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迟咬噬着盛霓的唇,大手紧紧握着她脆弱的腕,简陋的床板随着他的发力发出吱呀刺耳的声响。

    直到景迟舌尖尝到一点腥甜,他才缓缓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盛霓平复着呼吸,乌发被蹭得纷乱,清辉里只能看清面庞柔美的明暗轮廓。

    “阿霓……”景迟的嗓音黯似沉沙。

    他的羽睫在眼下遮下一片阴影,暗色的薄唇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盛霓用了用力,想要起身。

    景迟略一迟疑,从她身上起开,在床边坐下,双手放在膝头,似乎在平复方才的情绪。

    他的指节缓缓曲起,握成拳,骨节绷紧。

    方才的僭越之后,他还能回到“白夜”吗?他一生自负克己,却在小公主一个慧黠的眼神下险些溃不成军。

    当年那个在他病榻前弱声问候的小公主,若他不是一时心软,勉力应了她,或许便没有后续这许多情不由己。

    太子妃……白文良他们说得好听,小公主怎会愿意做他的太子妃呢?若有朝一日她知道身边日夜相伴的白大统领就是她口中的太子哥哥……

    当初未曾料到以后,又怎能想到今日的进退维谷。

    盛霓坐起来,抬手拢了拢头发,发型实在被蹭得不成样子,所幸拔下荆钗,晃了晃头,乌发便如长瀑般垂下肩头。

    衣衫都被压皱了,盛霓蹙眉动手理了理,这才也调整调整姿势,紧贴着景迟身边坐下。

    景迟偏头,余光看向她。

    “以阿夜一贯的作风,此刻不是该一脸恭肃地请罪了吗?”盛霓问道。

    暮色深沉,景迟看不出她的神情,只听得她话音还是往日那般温软清甜,无有异样。

    见景迟没应声,盛霓伸手,将他的身子扳向自己。

    景迟看进她平静的眼中。

    “阿夜喜欢阿霓吗?”

    小小的人儿,却像在哄小孩一般问他。

    景迟扯了扯唇角,自嘲道:“阿霓不是明知故问吗?”

    “原来你喜欢本宫呀。”她弯唇笑了,眉眼弯弯,“那你早说就是了,本宫也好待你更好些呀。”

    景迟微愕。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盛霓的语气像个大姐姐似的,歪头打量景迟的样子却仍旧一脸稚气,“阿夜不说,本宫都不知你心里藏了这么多思绪。”

    盛霓甚至抬手摸了摸景迟的头,但是由于景迟身量高挑,即使是坐着,盛霓也要用力伸长胳膊才能抚到他的头顶,“以后别再难过了,你难过的时候,本宫就抱抱你。”

    说着,盛霓果真张开手臂抱住了景迟,拍了拍他的背心,然后松开。

    景迟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当作小孩子哄,而且是被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公主当作小孩子哄,不由哭笑不得,“殿下为何待末将这般好?”

    盛霓张口,正吸气欲答,景迟便自己答道:“因为末将是殿下的臣。”

    “不。”盛霓不假思索。

    “哦?”景迟低头瞧着她的小脸,提起了兴味。

    “因为……”盛霓在思索一个恰当的词语,“因为你是阿夜,别的什么也不为。”

    “什么也不为?”景迟笑了笑,眸中映着月光。

    “阿夜喜欢阿霓,那阿霓喜欢阿夜吗?”景迟试着问道。

    盛霓抬眸,对上他深沉无底的视线。

    破败的旧屋里满是尘土的味道,远方的犬吠衬得这湿冷的冬夜格外寂静。

    景迟脱下外衫,披在盛霓肩头,耐心等待她的答案。

    盛霓拥了拥暖和的衣衫,上面还留有他的体温。

    “本宫困了。”说着,盛霓一头扎在景迟胸前,“我们睡吧。”

    景迟面上没露出失望,抬手抚了抚小公主的头,她的长发披散着触手仿佛柔顺的绸缎。

    “睡吧,末将陪殿下。”

    盛霓掩口打了个哈欠,睡意朦胧地道:“一会儿阿夜一会儿末将,都把本宫绕晕啦……”

    景迟勾唇,没再打扰她的清梦。

    阿夜……谁是阿夜呢?景迟望着破旧窗户外高悬的明月,眉心染上一丝浅浅的愁容。

    这世上,本没有“阿夜”。

    ……

    第二日,盛霓轻车熟路跟在老熊身后去那间偏僻库房整理旧书,寨子里已传遍了,老熊带回来一个极其干净貌美的小姑娘,人还娇娇怯怯的,同寨子里那些女人完全不一样。于是这二日,一路上装作路过实则围观的“路人”明显多了起来,但碍于老熊的威风,无人敢上前搭讪,相比之下,昨日演武场上的几人还算有些地位,还敢过来借着跟老熊说话的机会打量盛霓。

    今日路过演武场的时候,盛霓提前捂住了眼睛,生怕再遇见昨日那般令人肝胆俱裂的场面。

    可是今日的演武场很安静,无人使用。

    盛霓明显松了口气。

    老熊瞥见她的反应,大概能明白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道:“昨天那几个人你是见不着了,他们昨天夜里出去打狼,没回来,早晨被人发现的时候只能碎骨了。”

    “什么?”盛霓脚步猛地一停,整个身体都僵在原地。

    老熊抱臂瞧着盛霓失去血色小脸,很好玩似的补充道:“很惊讶吗?他们抢了四哥的活,擅自将逃跑的小崽子直接宰了,四哥派他们去打狼也是赏罚分明,被狼吃了是他们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盛霓快步跑到路边,扶着一棵枯树干呕起来。

