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迟扯开衣领,露出左胸的伤疤,漆黑的眸子如墨玉含冰,又隐着滚烫的热意。

    “若孤所言不真,就让孤此生再中一箭,穿心而死。”

    不待他话音落下,盛霓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将他的尾音吞在她柔软的掌心之下。

    “太子哥哥是储君,是未来天子,如何能这般口不择言?”盛霓轻道。

    景迟似是想说什么,只发出了“唔”的声音。

    盛霓松开手。

    景迟便趁机吻了下来。

    此处本背着人,周遭唯有风临叶响。灰石与绿树间,唯有二人华贵润泽的衣料浮动暗光,在这不合时宜的皇陵间微微闪耀。

    他的手掌贴着她单薄的背,热度几乎透过衣衫。

    盛霓缓缓扯住景迟背上的衣料,被唇齿间的温热卷得头昏。

    是他。

    一直都是他。

    直到远处传来官靴踏过石板路的声音,景迟才松开了盛霓,牵着她的手往神像后避了避。

    盛霓双颊飞红,如海棠的花瓣,睨了景迟一眼,顾左右而言他地抱怨:“好歹也是一国太子,却偏在此做贼,拉着我也一起鬼鬼祟祟,快回去吧。”

    “哪里是做贼,只是不想让旁人扰了你我说话。”景迟大言不惭,“多少日了,才能这般与阿霓说上几句,得你正眼瞧我几回。”

    盛霓听他越说越不成体统,嗔怪地背过身去。

    “总之,多谢阿夜当年主张寻回姐姐的骸骨,还有这一路的护送,以及揭露真凶的恩情。”

    景迟薄唇微张,话题一下子跳跃太大,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听到那一声“护送”,便知在小公主心里,终究是认下了他这个“阿夜”。

    这样一想,景迟便顾不上她为何突然切换了话题,心中忧虑了数日的心事仿佛巨石落地,血液一下子涌入心脏。

    景迟上前一步展臂将人搂入怀里,收紧。

    清甜的鹅梨香几乎将他笼罩。

    “阿霓,孤好欢喜。”

    男人的嗓音低沉发颤。

    盛霓本打算同他说正事的,他竟突然将她拥入怀中。盛霓尚未从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吻中降下红晕,又被人牢牢裹住。

    所幸此处十分清净,神像与古树遮出一片独属于二人的天地,让来自于他的温度填满其间。

    “阿霓,阿夜永远都是阿霓的。”

    “好绕的话……”盛霓被按在景迟胸前透不过气,挣扎着将人推开,红着耳尖理了理鬓发。

    “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盛霓强行将心神拉回到正事上。

    “不可以。”景迟想也没想。

    盛霓瞪眼。

    景迟笑道:“不可以‘求’,阿霓有命,阿夜自是要遵从的。”

    盛霓嗔怪地斜他一眼,原来太子哥哥竟也会这般油腔滑调!

    “阿夜连问都不问,万一,我提了过分的要求呢?”

    “阿霓提的要求,怎会过分?”景迟含笑望着她,笑看她的小脸果然由好奇转为恼羞薄怒,不由情不自禁地揪了揪她白皙嫩滑的脸颊。

    盛霓鼓了鼓腮帮,躲开,仰头认真地盯着景迟,“等有一天,阿夜继承了大统,可不可以,将姐姐的陵墓迁出皇陵,不要让她以仇人之妻的名义在泉下不得安生?姐姐一定不想做谨王妃,只想做父皇和母后的嘉仪公主。”

    “孤答应你。”

    盛霓挑眉,“咦,阿夜不斥责阿霓大不敬吗?”

    当朝皇帝还在世,便已议论起新皇登基后如何如何。

    景迟奇怪地看着她,“阿霓说的,一定会实现,又何必刻意避讳。”

    盛霓无语。

    景迟被她的反应逗笑,牵起她的小手,在她掌心放了一面雕花小圆镜。

    “这是?”盛霓端详了片刻,只觉这面镜子工艺难得,图案上的花前月下图风格独特。

    “这是镜花水月的信物,阿霓拿着,日后若有想知道的,不必通过阿夜,直接便可以联系到他们了。”

    盛霓欣然收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景迟脸颊轻啄了一下,如蜻蜓点水。

    景迟的眸底却泛起涟漪。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快步走近。

    外围有心腹守着,能走近的都是自己人。

    是无明,少年一脸沉重,步履匆匆。

    “主子,牢里那位被人偷天换日了!”

