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故事
梦图的阳光依旧明媚，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仰望祈梦山的一座座宫殿零星却又整齐，分散却又互依互靠。山腰往上，大雪一落十年。凝雪覆至顶峰，在祈梦剑光芒的笼罩下泛出七彩的光。
忆尘轩座落于雪线，常年没有春夏。这里的清净幽然令人心生敬畏。
“师父，茶凉了。”一身纯白衣着的傅皓站在帝君身后，见帝君有些魂不守舍地拿起茶杯，便立即伸手将茶杯夺过：“傅皓换一杯热的来。”
手中乍空，帝君一阵怅然，却愣在那里，不说话。
“师父今日是怎么了？”傅皓笑着将热茶倒入杯中，递给帝君。
他正是梦图帝君面前最为得宠的亲传弟子，常年侍奉在帝君左右，对待帝君的宠爱难免会生出一丝娇纵。好在帝君并不在意他的举措，他几年如一日地随便。
“这个灵界可能要大变了。”帝君说罢很有意味地看了看傅皓，可以忽略他神色中飘过的意思不解。他的眼神明显是在告诫傅皓－－不许再问。
长期侍奉帝君左右，傅皓很懂得观察他的脸色。见帝君没有要解答的意思，他即便心中一千一万个好奇，也不敢多问。只好老老实实在帝君身后站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帝君忽然问道：“你不也是惑明人吗？”
傅皓本在神游，听帝君这么一问，瞬间就是一个激灵：“是。”
帝君意味深长地看他，语气强硬而不容反抗地问道：“为什么到这灵界来？”。
傅皓紧张起来。为什么到灵界来？当然是复仇了！帝君这么无缘无故地问起来反倒让他无所适从。当然不能说是为了复仇。
回想起当年帝君收他为徒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当时他的答案是：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十五年过去了，帝君又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这话答不好便只有一死。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帝君身边这么多年，任何一个小举动都不会瞒过帝君的眼睛。说谎，无异于往枪口上撞。
诚慌诚恐地跪下，他不敢抬头：“十五年前师父问我这个问题，我说我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但如今我明白，在灵界，在梦图,居高临下的只有师父一人。之所以放弃离开灵界的机会，是因为我还想留在师父身边侍奉左右。”
帝君微眯了眼，握碎了手中的空茶杯：“你在考验我的耐心。”
“傅皓不敢。”他仍旧不敢抬头，只是尽力压住自己将要跳出来的心，谨慎说道。
帝君将茶杯的碎末抖落在地：“你去将这届主守官的简历拿来。”
“师父！”他听帝君如此说，心知大事不好，重重扣下头去：“是傅皓的错，傅皓愿意领责！”
三年前，得知瑾翊是惑明嫡系公主，暗中将梦图不少机密给她送去研读，但这种泄密的滔天罪行当然不能公诸于众。他向来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却不想帝君居然已经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但至少他不能将瑾翊供出去。他再错，也仍旧有帝君的怜惜在，足以免过一死，但瑾翊没有。这种事一旦发生，她在灵界多年的努力就等于前功尽弃。
“你在心虚什么？”帝君本想问问他为何会将一摞有关应届主守官外交的资料落在会议室不拿，是否等着给周慕阳先过目。周慕阳本是本界阶段理事之一，外交的事给他细报倒也不是什么大错，而傅皓却紧张成这样，这不禁让帝君生出一丝戒心来。
“我……”他刚要开口，见帝君如此说，番然悔悟。但言既出，必然无法收回，他只得老实交代：“我和瑾翊自小就认识，只是当个朋友，并未深交，还望师父不要误会才好。”
他知道，既然提到主守官，他若死撑着不说，亦只会引起帝君的诸多反感。而自己若是失了宠，这件事便必然会曝光天日。
帝君看傅皓的眼神中，透出了点点寒意。自小看着傅皓长大。他的话，那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必然是一目了然。而如今他却敢明目张胆地避重就轻。若不是十几年的师徒情分，他早就不会顾及他傅皓的感受。
