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得很慢。宋言礼一项一项地布置工作,一项一项地总结日常。昕若不厌其烦地作着笔录,偶尔接触到宋谨尘的目光,礼节一笑。

    昕若平日里很随和,对待日常界务很少发表言论。但每当执行任务时却当断则断,毫不含糊。宋谨尘与她并不算太熟,但交谈过一次,他很清晰地感觉到昕若敏锐的洞察力。她与每个人关系都不算差,但也不算太好。这种恰到好处的安全距离轻易地为她撑开一把防水防光的保护伞,很好地隔离了嫉妒和风言风语。很睿智,也很有手腕。宋谨尘有些欣赏地看着她,忽然就神游到1500年前那个柳絮飘扬桃落满天的时代,那个深明大义的江箬竹和那个心思缜密的周慕雨。

    确实,历史并不仅仅是男人的舞台,她们也一样能写出精彩的故事。想到这里,他又不得不想到的生父蔚瀚英对他的严格教育以及……没有疼惜。他忍不住去将他与现在的宋言礼做出对比。一样培养他,却也一样没有温情。唯一不同的就是,宋言礼更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独当一面,永远有灵界的稳固地位,而蔚瀚英则更希望他为惑明从头彻脚地压制住炎海灵能者。也许是背景不同,故而立场不同吧?

    煜冉说过,觉得昕若不一般,低调做人却高调做事,倒是像同道中人。只是这种事情他们又如何能轻易点破?一旦弄错,他们就会承担更加严重的后果,他宁可不去观察。

    会议结束后宋言礼如常地留下宋谨尘,却将他带到自己的寝宫。

    “看起来你有心事。”宋言礼顺手脱下外衣丢给侍卫吩咐道:“去煮一壶茶来,小火微着。”

    宋谨尘笑笑:“看来你想和我长谈。”

    宋言礼见他并不用谦敬词,瞪了他一眼:“越发没规矩了。”

    宋谨尘倒是不当真,笑着将风衣挂在侍卫手上:“将我弄到这个地方来,定不是谈规矩的。”

    “你倒看得明白。”宋言礼也不看他,坐到东侧的沙发上吩咐宋谨尘:“书房左侧书架第二层左数第三个文件夹拿过来。

    纯黑色带着一支百合印花的文件夹很沉,打开里面全是些照片。这些照片来源于宋谨尘在灵界的各种考核和比赛。而在他的身后总有着一双敌对的眼睛。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玉赫。

    宋谨尘默默翻着照片,没有表情。

    玉赫以他为敌,众所周知。他并不想去关心这些照片是谁拍的,只是感到无奈而可笑。

    无奈玉赫死拽不放,可笑玉赫鸡蛋碰石头。

    “你心里有数。我们作为幻北世系家族,不想与程家发生任何矛盾。当然,他若触犯我们的原则除外。”宋言礼道。

    “我知道。”宋谨尘放下文件夹:“他目前还威胁不了我。”

    宋言礼迅速扫了他一眼,目光钉上窗口:“一句话你就折了他的手腕,施进灵力让他无法用灵医治,你这种做法和市井泼皮有什么区别?”

    宋谨尘有些惊讶地看着宋言礼,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传到宋言礼耳中的。

    少顷,他垂头:“他否认我的实力,认为这些都是外力协助。”

    宋言礼看着他,忽然笑了,却在这笑意中包含了些许不可言的怒气:“你今年多大了?”

    宋谨尘神色有些尴尬:“我莽撞了。”

    宋言礼摇摇头:“没有第二次。”

    “是。”宋谨尘忙道,而这些话他尽管回得恭谦,却并不紧张,因为宋言礼此日并不是为了这些小事。

    就在前一个晚上,宋言礼接到了一封紧急信函,寝宫的灯亮了整夜。

    宋言礼不是一个常常为了工作可以秉烛深夜的好大司命,除非遇到了相当棘手的事,或者威胁到宋家的事。

    “西泽大陆那边情况不容乐观。“宋言礼转过话题,严肃道:”昨晚宋家的特工给我来信,说传送结界的漏洞根本不是星体的自然演变,一切不正常电波和辐射均来自于秸奥行星灵法站的强制干扰。“说着宋言礼打开袖珍电脑递给宋谨尘:”我拿他们收集到的几组数据作了个简单的系统,结果表示三个月之内西泽结点会膨胀到极限,这倒也足以令秸奥侵入各种军事力量,而且是,安全范围内的入侵。”

    宋谨尘当然懂得这个“安全范围”指的是什么。

    间谍是每个政体都少不了的特工种类,为了得到其他政体的各种内部信息资料,没有哪个政治家会吝啬自己的特工。虽然这种不见光的行径似乎并非君子所为,但经世人普遍认可,以人换资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安全范围”是两年前秸奥行星军队大换血后曾出台的文件之一。指己方发动攻击后敌方三小时之内无法阻止攻势并存活率大于80%的行动。

    “难道官方还不曾发觉这个大变化?”宋谨尘看着那几组飙升速度惊人的数据,心中暗惊,难以置信地问道:“他们在这种事上封锁消息?”

