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万仞
瓶雨的宫殿坐落在幻北最高处的山脊，仅次于帝君寝居。遥遥看去散发着淡淡的蓝光，华丽辉煌。
建筑采用纯正的欧式风格，几座高耸的碉堡，一片围栏，风格简约，建材却无比昂贵。据宋谨尘的观察，仅仅是建筑外围的墙壁都是用上好的暖玉镶嵌，既能抵挡各种射线又能隔热，整个寝殿冬暖夏凉，适宜居住。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踏进这里，宋谨尘此时心情却很是沉重。刚刚跟傅皓说得胸有成竹是怕他坚持阻拦，而此时他才真正开始担心起来。直到走进这里，他还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
许是瓶雨之前打过招呼，并没有侍卫值守。他从正门进入宫殿走了约30米的距离，径自左转，从左侧一扇装饰成墙壁颜色的暗门走到东面的花园。
瓶雨为这个偌大的花园聘请了十名专家养植世界各地运来的珍惜植物，甚至连传说中的食人树都在这儿被养育得异常繁茂。
匆匆走过那棵树前，他不经意瞟到那巨大粗壮的开口树干中，隐隐有一副白骨——瓶雨向来喜欢用一些冒犯自己的人喂食她的爱树，虽然他早已多次劝阻，瓶雨依旧我行我素。
他此刻没时间思考那么多，只迅速转过花园，走进了瓶雨的寝宫。
“才说到你，你就自己来了。”瓶雨半倚在寝殿正殿的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点着距离她正前方不过两米、被侍卫粗鲁按跪在地上的煜冉：“他死活不肯下跪，你教教他怎么尊重长辈。”
煜冉对宋谨尘的突然到来显然觉得意外，他迅速抬了一下头，捕捉到宋谨尘询问的目光，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安好。
瓶雨一边玩弄着垂在右肩上的一缕发丝，一边看着他们的小动作，也不计较宋谨尘漠视了她的命令，道：“互相问候过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前辈。”
宋谨尘刚刚要开口，却被瓶雨一挥手打断：“我当然知道你来干什么。说吧，你怎么打算的？”
“我还没想好。”宋谨尘脱口而出。
他确实不知道该怎样打算。眼前煜冉被死死按着，倒不是挣脱不了侍卫，只是在瓶雨高强灵力的压迫下，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他自然也知道，虽然他们两人合起来未必比不过瓶雨，但在这瓶雨的地盘公然与瓶雨作对显然是不明智的。
瓶雨想不到他会说的得这样坦然直接，先是一愣，却很快道：“你知道，在幻北，以我的地位，杀一个小小的主守官实在不算什么。”
宋谨尘干望着煜冉，一时不知该对瓶雨说什么好。他知道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激怒她，却也无法在如今身份暴露的情况下放下身段来求这个炎海战犯。
恍惚间却听煜冉开口道：“你不必为我求她什么，我肯拿自己换瑾翊，是为了师门情谊，不是为了你。”
宋谨尘自然不会将他混淆思维的话放在心上，却在煜冉开口的同时下定决心。他踏前一步向瓶雨屈膝跪下，垂首道：“让他们冒犯前辈原本是我的错。不论前辈听到了什么谣言，我总是我，宋言礼的独子，风绝宫主守官宋谨尘。维护幻北的信仰是我唯一的工作。”
他这番推脱惑明身份的话让人费解，瓶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现在说这话，让我如何信你？”
宋谨尘也不恼，平静道：“当年我为保住惑明的土地誓师抗敌，最终却被觊觎皇位的人所害，如今我生在灵界，难道还要重蹈当年的覆辙吗？”
“你强烈要求保持前世记忆，难道不是为了重蹈覆辙吗？”瓶雨反问道。
“是为了记住当年之仇！”宋谨尘答得干脆，毫不含糊。
瓶雨的脸色在瞬间变冷，抄起手边的茶杯冲着宋谨尘蓦地砸过去：“你当我是小孩糊弄呢？”
宋谨尘垂着眼睛倒也没躲，精致的瓷器砸在他右面锁骨处，又落在地上碎成一片。
瓶雨砸过来的杯中只剩半杯水，温度也不是很高。他身上的幻北的特质制服几乎都不曾被湮湿，只是锁骨被砸得生疼。
瓶雨见他连眉都没皱一下，怒极反笑：“好，好，如今真的是长进了！怎么我早些时候没发现你的这些心思！”