傅皓不敢抬头。帝君说过他每当说谎的时候眼睛会透露秘密。但同时他又很怕帝君真会因此事而厌恶自己，从而影响自己下一步的路。
不敢说帝君毫无感情，但十几年来日日提心吊胆地渡过，即便是有那么一丝真心，也早已被帝君乎冷乎热的态度销之殆尽。如今的他之所以甘心侍奉帝君左右，完全是出于为民族的忍辱负重。
帝君见他神色紧张，大有不知所措之感，开口道：“你如果以为在我身边伺候就可以瞒天过海为所欲为的话就太不自知了。你去到祈梦山峰顶跪着，将你近两年来所做的违反规则的事写下来。若是令我发现少了哪项，我们就界规处置。”
界规处置？这句话听得他心神一颤。帝君从未向他提过什么界规。甚至可以说，十五年来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帝君从未以任何形式罚过他。如今竟然向他提起界规，他恍然间有些无所适从。
又是冷觋！每次帝君训诫自己，总与冷觋脱不开关系。这个老不死的！傅皓在心中骂道。他早已不想再去形容自己咬牙切齿的恨。恨到极端，即便不化成文字，化不成念想，他也能在瞬间将这种恨意点燃。
祈梦山上，傅皓在此已是跪了一天一夜。身前的白纸悬浮在雪面，显得分外刺眼。
弟子傅皓玩忽职守，故此列罪状数条……
纸上仅有这样几个字。
膝下冰冷的雪起初被自己的体温所融化，水顺着衣服的纹路湮了上去。然而时间长了，寒风肆虐过，体温骤降。这湿了的地方反倒是牢牢地冻成冰。傅皓麻木地看着面前的字，却再也没有提笔的意思。
写什么？写他是如何潜身在帝君身边，盗取诸多界内要务文件来寻冷觋的梁子？他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就是跪死在这里，这种东西也万万不能写。即便帝君对此事心知肚明，那也只是猜测，一旦写出来，白纸黑字的，想赖也赖不掉。
“让你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这么难？”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心中一动。这是帝君继他之前的一个亲传弟子，资料显示比自己年长120岁，名叫络竹，是梦图第五名阶段理事。
“师兄。”他躬身道。这一个动作牵扯到膝盖上方已被冻得麻木的肌肉，那里突然又有了触感，刺痛越发剧烈起来。
络竹叹了口气：“师父让我来看看。”
傅皓淡淡勾起唇角，嘲讽之意四起：“师兄认为我该承认什么？”
络竹迅速扫过他的眼睛，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师父不会追究，他只是想让你说真话。”
“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傅皓道：“我只是为我的民族去声讨！声讨公平！这也算错？”
“所以你便将冷觋手中的界内资源偷梁换柱，让他在界内事务的处理上掉链子，从而让帝君有理由除掉他？”
“这只是个开始。”傅皓挺直了腰身，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我们之间未了的帐还多着呢！”
“幼稚！”络竹听他说话，慢慢变了脸色：“冷觋这么精干的人，你用这种低级手段对付他，不嫌丢人！”
傅皓倒毫不在意络竹的质疑，反倒笑了：“炎海人干炼、果断、狠厉、甚至是精明，但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过于自信！任何计谋在冷觋的眼中既然都是小巫见大巫，那么这样简单手段往往最容易引他上钩。”
“什么逻辑。”络竹转身便想走，却被傅皓一把拽住。
“师兄，你也不想冷觋霸着政务不放。”傅皓抓住络竹的手紧了一分：“不要说那是你希望五个阶段理事可以平分秋色。”说罢他恍然间笑了：“我知道，你有着和我一样的血统。”
络竹听了此话，心中一阵怅然，却未曾表现出来，只道：“你多事了。”
傅皓虽未见他有所表情，却明显感到络竹的手蓦地震颤了一下，他笑了笑：“师兄，你想归园田居我不反对。但是凭心而论，你对得起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对得起那些活在火山口时刻等着你为他们声讨的人们吗？”说罢见络竹并没有反驳，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久居灵界让你习惯了平静，消磨了心性，但是在冷觋他们不顾一切地侮辱惑明王朝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也是被侮辱的对象！作为一个匍匐于他人脚下民族的一员，你光荣吗？”
