓临水,风劲且寒,恐遇雨雪,到时道路难行,诸位劳苦受罪乃是其一,无法按时抵达下个驿站乃是其二。西路望蝉谷方向天气晴朗,道平路缓,方为上策。今日,我等改道望蝉谷。”

    听闻谨王殿下送走了宝慈郡主后一直心气不顺,一大早便发落了数个手脚不麻利的下人,谨王府的仆从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惹主子不快。礼部官员也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同未来储君唱反调,左右不过是多行几里路,并非什么大事。

    唯有徐晏,隐在一众礼部官员中,若有所思。

    没有了宝慈捣乱,景选终于不必在马背上吹冷风,掀帘登上了暖和的马车。方才坐定,便听见盛霓在喊他。

    景选闻声蹙眉探出头去,见盛霓已来到他的车前。

    “何事?”景选经过昨夜一事,已不敢再将盛霓视作任人摆布的小孩子,不甚耐烦地下车听她说些什么。

    “嘉琬有些愚见,不得不说。”

    景选闻言,似是警惕防御,素来紧绷的面庞显出一种过于严肃的疏离。

    盛霓顶住那道莫名警惕的目光,道:“谨王姐夫明鉴,南下路线是户部、礼部和司天监共同研究商讨所定,综合考量了时间、路况等种种因素,已然备案在册。纵然谨王姐夫思虑完全,然这路线连圣上也过了目,临时改路只怕欠妥。”

    景选果然拒绝道:“嘉琬,什么事都把圣上请出来未免小题大做,俗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行道在外当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怎可拘泥于一张死的路线图?”

    “可是……”

    景选不由分说打断:“你年纪小,经验少,抬头瞧瞧天气,若走留山,栉风沐雪病了,又当如何?”

    盛霓张了张口,还要再辩,景选已兀自登上马车。

    徐晏赶了过来,用眼神关切地询问她出了何事。

    盛霓笑了笑,摇头。

    有些事,只是一种直觉。

    就如同她在聆风楼上初见白夜时的那种直觉,没有证据,无从说起,只是直觉罢了。

    有一笔账盛霓是算得清的。既然秦镜使白夜是延帝派到她身边之人,那么谨王作为祭天仪式的主持者兼南下领队人,怎么可能毫不知情?现今白夜消失不见,谁又最有可能替代白夜的作用?

    直觉告诉盛霓,既然白夜这个御派之人不在队中,那么谨王景选便是最大的变数和危险。

    尽管,他是她的嫡亲姐夫。

    尽管,这位嫡亲姐夫也曾是个宁毁前程也要求娶姐姐的痴情人。

    女子的直觉,总是微妙得不讲道理。盛霓总觉得,谨王一如既往的客气避嫌之下,已是全然不曾将她放在眼中,根本连半分虚与委蛇也无,这般态度已然是一种极为不祥的征兆。

    可惜,盛霓不可能凭着虚无缥缈的直觉改变谨王的成命。

    走出牟县地界,地势便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开始变得山峦起伏,对从未出过京城的盛霓而言颇有几分新奇。

    午时,车队停在溪边歇脚,从人们将从牟县补充的新鲜膳食一样样摆出来,架在携带的小炉上温过,伺候主子和众官员们食用。

    头顶的苍天神奇地分开两幅,东边是滚滚乌云,酝酿着阴冷的雪意,西边却是淡淡的灰白天幕,似晴非晴。而车队落脚之处,似乎正处在两半天空的交界之处。

    谨王姐夫所言,许是真的。留山有雪,望蝉谷方为上选。

    盛霓没有与景选坐在一处,幸而景选也没有过来套近乎的意思,在不远处同此行官职最高的禁军赤骁卫将军上官戚和礼部侍郎兼祭祀主司魏荃谈笑风生。

    徐晏也不避嫌,光明正大来到盛霓身边同席用膳。他年纪轻轻便已官居六品,其实六品在随行官员中官阶并不高,但他同时也是太子伴读,更与谨王景选和嘉琬公主有同窗之谊,兼之又是当朝首辅的嫡幼孙,与公主同席自是毫无阻碍。

    好友相伴,盛霓真心欢迎。

    南下之行前路未卜,盛霓不得不承认,有徐晏在队中,大大安了她的心。他这般的郎君,便如春风甘霖,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奉上熨帖的援手和良策。

    徐晏见四周俱是盛霓心腹,稍稍放心,压低了声音问:“今晨小殿下为何坚持按原路线行进?”

    盛霓咽下一口酥酪,掀起眼皮瞧了徐晏一眼,无奈一笑:“看来徐九哥哥是明知故问。”

    都是聪明人,徐晏也不兜圈子,“徐某想起少时读过的一本闲书,其中描写到这般阴阳掺半的天色。”

    “可有不妥?”

    徐晏拿眼神指向下午将去的方向,“望蝉谷乃是一片广阔的凹地,凹地之西却是大片荒土,在此天色下,风从西来,恐有沙暴。”

    盛霓倒抽一口冷气,“沙暴?”

    沙暴,盛霓略有耳闻。风成卷龙之势,沙土漫天时可刮得人窒息而死,或风力强时可将人吹上天去,再坠落摔死。总之是要命的境地。

    不留神还好,一凝神留意,果然感到此时此刻的风有些不同——贴着地面,仿佛被什么吸力操控着,蓄力着,不知会在何时何处汇成一股狂风剧流。

    而望蝉谷,一览无余,连处避风之地也没有,可不是危险至极吗?