瓶雨虽是年龄颇高的阶段理事，阅人无数，一个小小的应届主守官不过她生命中一个极小的插曲，甚至时间长了可能根本不记得这样一个人，而宋谨尘却是她唯一一个看着长大，悉心教诲多年的晚辈，不能说没有感情。如今突然生出这些许事端来，她有些心凉，甚至是直到现在仍旧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原本也没有什么心思。”宋谨尘跪得很直，就如他一直以来对瓶雨的尊重：“前辈若不肯信，宋谨尘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若是细算起来，瓶雨对他真的算很不错，这些年来几乎将她毕生所总结都悉数教给他，毫无保留。归根结底宋谨尘也是对瓶雨敬重有加。倘若不是因着两国的争端，他想他应该不会有任何背叛瓶雨的理由。
瓶雨用右手按了按额头：“这些年你说碍于风绝宫的规矩不能叫我师父，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我倒是听腻了。现在想想倒是豁然开朗，你背地里是不是提起我就会说‘那个老不死的妖怪’？”
若非大事当前，宋谨尘几乎要被瓶雨这种奇怪的发问逗笑。只是因着压力他实在笑不出来，垂首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一直很敬重你，从始至终都不会因那些遥远的片面性偏见而改变。”
“呵，”瓶雨撇过眼睛：“你敬重我？你违背我的命令放过傅皓，编理由编得天花乱坠、你瞒着我和一群惑明人一起进入塔索沃找皇族之血，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说那东西对我很重要！你敬重我？”
“啪！”又一个茶杯粉碎在地上。
宋谨尘撇过脸，正好躲开了茶杯摔碎时溅起的碎片。
“敬重并不代表我就要做你的仆从！”他终而在瓶雨的强大压力下找到了平日里对待她据理力争的状态，说道。
“那你说什么叫敬重？”
“尊重你的意愿，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全力以赴。”他毫不含糊地看着瓶雨，回答干脆利落。
“全力以赴？”瓶雨打量着他，忽而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宠着你，你就可以恃宠生娇？你想证明你忠诚，可以。”她说着抬起手来点向煜冉，幽然道：“杀了他，我就信你。”
宋谨尘的目光有一时的凝塞。他深深看了瓶雨一眼，仿佛希望从她碧蓝色的眸子中找出她说这句话究竟有多大的诚意。
“你在犹豫！”瓶雨催促着，从头发上拔下一支金属牡丹花发钗丢在宋谨尘面前：“我给了你机会，要不要在你。”
宋谨尘扭头看了煜冉一眼，恰好煜冉也在看他。两人迅速对视了一下。
只一眼，他看得出煜冉在说让他弃车保帅。
他怅然地看着面前那枚锋利的发钗—— 1500年前，为了防止灵能者继续暴露，他曾经亲手将顾泽、将煜冉送上死亡之路，那样的切肤之痛至今刻骨铭心。正因为曾经失去过，他才更为珍惜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今时今日，他不可能再让自己陷入如当年一般无能为力的境地。他是幻北当局大司命的独子，幻北唯一的大司命继承人，他一定有能力保住兄弟的命！
瓶雨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吩咐他倒一杯热茶一般随意，却有形无形间带给他莫大的压力。他知道，无论他杀不杀煜冉，都不对。
“宋谨尘。”煜冉轻声叫道。他太过了解宋谨尘，只那一眼，他知道宋谨尘心中并无对策，他沉默并不是在想完全之策，而是在等，等瓶雨改变主意。煜冉知道瓶雨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她想杀惑明人，对她来讲，杀一个算一个。
宋谨尘仿佛被煜冉的一声蓦然点醒。他抬头迅速扫了瓶雨一眼，然后慢慢弯下身子伸手去拿那枚发钗，仿佛真的下定主意要放弃煜冉一般，眼中隐隐倾透出一股绝然。
见他有所动作，瓶雨又由坐姿缓缓靠回沙发的靠垫上，一直以来紧绷的面孔开始冰释，换上一层淡淡的，摸不透心意的笑容。