“那么你认为你用雕虫小技不断高擎着你那些扭曲的是非观去做无用功，你就光荣了？”络竹挣开他的手：“你努力了十几年，那么成果在哪里？”
傅皓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络竹说得没错他这十几年甚至没做出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情。他偷偷摸摸地更换盗取各种资料，实际上却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意义。他没有撼动冷觋，没有提动瑾翊，反倒首先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络竹叹气：“我知道你从心底里看不起我，看不起周慕阳，因为我们在强权下屈服了，在世人的唾弃中隐匿了。我们胆小怕事，不堪一击。甚至是……早已将自己与惑明王朝撇清关系，苟且地活。”他见傅皓垂下眼睛，笑了笑：“有时候想想自己倒还不如那些叛国贼。”
傅皓不可置否，艰难地点头：“至少我理解不了。”
“炎海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大开杀戒，你气愤，你不服。因为当初无力反抗，所以如今才会这样不顾一切。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反抗就一定要通过这种强硬的方式来进行吗？在如今四处肆虐着炎海文化的惑明，你将主动权递到他们手中，他们便会懂得反击吗？”络竹说得淡定，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更何况，这些矛盾是不同立场的人针对不同群体作出的反应，你何必非要去拟定一个衡量对错的界限？”
傅皓闻言并没有愣住，反而不假思索地道：“我们本就是不同立场的人，所做之事当然不能用同一个尺度去衡量。冷觋在炎海国是英雄，但在我们面前，他就是个恶贯满盈的无耻之徒！”
“你这话若让师父听到，必又要责你轻浮了。”络竹皱了皱眉：“有没有想过，再争斗下去，给双方民族带来的只有战争和死亡，以及无止境的仇恨？”
傅皓抬头看了看络竹，深褐色的瞳孔里渐渐透出一丝嘲讽：“师兄，若是现在冷觋命你跪在他脚下将他的鞋子擦干净，你选择服从，还是死？”
服从还是死？络竹不料傅皓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沉默只是暂时的，他很快答道：“我选择服从。”
傅皓有些惊讶地对上络竹的眼睛，企图从那里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也许络竹会被他问住，也许他会回答“死亡”。但他万万没想到络竹的答案会是这个样子。服从——难道久居灵界真的能将一个人的秉性磨灭到这般麻木的境地吗？如果一个人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他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傅皓，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我们能力尚不足以保全自己的时候，屈服可以为我们换取日后奋起反击的机会。也许 ‘韬光养晦’这个词不甚恰当，但在他们的强权之下，我们唯一能做出成效的事情就是积蓄力量。”
傅皓早已听腻了这样没创意的理由，他不由得皱起眉：“你认为你的意志有多坚定？你敢说在这种一味忍让的漫长岁月中你的目标没有动摇过，甚至说是，你没有短暂的退缩过吗？就算你真的毫不动摇，你如是，周慕阳如是，我们惑明王朝仅有的几个在灵界说得上话的高层都如是，可惑明人又有多少人能够等到你们力量爆发的一天？他们更多是因为缺少精神支柱而自暴自弃了！”傅皓惨淡地笑：“你可以选择服从，但是在当你仅剩的尊严都被他们剥夺走，你还能拿什么去和他们抗衡？”
