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檀昔有些意外,这个老人她见过的,是那日和嘉宁从茶楼出来碰见的,难道也和案子有关系?

    “你说有韩元忠谋害沈珍的证据,证据何在?”

    张掌柜往旁让了一步:“证据就是他。”

    老人缓缓抬头,望向韩元忠:“三年了,韩将军也想不到,还有人能从死人堆爬出来吧。”

    杜檀昔微微蹙眉,仔细打量眼前人,发现其目光清明,只是有许多白发,这才被误认作老人。

    韩元忠转头,凝视了一瞬,眸里瞬间染上惊恐。

    轿夫发出几声笑,笑容沧桑,三年了,他以为就只能这样苟延残喘活着,不料老天开眼,还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挺直了脊背,朝杜檀昔叉手:“草民就是当年送沈家娘子出嫁的轿夫之一,出嫁前半个月,韩元忠找到我们,说算出沈家娘子出嫁当日会起大风,让我们在经过梁子河时以风大的借口把花轿扔进河里,他用家人性命威胁,我们不得不从。事成后不久,韩元忠说有赏钱,把我们骗到城外,我拼死反抗拖着重伤跳下山崖,又被路过的张掌柜救了才捡回一条性命。”

    杜檀昔早料到轿夫有问题,奈何查不到踪影,闻此,望向慌张的韩元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污蔑,都是污蔑,我从来没有找过他们!”

    轿夫道:“我知道被杀的其他几个人埋在哪。”

    .

    白桦树林。

    一行人在指定位子挖土,挖了大概两米深,杵到了白骨,再挖半米,三具交叠的白骨完全显露。仵作验过,死亡时间、伤口全部吻合,逝者家属通过坑中的残余衣物和物件确认了身份。

    韩元忠辩无可辩,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坑中白骨。

    杜檀昔绕着坑走了一圈,停留在他面前,久久没有言语。

    安静中,嘉宁低声咕哝:“好残忍,简直没有人性。”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却足够让林子里的人全部听到,韩元忠见所有人朝他望来,更慌张了,瞪着她吼道:“放屁,我这是在为天后办事!”

    嘉宁见他还敢这么嚣张,上前就要给他一脚,被杜檀昔挡住了脚步,“天后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韩元忠,你可要想清楚再说话。”

    天后当然想要圣旨,这一切也在她的默许范围,但他说出来就蠢了,事也办的不光彩,要是聪明些,现在就该扛下罪名,但显然他不够聪明,赵文却很聪明:“钦差,我认了,杀害沈珍的主意是我出的,但事是韩元忠做的,包括张愈和四个娘子的死,全认了,只求能放过我的家人。”

    经他这么一说,韩元忠反应过来,却又不甘心,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在地上,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听赵文的,直接杀了杜檀昔了事。

    回到县衙,赵文把一切都招了,整整五张纸,把缘故隐去,而杀人的谋划交代得一清二楚,随后按下手印。

    杜檀昔接过,一页一页细看:张愈的死,是韩元忠上门威胁不成,所以跟踪张愈给马下了断肠草,张家二儿子张皓被绑架也是他的报复。

    沈珍死后,韩元忠看上了住梁子河的一位小娘子,千方百计诱骗出,小娘子半路反悔,纠缠下,被韩元忠丧心病狂推到了水中,赵文为保他,想出河妻杀人的借口,把娘子脖子上缠了长草。

    而第二个娘子也是如此。

    在赵文多次警告劝说下,韩元忠才有所收敛,近期两起娘子的死则是赵文的主意,想借此唱红白脸,让杜檀昔以为他和赵文不对付,从而获取她的信任,逼她把案子查下去。

    杜檀昔抬眸,声音低了许多:“沈珍的尸体是后几日才出现在桥上,你们杀她,是以为东西在她身上吧。”

    赵文点头:“不错,那天我从沈家路过,听到沈夫子说要把东西给沈珍当嫁妆带过去。”

    在出嫁前一晚,他们潜入沈家翻了所有嫁妆箱子但没有找到圣旨,所以猜在沈珍身上。把沈珍丢到河里后,潜伏水中的人顺着河流流动的方向把花轿弄走,当时风大,所有人都以为花轿是被风吹走的。

    但令人意外的是,沈珍身上根本没有圣旨。

    “韩元忠,你还有什么好说?”

    事已至此,韩元忠知道自己失了人心,天后也不会再保他,伛偻着腰,头重重点了点,越来越低。

    官差在杜檀昔的吩咐下,拿起卷轴展开。

    “这些呢?”

    卷轴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这些年他在雄州做过的恶,一桩桩一件件,要是放到别的官员身上,早被贬到千里之外去了。

    “认,都认。”

    “很好,”杜檀昔拿了供词和泥印扔到跟前:“签字画押吧。”

    “慢着。”

    杜檀昔抬头,是张家的儿媳—病病殃殃的小李氏。

    “你有什么话要讲吗?”

    小李氏点了点头,指向韩元忠,平日虚弱的气息此刻足了许多:“半年前,韩元忠不停骚扰我,有一日他趁家里无人时,将我、将我强行侮辱,请钦差让我把这条写上。”

    果然是畜生。

    杜檀昔亲自拿来毛笔,小李氏道了声谢,把罪状添在了卷轴上。

    韩元忠捡起地上的泥印,泥印是朱砂做的,红的就像沈家那天的血,他紧紧捏住盒子,像要把盒子捏碎,在杜檀昔的催促下,伸出大拇指,按了下去。

    百姓等这刻等了许久,大肆痛骂韩元忠,不知道他们从哪拾的石头,举起就扔,官差抱头躲避,杜檀昔忙命关上大门继续审案,石头扔在大门上梆梆响,过了好一会才停歇。

    “韩元忠,你罪恶滔天、罪无可恕,我问你,九年前杜远衡一案,抱琴突然改口是不是也是你捣的鬼?”