“前辈。”他的动作很缓慢，声音淡淡的：“对于幻北来讲，死一个小小的主守官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宋言礼恐怕要头痛一阵了。前辈会帮着寻觅新人吧？”
“那是自然。”瓶雨笑着看他捡起发钗后跪直起身子，说道：“你还没接任大司命就考虑那么多大司命考虑的事情，不嫌太累吗？”
“虽然各司其职，身为人子，不能不为父亲多考虑些。”
宋谨尘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煜冉不由得奇怪地再次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只那一瞬，宋谨尘握着发钗的手忽然发力，以令人难以分辨的速度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宋谨尘！”
瓶雨几乎是在他动手的同时伸手制止！然而突然眼前红光一闪，宋谨尘已被挣脱了束缚的煜冉扑倒！
“你疯了！”煜冉的右手死死将他拿着发钗的右手按在地上，左手将他的左臂反剪在身后，左膝死死压住他的后腰，大声吼道。
宋谨尘说话的时候，煜冉就已然觉得哪里不对，毫不放松地关注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到他握着发钗的指尖微微发力的时候，虽然瓶雨不曾注意，他却是在那一瞬冲开按着他的侍卫，一把扑倒了宋谨尘。
从事发到解决，中间不过短短一秒。瓶雨的手堪堪停在半空，见两人的动作衔接紧密，略微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移开目光。
“你放开我！”宋谨尘被煜冉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低吼道。
“不放！”煜冉说着，抓着他的手将他按得更紧：“你现在脑子不清醒！”
“我很清醒！”宋谨尘吼道。
“你现在就是一不负责任的混蛋！”煜冉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死死按着他，毫无形象地骂道。
“那你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宋谨尘一边挣扎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反驳。
煜冉终于忍不了跟他废话，吼道：“你给我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宋谨尘说着突然发力挣开煜冉的左手，左手肘死死顶在煜冉的肋下，将他逼开，自己则一个翻身就要站起来。
煜冉却在他发起反击的同时向后躲了一下，避开要害部位，左脚踏实地面的同时很快将灵能提到最高，死死压住宋谨尘的任何施灵举措，在他尚未站起来的时候就第二次将他扑倒。
两人就这样毫无格斗技巧地打起来，瓶雨微微皱眉，却看不出所以然。
“服不服？”煜冉将宋谨尘的右臂扣在脑后死死压住。
“现在还不是你犯混的时候！”宋谨尘腿部用力，重心微微下沉，一手抓住煜冉的左小腿一掀，将他掀飞出将近一米。
“也不知道哪个混蛋教你没大没小！”煜冉在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已经借着反弹力站起身来，再次逼近宋谨尘。
“做没大没小的混蛋榜样，你是鼻祖！”
“我要是混蛋，你就是混蛋他儿子！”煜冉避开宋谨尘致命的一击，一拳打在他左肩上！
宋谨尘不由后退了一步，只觉肩骨都几乎被煜冉这么没轻重的一下震裂。心底真正的怒火却在这不知轻重的一击之后蓦地燃烧，他马上稳住步子开始反击。
“那也是你最混！”他骂道。
宋谨尘确实打不过煜冉，在接下来的2分钟过后，宋谨尘与他的格斗就由互殴变成单纯地被打。
“你还骂不骂？”煜冉一拳击在他胸口，一把扯起他的领子道，似乎早已忘记他们的主要问题不是骂与不骂，而是死与不死。
“我骂不骂关你什么事！”宋谨尘一把从煜冉手中救下自己的衣领，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骂我还不关我事！”煜冉迅速在他身上那几个自己出手没估量力道的地方摸过，心知没有伤到骨头，放下心来。
“那也是你先骂的！”宋谨尘一把打开他的手。
“不识好人心！”煜冉斥道。