“不错，我们惑明人很能隐忍。但我们绝不是要去隐忍那些霸占了我们的土地，侵蚀了我们精神的炎海人！我们已经忍了一个一千五百年，难道你还想等到下一个一千五百年结束吗？”傅皓越说越激动，他抽出腰间的那把“日月同辉”短剑，细细看了看剑中的自己：“要一个民族磨灭掉精神，远远不需要一千五百年这么漫长的时光。你看我，如今已经面目全非了。又有多少人，能等得起这些许年呢？”
络竹听了此言神色动了动，无意中看到了那手中剑柄上那片淡紫色暖玉镶嵌的翅羽。翅羽上赫然是一个显著的红色“段”字。看得出这柄剑年代久远，不少地方已经被磨得没了棱角，但那个“段”字却似是用血深深烙进灵魂般地深刻。那本不明丽的血红色将他的眼睛灼得疼痛不已。
“这剑……”络竹忽然感觉头痛欲裂，一幕幕尘封已久的记忆就这样浮现在他脑海里。
惑明朝历136年2月6日，惑明王朝初战告捷。宣尊帝亲手将“日月同辉”这柄价值连城的短剑赐予取得重大战功的护天军统领段鸿羲。同日，段鸿羲率领全军将士以血盟誓，驱除侵略，当时日月突然降下强光隐没于此剑中，与此同时，那带血的“段”字便深深烙进那柄剑中。全国人民无不知晓。
而据传言，这柄剑在宣尊朝政变段鸿羲自杀谢主时，作为殉葬品和段鸿羲一同下葬。墓陵至今保存完好，为何这柄剑又重现于世，而且还是出现在傅皓手中？
透过剑背上的反光，络竹突然被傅皓深邃的目光所吸引住，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外战场。
“如果没有目睹过两次战争的残酷，说他没有心性，我信。可是你不一样。”傅皓剑柄一转，反射出络竹失神的眼睛：“当年同我一起以血盟誓，今日却未战先败了吗？”
“你……”络竹不由退后了一步，惊愕地看着傅皓这张陌生的面孔，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的身份，年龄，经历，甚至是相貌，无一不是进入了梦图后伪造的。若不是阴差阳错地拿错了资料,我永远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见络竹迟疑，他将剑插回剑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段鸿羲。”
络竹的神色中尚有着初闻的惊诧，毫末间，却已平定了神色：“难道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这一说？”
梦图的阳光依旧明媚，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仰望祈梦山的一座座宫殿零星却又整齐，分散却又互依互靠。山腰往上，大雪一落十年。凝雪覆至顶峰，在祈梦剑光芒的笼罩下泛出七彩的光。
忆尘轩座落于雪线，常年没有春夏。这里的清净幽然令人心生敬畏。
“师父，茶凉了。”一身纯白衣着的傅皓站在帝君身后，见帝君有些魂不守舍地拿起茶杯，便立即伸手将茶杯夺过：“傅皓换一杯热的来。”
手中乍空，帝君一阵怅然，却愣在那里，不说话。
“师父今日是怎么了？”傅皓笑着将热茶倒入杯中，递给帝君。
他正是梦图帝君面前最为得宠的亲传弟子，常年侍奉在帝君左右，对待帝君的宠爱难免会生出一丝娇纵。好在帝君并不在意他的举措，他几年如一日地随便。
“这个灵界可能要大变了。”帝君说罢很有意味地看了看傅皓，可以忽略他神色中飘过的意思不解。他的眼神明显是在告诫傅皓－－不许再问。
长期侍奉帝君左右，傅皓很懂得观察他的脸色。见帝君没有要解答的意思，他即便心中一千一万个好奇，也不敢多问。只好老老实实在帝君身后站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帝君忽然问道：“你不也是惑明人吗？”
傅皓本在神游，听帝君这么一问，瞬间就是一个激灵：“是。”
帝君意味深长地看他，语气强硬而不容反抗地问道：“为什么到这灵界来？”。
傅皓紧张起来。为什么到灵界来？当然是复仇了！帝君这么无缘无故地问起来反倒让他无所适从。当然不能说是为了复仇。
回想起当年帝君收他为徒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当时他的答案是：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十五年过去了，帝君又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这话答不好便只有一死。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帝君身边这么多年，任何一个小举动都不会瞒过帝君的眼睛。说谎，无异于往枪口上撞。
