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承受人世冷暖品味喜怒哀乐者,即为人,为生老病死憎爱哭喊愤怒者,亦是人。

    01.

    清籁岛曾经人丁兴旺,百姓安居乐业,神社也十分热闹。

    沉谣喜欢赖在浅濑神社,轻轻抚摸着黑猫柔软的毛发,拿一棵薄荷,逗着其他的小猫儿跳啊跳的。

    她喜欢缠着浅濑宫司大人讲故事。

    讲鸣神岛秀美的神樱,讲离岛火红的枫叶,讲海祇岛如玉透白的珊瑚,讲八酝岛惊响的雷霆。

    讲着讲着,浅濑宫司大人看见寝子跑过来在身边卧下,舒舒服服地蜷着休息,就会含着笑,说起昆布丸的故事。

    已年老的巫女浑浊的眼里仍透着满心的欢喜,好似她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偶尔百目鬼大叔会来清籁岛补充物资,还给沉谣捎来外面的小物件。

    她尤其喜欢绯樱绣球,好看又好闻,浅濑宫司大人做的绯樱饼更是好吃。

    沉谣吃着吃着,嚷嚷起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跟着百目鬼大叔他们,去外面看看。

    这时候往往会被浅濑宫司大人瞪眼喝止,而百目鬼则哈哈大笑着,爽朗地拒绝:“小沉谣,你还太小了啊!”

    “我又不当海盗,就是想去外面看看。”

    沉谣不服气地回嘴。

    百目鬼连连点头:“那等你成年了,我就带你去鸣神岛看看。”

    沉谣眼睛一亮:“真的?!”

    海盗大叔拍着胸脯笑了:“当真。”

    年幼的女孩一下子跳起来,兴奋地要跟百目鬼拉钩:“一言为定哦!”

    那是天真无邪的孩童时代,暗紫的天色,不住的雷电,海风腥甜又带有雷元素的酥麻刺痒,刮来远方的气息,和近处的木簧笛乐音。

    沉谣和着乐声低吟,哼唱着大人们所教的民歌,懵懂地随谣曲悼念着一个名叫鹤观的神秘岛屿、那未曾到过的故乡。

    02.

    沉谣至今还记得那一天。

    她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若是打雷,那便是雷鸟又发怒了,其实那不过都是哄骗小孩子的把戏。

    她不曾信过,相反还正爱在雷雨天出门,肆意奔跑。

    呼吸着鸣草略带涩味的香,摘几颗天云草结的果实,任雷元素的微弱电流酥麻掠过皮肤。

    大人们都说,她是雷电的宠儿,再肆虐乖张的雷霆,面对她也会安顺地弱下去,止住了威风与脾性。

    浅濑宫司大人和百目鬼大叔也说,她蒙雷霆钟爱。

    可那一天,雷霆不再爱她。

    响雷在整座清籁岛上疯狂地落下,如瓢泼倾盆的雨里滚落的水珠,连绵不绝,迷了人的眼,也惊了人的心。

    沉谣远远遥望见,百目鬼大叔的船队被雷霆击沉,幕府的船也同时被击溃,殡葬一样同时沉了下去。

    桅杆摇摇晃晃,一片焦黑,泯灭成齑粉,彻底塌陷了。

    断船与生死不明的人共同被海啸与浪涛裹挟,飘飘荡荡,海浪一个潮头打过来,将一切都覆没进海里。

    待潮水涌动着打来下一个浪头,船队的所有痕迹都如雨后的天一般,被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年幼的稚童逆着大人们推搡着上船的人流,狂奔着跑向了浅濑神社。