“就你那点小拳脚想伤到我还得练个几年！”宋谨尘撇开目光。
煜冉比他年长一岁，自1500年前，他虽然从未叫过他哥哥，却也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了一定的依赖心理。
顾泽虽是他的亲哥哥，私下里同样关心他，却始终因着蔚瀚英的嘱托对他们二人透着些许威严在里面，平日里他倒是跟煜冉更无话不谈些。
“你看我用不用再练几年！”煜冉说着便又提起拳来。
“哎！”他忙一把抓住煜冉的拳头：“我开玩笑的。”
“咳。”两人这么一来一去，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宋谨尘有意要自杀的事实，也忘记了瓶雨的存在。瓶雨在一旁看着，有些奇怪为何身为惑明千古名帝的宣尊帝会和一个继承人身边的小侍从这般没大没小，却也更忍不了两人对她的忽略，轻咳了一声。
煜冉回头看了瓶雨一眼，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死死瞪着宋谨尘道：“你刚刚要干嘛？”
对于他来讲，瓶雨的威胁力远远抵不过宋谨尘的人身安全。此举并不是在瓶雨面前故意作秀，而是真的有些生气。
宋谨尘原本同样望向瓶雨，听到煜冉的质问回过头，想到刚刚自己一时糊涂的举动，忙摇头道：“没干什么。”
“装！”煜冉忽然重重一掌煽在他脸上，将他头打得一偏。
宋谨尘避开煜冉质问以及愤怒的目光，沉默。
他知道刚才的举动是莽撞了。瓶雨步步紧逼，他一心想着先将煜冉弄出去。自己好歹是瓶雨亲手教出来的，瓶雨断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而现在回想起来方知刚刚的举动是多么冒险。他咬定瓶雨关心他的死活，倘若他一心自杀，瓶雨必定出手阻拦。虽然他灵力和瓶雨相差不少，但在他全灵戒备的情况下瓶雨若想制止他，一定会散出大量的灵力。而这个时候瓶雨寝殿内出现灵力空洞，是煜冉全身而退的最好时机！
然而若是瓶雨不肯出手相救呢？他就真的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瓶雨日常所带的发钗都是段有剧毒的武器，见血封喉。他方才若没有煜冉出手相拦，恐怕现在的境况相当危险。
然而刚刚只一瞬间，他也分明看见瓶雨出手。只能说明，这一次他应该是赌赢的。
可是赌赢又如何？这次赢，也不能保证次次都赢。他们不是不敢冒险。只是尚未到无路可退的境地，此时实在没有这样冒险的必要。这种情况，即便是求，也能求得煜冉一条生路。
他盯着瓶雨，却觉得自己开不了口。
不肯松口，就只能动手。
煜冉看他的神色变得复杂。
1500年，他原本以为，再冲动、再不识利害的性格也会被几乎穿越这个世界的洪荒散尽。而如今的宋谨尘，一如以往一样不分轻重。为了留自己一命宋谨尘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险！
煜冉自己为了他们的复兴事业付出了全部身心，甚至为了换取事业的进度和办事效率，他出卖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和灵魂！而如今宋谨尘却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那些不该存在的脆弱感情险些将他们一直以来的所有努力全部断送！
家国利益和私人情感，孰轻孰重他居然事到如今都分不清！
想到这里煜冉再次一掌重重打在他脸上，有些失控地吼道：“你错了没有？”
煜冉和宋谨尘的身高相仿，如此逼问的时候却有那么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宋谨尘不肯和他对视，目光只是淡淡地落在瓶雨身上。
半晌，方才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要你死！”
煜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要因为他太在意自己的死活而再骂他一顿？还是因为他太孩子气闹情绪的回答再给他上一节政治理论课？如此看来都是不必的。宋谨尘懂得利害，他习惯于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和物，这根本不算错误。