诚慌诚恐地跪下，他不敢抬头：“十五年前师父问我这个问题，我说我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但如今我明白，在灵界，在梦图,居高临下的只有师父一人。之所以放弃离开灵界的机会，是因为我还想留在师父身边侍奉左右。”
帝君微眯了眼，握碎了手中的空茶杯：“你在考验我的耐心。”
“傅皓不敢。”他仍旧不敢抬头，只是尽力压住自己将要跳出来的心，谨慎说道。
帝君将茶杯的碎末抖落在地：“你去将这届主守官的简历拿来。”
“师父！”他听帝君如此说，心知大事不好，重重扣下头去：“是傅皓的错，傅皓愿意领责！”
三年前，得知瑾翊是惑明嫡系公主，暗中将梦图不少机密给她送去研读，但这种泄密的滔天罪行当然不能公诸于众。他向来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却不想帝君居然已经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但至少他不能将瑾翊供出去。他再错，也仍旧有帝君的怜惜在，足以免过一死，但瑾翊没有。这种事一旦发生，她在灵界多年的努力就等于前功尽弃。
“你在心虚什么？”帝君本想问问他为何会将一摞有关应届主守官外交的资料落在会议室不拿，是否等着给周慕阳先过目。周慕阳本是本界阶段理事之一，外交的事给他细报倒也不是什么大错，而傅皓却紧张成这样，这不禁让帝君生出一丝戒心来。
“我……”他刚要开口，见帝君如此说，番然悔悟。但言既出，必然无法收回，他只得老实交代：“我和瑾翊自小就认识，只是当个朋友，并未深交，还望师父不要误会才好。”
他知道，既然提到主守官，他若死撑着不说，亦只会引起帝君的诸多反感。而自己若是失了宠，这件事便必然会曝光天日。
帝君看傅皓的眼神中，透出了点点寒意。自小看着傅皓长大。他的话，那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必然是一目了然。而如今他却敢明目张胆地避重就轻。若不是十几年的师徒情分，他早就不会顾及他傅皓的感受。
傅皓不敢抬头。帝君说过他每当说谎的时候眼睛会透露秘密。但同时他又很怕帝君真会因此事而厌恶自己，从而影响自己下一步的路。
不敢说帝君毫无感情，但十几年来日日提心吊胆地渡过，即便是有那么一丝真心，也早已被帝君乎冷乎热的态度销之殆尽。如今的他之所以甘心侍奉帝君左右，完全是出于为民族的忍辱负重。
帝君见他神色紧张，大有不知所措之感，开口道：“你如果以为在我身边伺候就可以瞒天过海为所欲为的话就太不自知了。你去到祈梦山峰顶跪着，将你近两年来所做的违反规则的事写下来。若是令我发现少了哪项，我们就界规处置。”
界规处置？这句话听得他心神一颤。帝君从未向他提过什么界规。甚至可以说，十五年来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帝君从未以任何形式罚过他。如今竟然向他提起界规，他恍然间有些无所适从。
又是冷觋！每次帝君训诫自己，总与冷觋脱不开关系。这个老不死的！傅皓在心中骂道。他早已不想再去形容自己咬牙切齿的恨。恨到极端，即便不化成文字，化不成念想，他也能在瞬间将这种恨意点燃。
祈梦山上，傅皓在此已是跪了一天一夜。身前的白纸悬浮在雪面，显得分外刺眼。
弟子傅皓玩忽职守，故此列罪状数条……
纸上仅有这样几个字。
膝下冰冷的雪起初被自己的体温所融化，水顺着衣服的纹路湮了上去。然而时间长了，寒风肆虐过，体温骤降。这湿了的地方反倒是牢牢地冻成冰。傅皓麻木地看着面前的字，却再也没有提笔的意思。
写什么？写他是如何潜身在帝君身边，盗取诸多界内要务文件来寻冷觋的梁子？他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就是跪死在这里，这种东西也万万不能写。即便帝君对此事心知肚明，那也只是猜测，一旦写出来，白纸黑字的，想赖也赖不掉。
“让你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这么难？”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心中一动。这是帝君继他之前的一个亲传弟子，资料显示比自己年长120岁，名叫络竹，是梦图第五名阶段理事。