    景迟和盛霓俱是一惊。

    谨王景选,跑了?

    无明垂首道:“属下们失察,换了至少已有三日,已派人去追了。这时候,圣上那边也该同步得了消息。”

    整整三日,已经太晚了,三日里可以发生太多无法阻止的事。

    景迟面带寒霜,“他在天牢,有心腹?”

    无明摇头,这些已经来不及调查,但谁都知道,不会只是景选在天牢有心腹这般简单。一个等待三司会审的皇家要犯,上至刑部下至狱卒怎敢偷偷换人?

    景迟心念电闪,吩咐了一件似乎不相干的差事,“派人查查,今日参观皇陵,是谁向圣上提的议。”

    无明不敢耽搁,领命去了。

    盛霓只觉双手冰凉,扯住了景迟的指尖,喃喃:“一个皇子,偷偷逃出天牢,会发生什么?”

    景迟反手握了握盛霓的小手,“别担心,你先去休息,孤这便去见父皇。”

    盛霓拉住景迟,盯着他的眸子,试图看出他的想法,“你让人去打听圣上为何今日会来督查皇陵,你的意思是,谨王会反?今日是他的局?”

    景迟没说话,但平静的眸色已默认了盛霓的推测。

    盛霓没有松开景迟的手,“我同你一起去见圣上。”

    以那位陛下的心性,今日情景,如若景迟直接建议部署防御,只怕他非但不会采信建议,反而会疑心景迟的用心,到时引火上身,后果不堪设想。

    她作为旁观者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种可能,景迟作为当局者,未必顾得上护持一己之身。

    景迟猜到了盛霓心中所想,眸子微黯,但旋即冷冷道:“放心,他如今身边只有孤,他不信孤可以,但得先掂量掂量怎样才能死得慢些。”

    盛霓的顾虑是对的。

    延帝得知谨王越狱的消息,惊怒交加,太子联合在场说得上话的武官建议派人探查回京路线,并就地临时部署防卫,延帝怒火更盛,反而大骂提议者是乱臣贼子。

    延帝心底,宁愿相信谨王是个逃跑越狱的糊涂蛋,也不肯相信他是为了要谋反才兵行险招。

    场面乱糟糟的,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弥漫在殿内,一颗颗无处安放的心如。

    景迟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分毫不显,拱手提醒:“父皇,萧夫人还在宫中。”

    凉凉的一句话,令临时搭建的简殿中顿时压抑无声。

    “萧氏,”想到曾经最为宠爱的枕边人,延帝死死盯着景迟,“绝无可能。”

    他钟爱一生的贵妃——如今被禁在冷宫的夫人——怎么可能,与他最爱的儿子,起兵谋反。

    无稽之谈!

    景迟只是淡淡地垂目拱手,没有反驳,无言退到一侧。

    这么多年了,就算那位庶长兄的罪铁证如山,父皇也还是自欺欺人一般地偏心于他。

    盛霓不着痕迹地朝景迟凑近两步,悄悄拉了拉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他一根手指。

    景迟眉心微动,侧目看向她。

    小公主微微弯唇,无声安慰。

    唯有她,看懂了他心底的伤处。

    景迟移开视线,下意识想将自己的手指从她温热柔软的小手中抽出,但忍住了。

    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脆弱,更不允许任何人窥见他心底的痛处。

    但若这个人是阿霓……

    景迟终究没有甩开小公主幽微的关切,心中原本闷痛的地方反而生出一丝暖意,仿若被重新撕裂的伤口再次结痂,又痒又麻。

    死寂又拥挤的殿中,景迟感到胸口堆砌的块垒倏忽消散了大半,回握住了盛霓的小手。

    满绣的大袖袖口遮住了两只手,满殿惊疑中无人注意。

    “去探的禁军回来没有?”延帝起身,望着敞开的殿门外,沟壑纵横的面上神情复杂,看不清是惊惧还是忧虑。

    话音方落,福公公快步走进殿来,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

    他这急匆匆地一跌,将本就惊惶的人心跌得彻底乱成一团,几个内侍七手八脚地将福公公搀起来。

    福公公来不及理好怀里的拂尘,苦着脸扑通一声跪倒,五体投地。

    “陛下!”

    “叛军距崇丘只有二十里了!”

    “谨王,反了!”