瓶雨的宫殿坐落在幻北最高处的山脊，仅次于帝君寝居。遥遥看去散发着淡淡的蓝光，华丽辉煌。
建筑采用纯正的欧式风格，几座高耸的碉堡，一片围栏，风格简约，建材却无比昂贵。据宋谨尘的观察，仅仅是建筑外围的墙壁都是用上好的暖玉镶嵌，既能抵挡各种射线又能隔热，整个寝殿冬暖夏凉，适宜居住。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踏进这里，宋谨尘此时心情却很是沉重。刚刚跟傅皓说得胸有成竹是怕他坚持阻拦，而此时他才真正开始担心起来。直到走进这里，他还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
许是瓶雨之前打过招呼，并没有侍卫值守。他从正门进入宫殿走了约30米的距离，径自左转，从左侧一扇装饰成墙壁颜色的暗门走到东面的花园。
瓶雨为这个偌大的花园聘请了十名专家养植世界各地运来的珍惜植物，甚至连传说中的食人树都在这儿被养育得异常繁茂。
匆匆走过那棵树前，他不经意瞟到那巨大粗壮的开口树干中，隐隐有一副白骨——瓶雨向来喜欢用一些冒犯自己的人喂食她的爱树，虽然他早已多次劝阻，瓶雨依旧我行我素。
他此刻没时间思考那么多，只迅速转过花园，走进了瓶雨的寝宫。
“才说到你，你就自己来了。”瓶雨半倚在寝殿正殿的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点着距离她正前方不过两米、被侍卫粗鲁按跪在地上的煜冉：“他死活不肯下跪，你教教他怎么尊重长辈。”
煜冉对宋谨尘的突然到来显然觉得意外，他迅速抬了一下头，捕捉到宋谨尘询问的目光，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安好。
瓶雨一边玩弄着垂在右肩上的一缕发丝，一边看着他们的小动作，也不计较宋谨尘漠视了她的命令，道：“互相问候过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前辈。”
宋谨尘刚刚要开口，却被瓶雨一挥手打断：“我当然知道你来干什么。说吧，你怎么打算的？”
“我还没想好。”宋谨尘脱口而出。
他确实不知道该怎样打算。眼前煜冉被死死按着，倒不是挣脱不了侍卫，只是在瓶雨高强灵力的压迫下，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他自然也知道，虽然他们两人合起来未必比不过瓶雨，但在这瓶雨的地盘公然与瓶雨作对显然是不明智的。
瓶雨想不到他会说的得这样坦然直接，先是一愣，却很快道：“你知道，在幻北，以我的地位，杀一个小小的主守官实在不算什么。”
宋谨尘干望着煜冉，一时不知该对瓶雨说什么好。他知道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激怒她，却也无法在如今身份暴露的情况下放下身段来求这个炎海战犯。
恍惚间却听煜冉开口道：“你不必为我求她什么，我肯拿自己换瑾翊，是为了师门情谊，不是为了你。”
宋谨尘自然不会将他混淆思维的话放在心上，却在煜冉开口的同时下定决心。他踏前一步向瓶雨屈膝跪下，垂首道：“让他们冒犯前辈原本是我的错。不论前辈听到了什么谣言，我总是我，宋言礼的独子，风绝宫主守官宋谨尘。维护幻北的信仰是我唯一的工作。”
他这番推脱惑明身份的话让人费解，瓶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现在说这话，让我如何信你？”
宋谨尘也不恼，平静道：“当年我为保住惑明的土地誓师抗敌，最终却被觊觎皇位的人所害，如今我生在灵界，难道还要重蹈当年的覆辙吗？”
“你强烈要求保持前世记忆，难道不是为了重蹈覆辙吗？”瓶雨反问道。
“是为了记住当年之仇！”宋谨尘答得干脆，毫不含糊。
瓶雨的脸色在瞬间变冷，抄起手边的茶杯冲着宋谨尘蓦地砸过去：“你当我是小孩糊弄呢？”
宋谨尘垂着眼睛倒也没躲，精致的瓷器砸在他右面锁骨处，又落在地上碎成一片。
瓶雨砸过来的杯中只剩半杯水，温度也不是很高。他身上的幻北的特质制服几乎都不曾被湮湿，只是锁骨被砸得生疼。
瓶雨见他连眉都没皱一下，怒极反笑：“好，好，如今真的是长进了！怎么我早些时候没发现你的这些心思！”