    昨日才见过的粗俗无礼的汉子们,今晨便成了野地里狼群吃剩的骨骸,盛霓仅是这般一想,便是一阵恶寒。

    最令她恐惧的,是老熊说话的神情,她就像在说邻居家的狗被狼咬死了一般,不,比提起狗还要更加无情,她甚至觉得这件事好笑。

    盛霓长到十五岁不曾见过鬼,今日却在一个体魄强健的中年妇人身上,看到了恶鬼的面孔。

    老熊同情盛霓纤纤细细,十分好心地等她干呕完了才继续往前走。

    今日要整理的,是十几箱密密麻麻的名册。

    “按照年份日月理顺了就好。”老熊扔下一句,就出去了。

    盛霓便坐在小木凳上,开始慢悠悠地整理这些名册。

    翻着翻着,盛霓终于看明白了上面登记的都是些什么名字。

    这十几箱书册里记载的,全是往年试药而死的人名,除此之外,还记载了分析的死因。想必是由于这些人的死因在梁家寨眼里太过低级,没有研究价值,所以名册记完后都被扔在了这里。

    难怪,镜花水月说梁家寨极好掳人,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住。

    当时盛霓还纳闷,一个小小的山寨容纳得了这许多劳力吗?以至于需要不断地补充新生力量?

    原来,像她和阿夜这样被掳来干活的,还算幸运儿,那些老弱病残多半都被用来研究毒药的药性了。

    每年都要枉死这么多人,盛霓捧着名册的手冰凉,最终没拿出,让名册掉到了地上。

    这哪里是旧书,这是阎王的名簿。

    这里哪里是什么山匪窝子,这里是人间炼狱。

    寨子里有资格读书识字的只有寨主的亲信和自小培养的心腹,除此之外,绝大部分的劳力目不识丁,也就杜绝了药方外泄的可能,将大权牢牢掌控在核心。所以,老熊才会格外看重她这个认字又毫无杀伤力的小姑娘,诸多忍让宽容。识字在梁家寨,实在是稀罕的技艺。

    “怎么了?”

    一只手按在盛霓肩上,冷不丁将她吓了好大一跳。

    盛霓惊恐抬眼,看到了白大统领那张俊俏的容颜,狂跳的心这才渐渐归位。

    “我见你脸色不对,便现身看看你。”景迟解释。

    幸好老熊离开,此处无人。景迟在盛霓面前半蹲下来,好能与她平视。她的小脸惨无人色,显见是吓得狠了。

    “我在想,”盛霓颤声道,“从梁家寨买斓曲花毒害我姐姐之人,分明身在宫里,身在官家,明知梁家寨不是什么好地方,法理不容,却还包庇、纵容。这里发生的一切并非远在天边,与你我也有着因果机缘,一想到这些,这些可怕的是就在身边发生,我……”

    景迟将盛霓揽进怀里,“阿霓不怕,有阿夜在,定叫梁家寨这等丧尽天良之地灰飞烟灭。”

    盛霓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他只是她府上的侍卫统领,又或者,他拿出秦镜使的身份,更甚者,他的确是太子哥哥的人,可是终究又有多大势力,能够将扎根几十载的梁家寨一手摧毁?盛霓不会当真。

    盛霓将景迟推开一点,破涕为笑,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回京后,倘若我向太子哥哥要了你,你说太子哥哥肯放人吗?”

    “你向……太子,要我?”

    景迟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仅是微顿,旋即想到了什么,手下意识摸向藏着东宫令牌的位置。

    盛霓留意到他的动作,也不说穿。

    是时候了吧,他是时候向她坦诚所有身份的秘密,否则,作业的暧昧与衷肠又该算作什么?

    景迟笑了一下,“我想,他会吧。”

    盛霓垂下眼睛。他认了,他果然就是东宫部下,是太子哥哥的人,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盛霓莞尔道:“只是玩笑。你的身份如此这般,定是太子哥哥特意安排,他用得上你,如今他情况不好,我岂能夺爱。”

    “无论他是何境况,只要是你想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景迟道。

    他的生身父亲,一心只想着如何为宠爱的庶长子清道,恨不得自己这个先皇后所出的嫡子自生自灭才好,可是他的小公主,却提出想要了他去。

    被选择的奇异感觉在心底丝丝缕缕地游走,陌生,又滚烫。

    此地不宜久留,安抚好了盛霓的情绪,景迟便离开了,趁着梁家寨的人以为他还在修养重伤,必须加紧脚步收集信息,务必一击而中。

    这一夜,景迟没有出现在盛霓所在的破屋。

    盛霓坐在床板上从半扇残破的窗口看月亮,一直看到月至中天,知道他不会来了,便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将就着睡下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喊杀声惊醒。

    盛霓不敢开门,扑到窗边从破口往外看,就见低矮的院墙外奔过去一队队火把,人们高喊着什么,混着粗俗的土语,听不清晰。

    总不能,是阿夜偷偷做了什么,被发觉了吧?

    盛霓正在考虑是留在这里等消息,还是主动去打听情况,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巨响,冷风毫无保留地席卷过来,吹起盛霓的衣摆。

    盛霓回身,就见那道颀长的身影踹开了房门,从黑暗快步走入月光里,来到她跟前。

    “走,东西都拿到了。”

    景迟在胸前轻拍了一下,那里略微鼓起,想必藏了不少文书信件。

    “怎么走,硬闯出去吗?”

    那也太刺激了些。

    “外面有人接应我们。”

    说着,景迟熟门熟路地揽住盛霓纤细的腰肢,手上用力,带她一起纵身破窗而出。

    “可是他们人太多了!”盛霓死死抓住景迟的衣衫。

    “我们的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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