    TAX最高行政中心处于加曼达大陆北部的诺曼,综合负责各国之间的和平共处以及对外政权。自古以来,这个理事会唯一的权利就是下各国之间的许战书。而唯一的义务便是联合各国共同对外。

    没有实权——这是理事会的唯一特性。最高理事会的元老级议员皆是TAX或是各国重要贵族的成员。他们呈散射型地发展着TAX的各种势力,故而免不了在行公务职责中为了私利而危害社会(譬如1500年前炎海与惑明之争)。

    而在TAX行星中真正掌权的是灵界。所谓“强权就是政治”。灵界作为一个支撑行星灵结的暴力组织,具有政权的不可制约性。任何政体都没有和灵界相抗衡的资本。故而几千年来,灵界一直借助实力无休止地干预着政治。没有人敢反驳。人们常言,灵界总部才是幕后的TAX最高行政中心。事实如此。

    正是因着这样的关系,人们才会不计后果地跻身灵界,以换取本族的和平安稳。

    宋言礼瞪他一眼:“伊托不会报忧。但灵界创建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派遣过主守官驻扎边境?”

    宋谨尘端起茶抿了一口,细细思考了一阵,才肯定地说道:“我会尽量压制伊托的权利。”

    伊托是灵界会长,灵力高强,年长宋谨尘不少。但对于宋谨尘后起之秀锐气十足这件事耿耿于怀,时刻担心宋谨尘会破坏他只手遮天的体系,免不了对宋谨尘处处压制。但正如宋言礼所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他有心,伊托就绝对不是个搬不动的石头。

    “那个傅皓也是个人物。”宋言礼靠在沙发上,用手按了按额头:“瓶雨难得动用杀令。这样好的机会你不抓取,我很想听听你的见解,风绝宫宋谨尘大人。”

    宋言礼只有碰上万分棘手的问题时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他对宋谨尘的称谓则明摆着极度的不满与强制性。

    宋谨尘对瓶雨的解释是通过傅皓来了解梦图的动向。但显然,这个解释对宋言礼是行不通的。知子莫若父,宋言礼很清楚,宋谨尘并不是理智以及淡定到可以容忍眼中钉制约自己权限而只为了解所谓“未知动向”的人。

    宋谨尘迅速揣摩自己该如何编造一个在宋言礼看来合情合理的解释。

    出于对整个宋家的考虑,他不能将宋言礼拖下水。更不希望宋言礼知道实情以后,这种简练却深刻的父子关系将不复存在。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痛。不同于蔚瀚英那种博广而严厉得近乎残酷的爱,宋言礼对他的教育却偏于人性化和自由化。他对他始终处于一种引领却不强制的状态。而正是因为这种趋于朋友兼军师的教育使宋谨尘与宋言礼之间的关系融洽而亲近。

    他经常恍惚地质疑,让若哪一日他真的被逼迫到不得不去抉择的地步,自己究竟该站在哪一方。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很可能没被蔚瀚英所给的压力压死之前,就被自己夹在前世今生的这种进退两难的状态逼到绝境。

    见宋谨尘半天不语,神色闪动,宋言礼忽然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摔到茶几上,不很满的茶水在突然的碰撞下溢出了一半:“宋谨尘,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少有见宋言礼动怒,宋谨尘忙起身跪下,忽然心中又驳斥了自己的感觉——以往宋言礼确实很少动怒,但近日以来,他与宋言礼几次见面似乎头不曾和平解决过问题。

    他忍不住去看宋言礼的眼睛。原先无所不谈,但近日来他连番的“沉默不解释”,毫不怀疑地使他与宋言礼产生了隔阂。此时他若再不出力挽救,只怕以后都没有机会了——至少他清楚宋言礼的底线。

    宋言礼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眼中不由透出一丝失望来:“也许你并不喜欢和平的讲话方式。”

    “父亲,宋谨尘让您失望了。“他终而低下头去。

    他是真的心痛。他知道宋言礼虽嘴上不说,心中确实对他抱有很大期望的。如今一次一次的事端发生过后,他从来不曾解释分毫。这无疑伤害到宋言礼,也辜负了宋言礼对他的信任。

    出于灵能者本身的灵法限控,宋言礼的面容仍旧年轻而健康。从中找不到任何衰老的印记。但眼神是藏不住年龄与阅历的。宋言礼只轻易的一眼就几乎将宋谨尘看穿。

    可是宋谨尘没办法。他有原本燎祭为他规划好的路要走。为了这个沉沦已久的民族,即便会不可避免地伤害到很多人,他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走到底。

    诚如顾泽所言:假如他不能坐定阵脚,假如他不能坚定信念,那么其他人更会因为他的松懈而立即溃不成军。

    “即便所有人都倒下,你也必须站着。”蔚瀚英曾说。

    “那么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你死了,也同样要站着死。”

    莫名其妙地,他很早便被赋予了远远超出自己年龄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从那时起,他便注定被命运一生奴役,奴役一生。

    所以到现在,即便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他也必须去伤害宋言礼,免得有朝一日事成功到,宋言礼更加无法接受现实。

    宋言礼沉默了一会,忽然加重了语气开口道:“我给你最后一分钟!你若还不准备说出实情,你就永远都别想再踏入大司命大殿!”