瓶雨虽是年龄颇高的阶段理事，阅人无数，一个小小的应届主守官不过她生命中一个极小的插曲，甚至时间长了可能根本不记得这样一个人，而宋谨尘却是她唯一一个看着长大，悉心教诲多年的晚辈，不能说没有感情。如今突然生出这些许事端来，她有些心凉，甚至是直到现在仍旧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原本也没有什么心思。”宋谨尘跪得很直，就如他一直以来对瓶雨的尊重：“前辈若不肯信，宋谨尘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若是细算起来，瓶雨对他真的算很不错，这些年来几乎将她毕生所总结都悉数教给他，毫无保留。归根结底宋谨尘也是对瓶雨敬重有加。倘若不是因着两国的争端，他想他应该不会有任何背叛瓶雨的理由。
瓶雨用右手按了按额头：“这些年你说碍于风绝宫的规矩不能叫我师父，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我倒是听腻了。现在想想倒是豁然开朗，你背地里是不是提起我就会说‘那个老不死的妖怪’？”
若非大事当前，宋谨尘几乎要被瓶雨这种奇怪的发问逗笑。只是因着压力他实在笑不出来，垂首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一直很敬重你，从始至终都不会因那些遥远的片面性偏见而改变。”
“呵，”瓶雨撇过眼睛：“你敬重我？你违背我的命令放过傅皓，编理由编得天花乱坠、你瞒着我和一群惑明人一起进入塔索沃找皇族之血，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说那东西对我很重要！你敬重我？”
“啪！”又一个茶杯粉碎在地上。
宋谨尘撇过脸，正好躲开了茶杯摔碎时溅起的碎片。
“敬重并不代表我就要做你的仆从！”他终而在瓶雨的强大压力下找到了平日里对待她据理力争的状态，说道。
“那你说什么叫敬重？”
“尊重你的意愿，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全力以赴。”他毫不含糊地看着瓶雨，回答干脆利落。
“全力以赴？”瓶雨打量着他，忽而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宠着你，你就可以恃宠生娇？你想证明你忠诚，可以。”她说着抬起手来点向煜冉，幽然道：“杀了他，我就信你。”
宋谨尘的目光有一时的凝塞。他深深看了瓶雨一眼，仿佛希望从她碧蓝色的眸子中找出她说这句话究竟有多大的诚意。
“你在犹豫！”瓶雨催促着，从头发上拔下一支金属牡丹花发钗丢在宋谨尘面前：“我给了你机会，要不要在你。”
宋谨尘扭头看了煜冉一眼，恰好煜冉也在看他。两人迅速对视了一下。
只一眼，他看得出煜冉在说让他弃车保帅。
他怅然地看着面前那枚锋利的发钗—— 1500年前，为了防止灵能者继续暴露，他曾经亲手将顾泽、将煜冉送上死亡之路，那样的切肤之痛至今刻骨铭心。正因为曾经失去过，他才更为珍惜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今时今日，他不可能再让自己陷入如当年一般无能为力的境地。他是幻北当局大司命的独子，幻北唯一的大司命继承人，他一定有能力保住兄弟的命！
瓶雨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吩咐他倒一杯热茶一般随意，却有形无形间带给他莫大的压力。他知道，无论他杀不杀煜冉，都不对。
“宋谨尘。”煜冉轻声叫道。他太过了解宋谨尘，只那一眼，他知道宋谨尘心中并无对策，他沉默并不是在想完全之策，而是在等，等瓶雨改变主意。煜冉知道瓶雨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她想杀惑明人，对她来讲，杀一个算一个。
宋谨尘仿佛被煜冉的一声蓦然点醒。他抬头迅速扫了瓶雨一眼，然后慢慢弯下身子伸手去拿那枚发钗，仿佛真的下定主意要放弃煜冉一般，眼中隐隐倾透出一股绝然。
见他有所动作，瓶雨又由坐姿缓缓靠回沙发的靠垫上，一直以来紧绷的面孔开始冰释，换上一层淡淡的，摸不透心意的笑容。
“前辈。”他的动作很缓慢，声音淡淡的：“对于幻北来讲，死一个小小的主守官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宋言礼恐怕要头痛一阵了。前辈会帮着寻觅新人吧？”