“师兄。”他躬身道。这一个动作牵扯到膝盖上方已被冻得麻木的肌肉，那里突然又有了触感，刺痛越发剧烈起来。
络竹叹了口气：“师父让我来看看。”
傅皓淡淡勾起唇角，嘲讽之意四起：“师兄认为我该承认什么？”
络竹迅速扫过他的眼睛，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师父不会追究，他只是想让你说真话。”
“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傅皓道：“我只是为我的民族去声讨！声讨公平！这也算错？”
“所以你便将冷觋手中的界内资源偷梁换柱，让他在界内事务的处理上掉链子，从而让帝君有理由除掉他？”
“这只是个开始。”傅皓挺直了腰身，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我们之间未了的帐还多着呢！”
“幼稚！”络竹听他说话，慢慢变了脸色：“冷觋这么精干的人，你用这种低级手段对付他，不嫌丢人！”
傅皓倒毫不在意络竹的质疑，反倒笑了：“炎海人干炼、果断、狠厉、甚至是精明，但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过于自信！任何计谋在冷觋的眼中既然都是小巫见大巫，那么这样简单手段往往最容易引他上钩。”
“什么逻辑。”络竹转身便想走，却被傅皓一把拽住。
“师兄，你也不想冷觋霸着政务不放。”傅皓抓住络竹的手紧了一分：“不要说那是你希望五个阶段理事可以平分秋色。”说罢他恍然间笑了：“我知道，你有着和我一样的血统。”
络竹听了此话，心中一阵怅然，却未曾表现出来，只道：“你多事了。”
傅皓虽未见他有所表情，却明显感到络竹的手蓦地震颤了一下，他笑了笑：“师兄，你想归园田居我不反对。但是凭心而论，你对得起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对得起那些活在火山口时刻等着你为他们声讨的人们吗？”说罢见络竹并没有反驳，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久居灵界让你习惯了平静，消磨了心性，但是在冷觋他们不顾一切地侮辱惑明王朝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也是被侮辱的对象！作为一个匍匐于他人脚下民族的一员，你光荣吗？”
“那么你认为你用雕虫小技不断高擎着你那些扭曲的是非观去做无用功，你就光荣了？”络竹挣开他的手：“你努力了十几年，那么成果在哪里？”
傅皓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络竹说得没错他这十几年甚至没做出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情。他偷偷摸摸地更换盗取各种资料，实际上却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意义。他没有撼动冷觋，没有提动瑾翊，反倒首先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络竹叹气：“我知道你从心底里看不起我，看不起周慕阳，因为我们在强权下屈服了，在世人的唾弃中隐匿了。我们胆小怕事，不堪一击。甚至是……早已将自己与惑明王朝撇清关系，苟且地活。”他见傅皓垂下眼睛，笑了笑：“有时候想想自己倒还不如那些叛国贼。”
傅皓不可置否，艰难地点头：“至少我理解不了。”
“炎海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大开杀戒，你气愤，你不服。因为当初无力反抗，所以如今才会这样不顾一切。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反抗就一定要通过这种强硬的方式来进行吗？在如今四处肆虐着炎海文化的惑明，你将主动权递到他们手中，他们便会懂得反击吗？”络竹说得淡定，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更何况，这些矛盾是不同立场的人针对不同群体作出的反应，你何必非要去拟定一个衡量对错的界限？”
傅皓闻言并没有愣住，反而不假思索地道：“我们本就是不同立场的人，所做之事当然不能用同一个尺度去衡量。冷觋在炎海国是英雄，但在我们面前，他就是个恶贯满盈的无耻之徒！”