    大殿轰然炸开大哗。

    叛军是从京畿方向来的,也就是说,宫城已经沦陷了。

    又或者,宫城与叛军,里应外合。

    萧夫人。

    延帝跌坐在金丝楠错金九首蟠龙宝椅上。

    “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上首的九五之尊。

    福公公把后半句话艰难说完:“叛军里,一部分是京城禁军,一部分是……北境边匪,萧家军!”

    “萧云行?”在场的多是工部文官,禁军总统领孟焓是在场唯一说得上话的武将了,一下就想到了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名字。

    福公公抹了把汗,四下瞥了一眼,硬着头皮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叛军打的是……勤王的旗号!”

    方才还沸沸扬扬的大殿一瞬间又重归死寂,在冰火两重天里交替煎熬。

    “勤王?”大殿上九五之尊的表情十分精彩,“何意?”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

    福公公贴身伺候延帝十余载,已是最得圣心的心腹,仍是不敢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将头死死触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满殿里,唯有太子景迟,发出了一声轻嗤。盛霓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景选来勤王,自然是意指太子谋反,真正的反贼倒在喊着捉贼。

    “还有谁?”延帝问。

    宫里还有谁?

    就算萧夫人与景选母子俩里应外合,这么大的事,宫里仅凭一个夫人萧氏到底不足。

    还有谁在为乱臣贼子坐镇?

    福公公叩首,哭道:“老奴不知。”

    宫里的消息太远,就连萧夫人与景选是不是真的里应外合,也只是推测。

    “能调动禁军,稳住……或者说软禁,诸臣,按兵不动,让宫城里传不出一点消息的,”景迟几乎是带着笑意开口,“父皇当真想不到吗?”

    延帝还是第一次发觉到自己似乎老了,看着阶下傲然挺立的嫡子,历经风霜后东山再起的国之储君,年轻的面孔下是稳如泰山的心志和绵绵不尽的生命力,延帝发觉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最看重的儿子,最宠爱的嫔妃,还有……托以景氏一族的族长——桓王,他们在这一日全都弃他而去了。

    “乱臣贼子……”延帝几乎咬碎了牙,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胸口闷得厉害。

    几个内侍战战兢兢地将摇摇欲坠的皇帝搀扶到宝椅上坐稳,再看满殿臣仆,大多面如土色。

    宫城沦陷了。

    居然沦陷了。

    盛霓被景迟握着手,再次抬眼看向他。

    方才无明既能在这个时刻还能得到京中的消息,说明东宫的防卫还好,不至于全军覆没。可是谨王谋反,只怕最先想要控制的,除了启元殿,就是东宫了。

    这里毕竟是皇陵,是工部的工事,工部尚书上前一步,顾不得得罪延帝,开口禀道:“陛下,臣请陛下退避至地宫,地宫后方有一条运用石料的暗道,尚未封死。”

    这是眼下唯一逃跑的路线。

    延帝果然面色一变。

    景迟与盛霓对视一眼,在这种场合居然还有心情彼此会心一笑。并非他们二人荒唐,而是因为他们都太清楚,大延这位圣上,一生最要颜面,除非刀剑架在颈上,否则怎会带着众臣仓皇逃走?

    不等延帝示意,景迟也上前一步,道:“此计不妥,就算我等顺着地宫暗道逃出,我们缺少马匹干粮,外面又是一片旷野深山,如何比得过谨王和萧贼的急行军?到时相遇,我们手无寸铁,根本没有一击之力。”

    工部尚书也能想到这一点,可是除此之外,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吗?那不是死得更快?

    景迟看了延帝一眼,已经预判出接下来他将有何反应,但还是道:“依儿臣所见,不如就守在地宫,请父皇赐儿臣兵符,由儿臣纵马快行至最近的崇丘大营求援,回护皇陵。”

    “你要兵符?”延帝的第一反应,果然是这个。

    盛霓唇角勾了勾,就算明知不合时宜,她还是想笑。

    都这个时候了,命都要没有了,延帝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质疑自己的亲生儿子。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怕太子拿到兵符后会佣兵自立吗?

    若是太子生母高皇后还在,以生母为质,或许可抵消延帝疑心。可高皇后已故去多年,在场还有谁是太子放心不下之人,可为人质?

    景迟朝宝座上瘫坐的父亲躬身,“父皇有疑也是应当,只是大局当前,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儿臣将心中唯一认定的太子妃托付陛下,还望陛下护其安全,等候儿臣调兵回援。”

    在满殿的狐疑困惑中,景迟又道:“太子妃在,儿臣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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