    盛霓抬手示意晚晴将自己扶起,这就要去找景选,“本宫这就告知谨王姐夫,万万不可再往前行。”

    徐晏眼疾手快地按住她,所幸这厢的动静并未被景选察觉。

    “怎么?”盛霓不明白徐晏为何要拦自己。

    “徐某自幼与诸皇子同窗,所知所学总有七八分相似,此事徐某能断,难道谨王不知?”

    盛霓一怔。

    “再者,谨王乃是亲自带过兵的人。队中除了文官,还有从禁军里拨过来的、谨王府和公主府里拨过来的,全数一遍,若说还有谁能推断出此时天气,恐怕也唯有亲身带过野战的谨王了。”

    “徐九哥哥的意思是——”盛霓只觉背心一阵冷汗,冬风几乎刺骨。

    谨王姐夫他……究竟想干什么?

    徐晏没有留给盛霓细想下去的时间,迅速道:“如今说服众人调头是不可能了。”

    盛霓凝眉:“为何不能说服?前方有沙暴,徐九哥哥只管把方才的推论告知大家,他们自然理解。”

    “礼部的老家伙们没这么好说话。小殿下请试想,他们是会听谨王的判断和命令,还是会听你我从书本中读到的推测?”

    是啊,谨王是圣上器重的国之栋梁,而他们呢?一个是挂任闲职的书生公子,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前朝公主,在场诸人会听信谁的决策?

    “那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吗?”

    徐晏道:“为今之计,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放手一搏。”

    他的眸色温和却坚定,看向盛霓的时候,眼中仿佛蕴着兄长般的慈爱关切,刹那便抚平了盛霓心底的不安。

    盛霓颇有默契地听懂了他的意思,“没错,全力疾行猛进,赶在沙暴来临之前穿过这片凹地,与时间争命。”

    这是一场赌,却已是目前的最佳决策。

    盛霓坐直了脊背,朝更远方望过去,凹地之南,是陡崖山谷,怪石嶙峋,若真遇上沙暴,可寻一处山洞暂避,总好过在毫无遮挡的凹地上被狂风吹得沙石乱撞,或窒息或摔死要好。

    盛霓在看方位,徐晏却在静静地瞧着盛霓的侧脸,专注而深沉。

    盛霓匆匆吃了两口,略填了填肚子,心中已生一计,吩咐晚晴照自己说的去请景选。

    景选听闻盛霓身体不适,果然不敢轻慢,快步过来查看。

    盛霓倚在马车里,车帘也不掀,只隔着厢板有气无力地道:“本宫腰痛得厉害,如针扎刀割,实在难受得紧。”

    “太医呢?”景选厉声传唤。

    “臣在!臣在!”两个随行太医拎着药箱拨开人群快步冲了过来。

    徐晏早同他们打好了招呼,只说是久坐所致,公主身娇体弱,玉体吃不消,需减少乘车的时间,尽快卧床静养方可缓解。他自幼在太医院“厮混”,这点人脉倒在此派上了用场。

    景选听完太医的诊断,果然再次脸色黑如锅底。出发前他可不曾料到,这一路上会有这许多节外生枝,丝毫不能让他顺心遂意。

    公主在马车里病痛难忍,景选便是对这个姨妹并无多少怜惜之意,也总得把面上的功夫做过去,无法置之不理,只得下令车队即刻出发,加快脚程,尽最快速度赶到下个驿站,好让公主卧床静养,以免腰伤加重,耽搁后面的行程。

    阿七早得了命令,有意无意地绕到统管整个车队的上官戚将军跟前,故意表现出抓心挠肝的模样,对公主的腰伤痛心疾首,恨不得插翅飞到驿站。

    上官戚的职责是统管车队防卫,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与公主府和谨王府的卫队做好配合,护卫二位主子周全。见公主府卫队的阿七这般态度,上官戚也不敢怠慢,一连声地催促速度,几乎带着车队跑马飞驰起来。

    景选坐在马车中被晃得七荤八素,几乎把午膳从胃里晃出来,这滋味甚至不如迎着冷风纵马来得稳当,可是他能说什么呢?总不好让上官戚慢下来,让那个阿七消停点别再催了,在众人面前显出不把嘉琬公主的安康放在心上。

    稀奇的是,这般快的行车速度,连他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都难以消受,嘉琬那边居然未提出任何异议,景选实在不能理解这位小姑奶奶该怎么伺候才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景选握紧车厢中的扶手,眸中精光暗藏。

    他在父皇面前承诺过的,就算没有那个秦镜使白夜的协助,他也定要完成父皇的心愿,让这个前朝小公主有去无回,绝了父皇的心病。

    他特意打点好了司天监,这一路上,有任何与南下路线临近之处出现天灾异象,第一时间通知他。

    逼嘉琬公主在祭天大典上自戕?这法子难度太大,景选没把握办得滴水不露,一个不当心便会落下把柄,惹世人诟病。可若是,这南下路上道路难行、天气难测,嘉琬公主死于非命呢?那便与他景选无涉了。

    沙暴,望蝉谷,一切且看天意。倘若天佑自己,便该叫他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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