    “我想帮惑明复兴!”

    他的话如同一块巨石重重撞击在宋言礼的脑海中。

    一时间,宋言礼哑口无言。

    宋谨尘突然觉得他也一样有着矫情的天分。侵略,杀戮,灭族,险些遭遇敌手。这些或实或虚的回忆点点拼凑出一个完美的局,引着宋言礼不知不觉地跳了进去。

    宋谨尘确实不是和宋言礼寸步不离。在他9岁那年他确实因为收揽灵力而独步踏遍天下寻求自然力量。

    当时他踏上的大陆就包括西泽大陆。

    当然,他不曾目睹过炎海国对惑明的疯狂侵略。他所说所想,皆是出自瑾翊之口。但这区区几个碎片足以让善于编织故事的他组建出一场完美的杀戮。

    宋言礼有些咋舌地听着他的叙述,沉默着,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我们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有能力插手旁人的事?”宋言礼本一直沉默着,听宋谨尘差不多说完方才开口道:“况且这些理由不足以促使你义无反顾。”

    宋言礼看着他,许久也没等到他的回答,只好自顾自说下去:“你难道真的爱上那个瑾翊了?”

    宋谨尘没认可,却也没否定。

    宋言礼笑了笑,道:“在这个灵界,根本没有爱情的容身之所。1500年前梦图的周慕阳因为和辉炎的蝶念有恋情而放弃对惑明伸出援助之手,背了千古骂名,而战后不久蝶念就将他抛之脑后。于蝶念而言,不过再次丢了个对她忠心耿耿的玩物,而对周慕阳而言丢失的则是自己全部的尊严以及名誉。”说着见宋谨尘也不答话,他接着道:“当然,我并不是说全部。我只想告诉你,以如今的局势,炎海人和惑明人都是疯子,他们都为了他们的事业不顾一切,用过你,她可以立即将你甩掉,再重新寻求对她更有用的人。”

    “不是因为她是惑明人我才想帮惑明,而是因为我要帮惑明,而她是惑明人。”宋谨尘不为所动,说道。

    宋言礼似乎并不相信他的措辞,反问道:“没私心?”

    宋谨尘想了想,道:“私心就是不容许任何人污染我的视线。”

    宋言礼听此言愣了愣,虽然尚有一丝疑惑在脑海中荡来荡去,却很快笑道:“我只教你眼里容不得沙子,不想现在却连细菌也一样容不得了。炎海人遍布灵界高层,虽说我们做人当无所畏惧,但他们的势力,我们却不得不忌惮。以你现在的实力只可能引火烧身。”

    宋谨尘并不在意宋言礼所言,思索了片刻,谨慎道:“这幻北乃至整个灵界,早晚都是我们宋家的天下。我有这个想法,另一面也是希望通过惑明来平衡炎海灵能者的势力,分散敌对势力以减轻敌人的攻击力。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宋言礼听罢首先透出中肯的目光来:“这确实是个办法。但……”他马上摇头:”我们宋家行事坦荡,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不能做。”

    “正因为我们做事坦荡维护理法,我们才要帮着重振惑明、遏制炎海恶势力在灵界滋生下去。”宋谨尘话接得很快,似乎从未思考过,却更似是蓄谋多时。

    宋言礼盯着他看了几秒,忽而冷笑道:“曾几何时,有人告诉我他要韬光养晦。隔不了几日这个人忽然就雄心高涨了。”他突然伸手捏住宋谨尘的下颌:“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我儿子。”

    “生养之恩……”

    “你不要跟我狡辩!”宋言礼的声音蓦地调高了八度。将宋谨尘的话打断:“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有多少斤两?”

    他尤为不能摆脱宋言礼近似洞穿他的目光。

    虽说顾泽甚至冥界的判官都告诉他,他只是借助这个身体来完成使命,他仍旧是宣尊帝,惑明人。但自他的感官,一时甚至全部情绪都告诉他,眼前的人才最真实。而相反地,1500年前的记忆,促使他以自伤为代价所做的一切工作的动力,都是理智,理智而已。

    他一时竟不知道他该相信情感还是理智。

    “给我两年时间,让我证明自己。若是两年之后的结果仍不能令你满意,我愿受家法处置。”

    这便是他的承诺。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承诺。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宋言礼审视了他一番,终而还是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无论何时绝不苛求你。但我希望这是你的最后一个与宋家无关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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