“那是自然。”瓶雨笑着看他捡起发钗后跪直起身子，说道：“你还没接任大司命就考虑那么多大司命考虑的事情，不嫌太累吗？”
“虽然各司其职，身为人子，不能不为父亲多考虑些。”
宋谨尘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煜冉不由得奇怪地再次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只那一瞬，宋谨尘握着发钗的手忽然发力，以令人难以分辨的速度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宋谨尘！”
瓶雨几乎是在他动手的同时伸手制止！然而突然眼前红光一闪，宋谨尘已被挣脱了束缚的煜冉扑倒！
“你疯了！”煜冉的右手死死将他拿着发钗的右手按在地上，左手将他的左臂反剪在身后，左膝死死压住他的后腰，大声吼道。
宋谨尘说话的时候，煜冉就已然觉得哪里不对，毫不放松地关注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到他握着发钗的指尖微微发力的时候，虽然瓶雨不曾注意，他却是在那一瞬冲开按着他的侍卫，一把扑倒了宋谨尘。
从事发到解决，中间不过短短一秒。瓶雨的手堪堪停在半空，见两人的动作衔接紧密，略微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移开目光。
“你放开我！”宋谨尘被煜冉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低吼道。
“不放！”煜冉说着，抓着他的手将他按得更紧：“你现在脑子不清醒！”
“我很清醒！”宋谨尘吼道。
“你现在就是一不负责任的混蛋！”煜冉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死死按着他，毫无形象地骂道。
“那你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宋谨尘一边挣扎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反驳。
煜冉终于忍不了跟他废话，吼道：“你给我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宋谨尘说着突然发力挣开煜冉的左手，左手肘死死顶在煜冉的肋下，将他逼开，自己则一个翻身就要站起来。
煜冉却在他发起反击的同时向后躲了一下，避开要害部位，左脚踏实地面的同时很快将灵能提到最高，死死压住宋谨尘的任何施灵举措，在他尚未站起来的时候就第二次将他扑倒。
两人就这样毫无格斗技巧地打起来，瓶雨微微皱眉，却看不出所以然。
“服不服？”煜冉将宋谨尘的右臂扣在脑后死死压住。
“现在还不是你犯混的时候！”宋谨尘腿部用力，重心微微下沉，一手抓住煜冉的左小腿一掀，将他掀飞出将近一米。
“也不知道哪个混蛋教你没大没小！”煜冉在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已经借着反弹力站起身来，再次逼近宋谨尘。
“做没大没小的混蛋榜样，你是鼻祖！”
“我要是混蛋，你就是混蛋他儿子！”煜冉避开宋谨尘致命的一击，一拳打在他左肩上！
宋谨尘不由后退了一步，只觉肩骨都几乎被煜冉这么没轻重的一下震裂。心底真正的怒火却在这不知轻重的一击之后蓦地燃烧，他马上稳住步子开始反击。
“那也是你最混！”他骂道。
宋谨尘确实打不过煜冉，在接下来的2分钟过后，宋谨尘与他的格斗就由互殴变成单纯地被打。
“你还骂不骂？”煜冉一拳击在他胸口，一把扯起他的领子道，似乎早已忘记他们的主要问题不是骂与不骂，而是死与不死。
“我骂不骂关你什么事！”宋谨尘一把从煜冉手中救下自己的衣领，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骂我还不关我事！”煜冉迅速在他身上那几个自己出手没估量力道的地方摸过，心知没有伤到骨头，放下心来。
“那也是你先骂的！”宋谨尘一把打开他的手。
“不识好人心！”煜冉斥道。
“就你那点小拳脚想伤到我还得练个几年！”宋谨尘撇开目光。