    这昔日热闹的神社,也遭了雷霆的灾难,海风刮来了潮湿的水雾,飘扬的铃铛滚落了一地,草叶堆扬起纷纷落落,眼见是一片狼藉。

    沉谣看到寝子蜷着身窝在狭窄的屋檐下,左右张望,找不到巫女婆婆熟悉的身影。

    但她仿佛听到了此地遗存的歌谣,哀鸣的地脉在声声嘶哑,控诉着突如其来沸腾的雷暴。

    浅濑宫司大人……

    是浅濑响解开了封印,释放了这来自雷之魔枭的无边孑恨,让这昔日的乐土就此沦为了灾厄的园地。

    沉谣读懂了这雷暴肆虐下的终幕。

    她好似又听到了木簧笛的声音,如泣如诉,听到了孩童空灵的歌声,但哀婉清泠。

    不知不觉间,当她抬头时,两行泪珠滚落面颊,而紫电惊庭一刹炸响了耳膜,震得她一瞬恍惚。

    歪身栽倒下去时,沉谣只听得寝子受惊的叫声,和海涛浪头袭来,沉了满耳的涛声作响。

    海水的咸涩入了口鼻,短暂的窒息后,幼童再无了意识,昏迷过去。

    03.

    沉谣如愿到了清籁岛外,但却不是坐百目鬼的船走出去的。

    她被海浪裹着,漂洋过无垠的波涛汹涌,奇迹般地抵达了神无冢南侧的浅滩。

    谦和的造兵司正在岸边捡到了昏厥的幼童,将人带回了踏鞴砂,细心照顾,直到女孩转醒。

    沉谣睁眼后,第一个所见的便是少年人晦暗但澄澈的幽紫双眸。

    人偶昳丽绝艳的面容上是好奇而善意的和煦笑容,只稍看一眼,便能暖进人的心底。

    耳边风拂来大人们的闲话,是恍如隔世般的闲散氛围——

    “丹羽大人,您怎么捡了个孩子回来?”

    “你捡了一个,我也捡了一个,这下谁也不用说谁了。”

    “可要是长正大人知道了……”

    “他不会说什么的,放心好了,桂木。”

    是丹羽久秀捡沉谣回来的。

    她对自己的来历绝口不言,倒也没人逼她坦白,而且正相反,人们待她都很好。

    自此,神无冢的踏鞴砂,便成了沉谣的家。

    捡她回来的丹羽是个温柔随和、没什么架子的官儿,虽然是此处的负责人,但跟大家都能打成一片。

    御舆长正则是个醉心锻刀的刀匠,平日里总板着脸,看上去无比严肃,性子有些顽固。

    沉谣私下里悄悄地跟倾奇者说,她有点怕御舆长正。

    漂亮的人偶眨巴着眼不解地看她,听见少女还要再开口,拍了拍她肩,指了指后方。

    沉谣歪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尴尬而威严地咳了一声。

    “哇啊!长正大人好!”

    沉谣惊得跳起来,转过去躬身行礼,学着桂木先生平日里的腔调,佯装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御舆长正对正好抓到她吐槽自己这件事接受良好,并未怪罪,只装无事发生地回了句话,便疾步走了。

    他忙着研究锻刀技术,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一向不计较。

    沉谣见人走远,松了口气,拉过面容含笑似是看戏的倾奇者,愤愤地捶了下他的肩膀:“好哇,你也不早点提醒我他来了。”

    人偶无辜地敛眸,好看的脸分外惹人相看:“可你话也说了,我就算出声提醒,你也免不了尴尬啊。”

    “这是态度问题!”

    沉谣向前一扑,本想拽住人偶肩膀猛晃几下,不想他顺从地径直被按倒在地,让她始料未及扑到了人偶身上。

    少年昳丽面容上纯澈的眸映着她眼底的愕然与慌张,鸣草微醺的香拂过鼻尖,却比不上眼前人万分之一的醉人。

    沉谣忙撑着他的肩要起身,手滑时意外触碰了预料之外的僵硬关节,硌得她微蹙了眉。

    从未如此清晰地发觉,这般绝色的少年,只是一个无心的人偶。

    那一瞬引得她不快的究竟是手掌的酸疼,还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彼时的沉谣并不知晓。

    “抱歉,弄疼你了么?”