“你这话若让师父听到，必又要责你轻浮了。”络竹皱了皱眉：“有没有想过，再争斗下去，给双方民族带来的只有战争和死亡，以及无止境的仇恨？”
傅皓抬头看了看络竹，深褐色的瞳孔里渐渐透出一丝嘲讽：“师兄，若是现在冷觋命你跪在他脚下将他的鞋子擦干净，你选择服从，还是死？”
服从还是死？络竹不料傅皓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沉默只是暂时的，他很快答道：“我选择服从。”
傅皓有些惊讶地对上络竹的眼睛，企图从那里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也许络竹会被他问住，也许他会回答“死亡”。但他万万没想到络竹的答案会是这个样子。服从——难道久居灵界真的能将一个人的秉性磨灭到这般麻木的境地吗？如果一个人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他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傅皓，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我们能力尚不足以保全自己的时候，屈服可以为我们换取日后奋起反击的机会。也许 ‘韬光养晦’这个词不甚恰当，但在他们的强权之下，我们唯一能做出成效的事情就是积蓄力量。”
傅皓早已听腻了这样没创意的理由，他不由得皱起眉：“你认为你的意志有多坚定？你敢说在这种一味忍让的漫长岁月中你的目标没有动摇过，甚至说是，你没有短暂的退缩过吗？就算你真的毫不动摇，你如是，周慕阳如是，我们惑明王朝仅有的几个在灵界说得上话的高层都如是，可惑明人又有多少人能够等到你们力量爆发的一天？他们更多是因为缺少精神支柱而自暴自弃了！”傅皓惨淡地笑：“你可以选择服从，但是在当你仅剩的尊严都被他们剥夺走，你还能拿什么去和他们抗衡？”
“不错，我们惑明人很能隐忍。但我们绝不是要去隐忍那些霸占了我们的土地，侵蚀了我们精神的炎海人！我们已经忍了一个一千五百年，难道你还想等到下一个一千五百年结束吗？”傅皓越说越激动，他抽出腰间的那把“日月同辉”短剑，细细看了看剑中的自己：“要一个民族磨灭掉精神，远远不需要一千五百年这么漫长的时光。你看我，如今已经面目全非了。又有多少人，能等得起这些许年呢？”
络竹听了此言神色动了动，无意中看到了那手中剑柄上那片淡紫色暖玉镶嵌的翅羽。翅羽上赫然是一个显著的红色“段”字。看得出这柄剑年代久远，不少地方已经被磨得没了棱角，但那个“段”字却似是用血深深烙进灵魂般地深刻。那本不明丽的血红色将他的眼睛灼得疼痛不已。
“这剑……”络竹忽然感觉头痛欲裂，一幕幕尘封已久的记忆就这样浮现在他脑海里。
惑明朝历136年2月6日，惑明王朝初战告捷。宣尊帝亲手将“日月同辉”这柄价值连城的短剑赐予取得重大战功的护天军统领段鸿羲。同日，段鸿羲率领全军将士以血盟誓，驱除侵略，当时日月突然降下强光隐没于此剑中，与此同时，那带血的“段”字便深深烙进那柄剑中。全国人民无不知晓。
而据传言，这柄剑在宣尊朝政变段鸿羲自杀谢主时，作为殉葬品和段鸿羲一同下葬。墓陵至今保存完好，为何这柄剑又重现于世，而且还是出现在傅皓手中？
透过剑背上的反光，络竹突然被傅皓深邃的目光所吸引住，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外战场。
“如果没有目睹过两次战争的残酷，说他没有心性，我信。可是你不一样。”傅皓剑柄一转，反射出络竹失神的眼睛：“当年同我一起以血盟誓，今日却未战先败了吗？”
“你……”络竹不由退后了一步，惊愕地看着傅皓这张陌生的面孔，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的身份，年龄，经历，甚至是相貌，无一不是进入了梦图后伪造的。若不是阴差阳错地拿错了资料,我永远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见络竹迟疑，他将剑插回剑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段鸿羲。”
络竹的神色中尚有着初闻的惊诧，毫末间，却已平定了神色：“难道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