    他本来都一心求死了,听到她的话后仰头笑了起来:“想你聪明一世,还是有糊涂时候,抱琴当时被天后派的人保护起来,我怎么接近?要杀杜远衡的从来不是我,就如现在,都是棋子,你也是棋子,哈哈哈……”

    他以为杜檀昔明白,原来杜檀昔不明白,望着她震惊痛苦的模样,韩元忠扳回了一局,又恢复了往日的嚣张。

    “……”

    整整九年,她预设了无数的答案,想了无数的理由,却没想到真正要杜家性命的,是从长安回来那日和她推心置腹的人。

    帝王无情,帝王家都无情,她的父亲是政治博弈中的牺牲品。

    .

    夜。

    杜檀昔只身站在梁子桥上,繁星倒映水中,波纹荡漾,好似银河。她缓缓伸手,想要触碰河中星光,云雾聚拢,河水也如被云笼罩一般,黑漆漆的。

    “钦差。”

    听有人喊她,杜檀昔回头,见缓缓走来的张掌柜。

    “有事吗?”

    她仰头眨了眨眼,把浮起的一点雾气没入眼眶。

    张掌柜低头,从袖中抽出明黄色卷轴,双手奉上:“其实它一直在我这,今日我把它交给钦差。”

    杜檀昔接过,这个让人寻了三年之久,背负好几条人命的东西如今到了她的手里。

    “但我还有一事相求。”张掌柜道。

    “想让我放走李贤?”

    他点头:“是。”

    杜檀昔本来就没想杀李贤,俩人平日私交也不错,现在有了圣旨她能回去交差,更不会为难他,于是道:“我答应你。”

    张掌柜能做的只有此了,他辜负了圣上和余司徒的信任,辜负了许多人的希望,可他保住了李贤的性命。

    吹了会风,杜檀昔打算回去了,夜色中,见了一抹墨绿色身影立在桥尾。

    她不动声色把圣旨藏到背后:“你怎么来了?”

    李言早就看到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平声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杜檀昔不想探究话里真假,点了点头,“明日我就要启程回京,城门盘查不会太严,你送他回巴州,告诫其往后不要出巴州半步。”

    “记住了,”李言顿了顿,“这一别应该再也不会相见,你……没有别的话吗?”

    她该说什么吗?

    杜檀昔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场景,早已经麻木,想了半天,想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词:“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

    李言沉默了,他自认自己已经是足够煞风情的人,可比起杜檀昔,犹如小巫见大巫。

    也是了,她一定是恨他,听到他走高兴还来不及,李言自嘲了一番,心里又涩又苦,终究冷着脸化为一句:“你也是。”

    他总觉得自己站在这都是在碍她的眼,叉手作礼,转身走了。

    清晨凉快,正是赶路好时候,雄州官员前来送行,杜檀昔立在车马前,道:“临走前还想请诸位同僚帮我个忙,这次我受天后所托来此地寻找能工巧匠,可因案子缘故耽搁了,不知州中有没有这等人物?”

    刺史想了半晌,身后的县令道:“有,城东周家祖祖辈辈都是烧瓷的,两年前弄出一件青釉莲花纹瓷瓶,那是明澈如冰、剔透温润,令人见之难忘。不过周家祖上犯过事,穷的很,烧瓷大户钱家想买周家烧瓷法子,周家不肯,于是向官府举报周家瓷窑土里掺了银,我们去查的时候在确实查出少许银,所以把瓷窑查封了,自此周家只能转别的营生。”

    银子这种东西在本朝不得私自开采流通,但周家哪有能力搞到这种东西。

    杜檀昔道:“去周家看看。”

    周家在城东最偏远的地方,一座破破落落的院子,外头晒了些菜干和咸鱼。

    透过木栅栏,一名三十左右的娘子蹲在地上揉土,许是做累了,抬手擦了擦脸,留下几许印子,张望间,见了走来的刺史、县令等人,忙起身行礼。

    “妤娘子,这位是钦差,专程寻找能工巧匠,听说你烧得一手好瓷器,想引荐你入宫。”县令道。

    杜檀昔见她半晌没说话,问道:“你是不愿意吗?”

    “不不,”周妤摇头,手反复在围布擦了擦:“只是我有疑问,引荐入宫是什么意思?”

    “在宫中当差,把精美的瓷器发扬光大的意思。”

    周妤平日就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也不怎么爱出门,一心钻研瓷器,听了杜檀昔的话后有些生畏。

    “去,当然要去。”

    蓝色的门帘掀开,一位五十左右的娘子捧着青釉莲花纹瓷瓶出来,献到杜檀昔跟前:“钦差请看,这是我们周家的烧瓷技术,我敢说,绝对没有人能烧的和这件一样好了。”

    杜檀昔听县令描述时只知道是好东西,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她深深被瓷瓶的美折服,抬手轻轻触碰了几下,叹道:“果真是好东西。”

    这位娘子是周妤的娘亲周氏,随母姓,技艺传到周妤这代已经是第五代了,眼看就要面临失传地步,有了官家扶持,哪能不高兴。

    娘俩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带上瓷瓶同杜檀昔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回到京城,已经是深秋,落叶枯黄,宫门口的内侍宝荣等候多时,见了从马车下来的杜檀昔,迎上前笑道:“杜女官回来了,一路舟车劳顿的定是浑身疲乏吧,碧泉宫的温泉最是解乏,天后让您先去泡泡温泉,不急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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