    倾奇者歉意地道,率先坐起,随后将沉谣扶了起来。

    掌心触手的是一片冰凉,冷得她晃了下神,才抿紧唇站好。

    沉谣想起再过两个月,就是她的生日了。

    她有心想对眼前昳丽的少年说些什么,但任什么话到嘴边,见人偶澄净漂亮的眼无一丝杂质地望过来,又都退了回去。

    快十六岁的少女忸怩了半晌,侧过头,轻声道:“你的眼睛……让我想起故乡的天。”

    晦暗的紫里透着幽幽荧光,像雨过后晴天湛湛,看一眼便能扫清一切不安与不快。

    倾奇者愣了愣,显出清绝的浅笑:“那你想家的话,可以盯着我的眼睛。”

    当真是独属于人偶的……笨拙的温柔。

    04.

    沉谣从不曾跟踏鞴砂的人们提过自己的生日是何月何日。

    自清籁岛毁于一旦时起,她再没想过庆贺自己的生辰。

    但她忘了,自己曾在聚餐时不小心错拿了丹羽久秀的酒杯,半杯酒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了下去,还当是在喝茶,动作利索到旁边的倾奇者想拦都没来得及拦。

    沉谣醉了个彻底,酒疯上来了,抱着人偶不肯撒手,谁来劝说也没用,把单纯如白纸的少年惹得满脸通红。

    直到她迷迷糊糊醉得睡过去了,丹羽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倾奇者身上扒拉下来,却听到了女孩小声的碎碎念。

    她絮叨着生日快到了,让浅濑宫司大人别再拿法术逗趣当礼物糊弄过去,自己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她嚷嚷着百目鬼大叔最近都没消息传回来,怕不是忘了她的生辰是哪日,尽顾着在海上撒欢冒险了。

    她抱怨着近来清籁岛上都不打雷了,整日晴空万里,没什么趣味,连岛上的鸣草都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她悄声说着在岛中央发现了一艘极大极大的地下沉船,远远瞧见有仙灵在桅杆上飘着,下回定拉着人去看看。

    丹羽正无奈着,人偶却已将人接过来,单薄的身子背起了娇小的女孩,说他带沉谣去休息。

    造兵司正放了手,望着两个少年人愈行愈远的背影,温润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岁月静好啊,不外如是呢。

    倾奇者一字一句地耐心听着沉谣的碎碎念,听她在只言片语里一点点拼凑出了往昔那悠闲无度的时光。

    另一个人的过往人生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其中斑斓的色彩与精彩的波澜,让他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这……就是人么?

    倾奇者紧了紧背着沉谣的手,感受到了肌肤相触处传来的热意,是人偶之身永远无法拥有的血肉温暖。

    他知道,沉谣的那颗心远比炉心的焰火更为滚烫炽热。

    她的心鲜活地跳动着,充斥着跃动的活力。

    沉谣宿醉后彻底忘了自己出丑的事,其他人连一向严肃的御舆长正在内,皆默契地没有告诉她。

    丹羽久秀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问沉谣想不想学锻刀。

    沉谣想了想,偷偷地瞥一眼目付大人,再看一眼桂木先生,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怕炸炉。”

    她生来便受雷霆紫电的钟爱,若是锻着刀,一道雷劈下来,怕不是人刀俱毁。

    丹羽只当她在说笑,但得了答复也不勉强,又问:“那跟我学刀术呢?”