煜冉比他年长一岁，自1500年前，他虽然从未叫过他哥哥，却也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了一定的依赖心理。
顾泽虽是他的亲哥哥，私下里同样关心他，却始终因着蔚瀚英的嘱托对他们二人透着些许威严在里面，平日里他倒是跟煜冉更无话不谈些。
“你看我用不用再练几年！”煜冉说着便又提起拳来。
“哎！”他忙一把抓住煜冉的拳头：“我开玩笑的。”
“咳。”两人这么一来一去，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宋谨尘有意要自杀的事实，也忘记了瓶雨的存在。瓶雨在一旁看着，有些奇怪为何身为惑明千古名帝的宣尊帝会和一个继承人身边的小侍从这般没大没小，却也更忍不了两人对她的忽略，轻咳了一声。
煜冉回头看了瓶雨一眼，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死死瞪着宋谨尘道：“你刚刚要干嘛？”
对于他来讲，瓶雨的威胁力远远抵不过宋谨尘的人身安全。此举并不是在瓶雨面前故意作秀，而是真的有些生气。
宋谨尘原本同样望向瓶雨，听到煜冉的质问回过头，想到刚刚自己一时糊涂的举动，忙摇头道：“没干什么。”
“装！”煜冉忽然重重一掌煽在他脸上，将他头打得一偏。
宋谨尘避开煜冉质问以及愤怒的目光，沉默。
他知道刚才的举动是莽撞了。瓶雨步步紧逼，他一心想着先将煜冉弄出去。自己好歹是瓶雨亲手教出来的，瓶雨断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而现在回想起来方知刚刚的举动是多么冒险。他咬定瓶雨关心他的死活，倘若他一心自杀，瓶雨必定出手阻拦。虽然他灵力和瓶雨相差不少，但在他全灵戒备的情况下瓶雨若想制止他，一定会散出大量的灵力。而这个时候瓶雨寝殿内出现灵力空洞，是煜冉全身而退的最好时机！
然而若是瓶雨不肯出手相救呢？他就真的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瓶雨日常所带的发钗都是段有剧毒的武器，见血封喉。他方才若没有煜冉出手相拦，恐怕现在的境况相当危险。
然而刚刚只一瞬间，他也分明看见瓶雨出手。只能说明，这一次他应该是赌赢的。
可是赌赢又如何？这次赢，也不能保证次次都赢。他们不是不敢冒险。只是尚未到无路可退的境地，此时实在没有这样冒险的必要。这种情况，即便是求，也能求得煜冉一条生路。
他盯着瓶雨，却觉得自己开不了口。
不肯松口，就只能动手。
煜冉看他的神色变得复杂。
1500年，他原本以为，再冲动、再不识利害的性格也会被几乎穿越这个世界的洪荒散尽。而如今的宋谨尘，一如以往一样不分轻重。为了留自己一命宋谨尘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险！
煜冉自己为了他们的复兴事业付出了全部身心，甚至为了换取事业的进度和办事效率，他出卖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和灵魂！而如今宋谨尘却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那些不该存在的脆弱感情险些将他们一直以来的所有努力全部断送！
家国利益和私人情感，孰轻孰重他居然事到如今都分不清！
想到这里煜冉再次一掌重重打在他脸上，有些失控地吼道：“你错了没有？”
煜冉和宋谨尘的身高相仿，如此逼问的时候却有那么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宋谨尘不肯和他对视，目光只是淡淡地落在瓶雨身上。
半晌，方才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要你死！”
煜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要因为他太在意自己的死活而再骂他一顿？还是因为他太孩子气闹情绪的回答再给他上一节政治理论课？如此看来都是不必的。宋谨尘懂得利害，他习惯于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和物，这根本不算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