    沉谣忙不迭地点头:“好呀好呀。”

    她听倾奇者说他会舞剑,虽未见过,但存了不服输的心,也想学了用刀,比个高下。

    得幸亏丹羽不知道沉谣心里的小算盘,平素教倾奇者锻刀时,也喊了沉谣来听一点。

    有时候望着两小只乖乖巧巧地凑在一块儿,以为他不注意趁机拌个两句嘴,也让丹羽久秀哭笑不得。

    十六岁的生日,是沉谣永不会忘怀的一天。

    整日无事,一切如常,直至入了夜,倾奇者拉着坐下看书的沉谣,小跑着到了锻刀的屋里。

    冶炼的炉前,丹羽久秀、宫崎兼雄、御舆长正和桂木都在。

    倾奇者从隐蔽处拿出了一把墨纹缭绕的紫刀,华美的刀镡上绘着浅金纹羽,华贵清绝,缀的浅紫流苏里簪了株晾干的鸣草,细嗅还有浅淡的香。

    昳丽的人偶笑着将刀伸手递来,说这是他们共同商议着,指点他打造出来的刀,以此作为生辰贺礼。

    沉谣眼望着长者们笑容温和,即便是一贯不苟言笑的长正大人也不自在地侧过脸,眼里却是温和的。

    她激动地颤抖着伸手,快要触及刀柄接过时,顿了下,扑身过去,抱住了倾奇者。

    倾奇者无所适从间慌忙把刀扔远,以防伤了她时,却听见少女在他耳边哽咽的气声:“谢谢……”

    肩上一烫,原是一滴泪珠氤氲后滚落,烫得人偶心颤。

    他看见丹羽接了他扔来的刀,望着他揶揄地笑,脸上似是烧得慌,可犹豫了一刹,仍是张开臂膀,回抱住了沉谣。

    莫名的情愫在胸腔涌动,陌生而热烈,是人偶从不曾体验过的悸动。

    是心脏……在跳动么?

    可他分明没有心啊。

    05.

    沉谣敢说,自己最幸福和最痛苦的记忆,都是踏鞴砂赐予的。

    她未有丝毫忘怀,当大踏鞴长正锻成的那日,大家有多开心。

    在丹羽默许下开了彻夜的宴会,迷醉于锻刀的御舆长正大抵是头一次露出那般开怀的笑容,与宫崎兼雄兴致高昂地聊着天。

    沉谣终究还是没能学会剑舞,无论倾奇者怎么教,她的舞步就和昏昏欲睡但仍游荡的寝子一样歪七扭八,刀摇摇晃晃得差点误伤了一旁无辜的人偶。

    她退而求其次抢过了人偶手中的梳子,兴致勃勃地梳理着他一头漂亮的蓝紫长发,为他披上纯白的纱衣,将红绳一丝不苟地系在他手腕上。

    沉谣将那把他亲手锻造的“今昔”递到倾奇者手里,推着绝美的人偶入了众人瞩目的月下林间,笑着喊:“舞剑吧,倾奇者!”

    少年身上那非人的人偶关节已尽数消失,银辉洒下婆娑又破碎的光,漏过叶间枝稍,银白月光淌过他昳丽绝艳的容颜。

    秋风浮沉,凉意掠过,落叶纷纷如枯叶蝶坠落,更似棠花妆点美人。

    剑光斩过,是一弯弯银钩似月,疏影横斜,水色清浅,倒映着月下起舞的少年千秋绝色。

    这一晚似昙花一瞬即逝,又如荼蘼开至末路,自此欢愉再无迹可寻——

    踏鞴砂的御影炉心出事了。

    丹羽不得已封锁了御影炉心,派人去稻妻城向天守阁求救。

    宫崎兼雄责无旁贷地走了,这一走便是了无音讯,再也没回来。

    丹羽久秀又接连派了四五人,依旧是音讯全无,驾船出海的人宛若入了从无归途的深渊,无一生还。

    恐惧在民众心中开始蔓延,昔日的欢歌笑语再难窥见。

    沉谣悄悄地拽了倾奇者,藏了一艘小船,趁着丹羽忙得焦头烂额时偷偷溜走,将船推到了海岸边。

    那是丹羽久秀捡到她的地方,是踏鞴砂之于她意义的开始。

    沉谣嘱咐着倾奇者,让他帮忙瞒着丹羽,别让造兵司正大人及时察觉派人把她揪回来。

    人偶担忧地皱眉:“你要去稻妻城?”

    “对呀,我不怕雷暴,我不去谁去?”

    沉谣回答得理直气壮。

    倾奇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知道沉谣性子倔,劝不回来,理智告诉他应当闭嘴,但他忍不住道:“我有将军大人赐下的金羽作为身份的凭证,我去。”

    沉谣挑眉:“你去什么去,你去了我可瞒不住丹羽。”

    笨拙的人偶吵嘴一向争不过沉谣,这次也一样。

    他目送着那艘载着少女的船飘飘荡荡地随水流远去了,没再阻拦。

    沉谣行至雷暴外海,抬头忽见雷霆肆虐着劈下,正中桅杆,击沉了船。

    雷弧顺着海水蔓延,浑身刺痛发疼,浸在染了雷元素的海里,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想起浅濑响说,她蒙雷霆钟爱。

    可是这雷电啊,从前毁了她的家乡,如今毁了她去求援的希望。

    那稻妻的执掌、永恒的主宰、万千雷光的化身,听说端坐于天守阁俯瞰人世沧桑。

    ……为什么,不肯来看看踏鞴砂呢?

    ……为什么,不派人来解决御影炉心的问题呢?

    神明是不知晓此地的苦难么?

    若祂当真不知,可神明不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么?

    意识沉了海,又被淋漓地捞起,迷迷糊糊间灼人的热浪迎面扑来,将沉谣烫得猛然睁眼。

    她正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大概还是被丹羽久秀捞了回来,床边放了字条,是造兵司正大人的字迹,许是匆忙写下,显得凌乱,有失他平日里的温润。

    沉谣钻了字条下床,顶着灼灼炎热的浪,往御影炉心的方向奔去。

    这般高温,显然炉心的问题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但跑着跑着,四周的温度却倏然极速冷却下去,像灌了一盆冷水的沸水,顷刻间变得温和起来。

    沉谣正惊疑着,突兀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是倾奇者。

    是他关停了装置,拯救了踏鞴砂?

    但少年的声音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这个装置似乎保护了我,里面是什么?”

    听声音,是一个平日里打过交道、算是熟悉的工匠回答他:“丹羽大人畏罪潜逃,不过他给你留了份礼物,据说是你一直渴望的东西……是从无辜的随从身上弄来的。”

    沉谣恰恰好走出了廊道,瞧见了那件礼物。

    ——装置中枯萎的心脏。

    ……无辜者的心脏。

    ……丹羽久秀畏罪潜逃?

    ……炉心是倾奇者关闭的?

    沉谣眸光下移,看到了少年的手。

    那双曾握着“今昔”起舞的漂亮十指如今尽废,被高温烧灼得几乎不成形,已看不出往昔的样子。

    轰隆——!!!!

    打雷了。

    沉谣缓缓闭上眼。

    她仿佛又听到了那哀伤的歌谣,木簧笛不住地吹,清音哀婉,但要寻的人,却隔了迷雾,寻不见。

    06.

    沉谣久久不愿回想那噩梦般的一夜。

    她赤脚走在清籁岛的遗骸上,鸣草拂过,尖细的草叶划出了伤口,酥麻的雷元素盈了满身满心满腔,抵不过心死如灰。

    雷电夺走了她曾拥有的一切。

    毁灭了清籁岛,毁弃了踏鞴砂,最后那雷神的眷属承神谕而来,带走了倾奇者。

    ——陷入昏迷的倾奇者。

    沉谣低眸,望向自己锁骨上如雕刻一般栩栩如生的紫风铃草。

    如今啊,只有她知道,她不是人类。

    幼龄的孤童自雷鸟孑遗的怨恨雷暴里诞生,活跃于清籁岛上,天生便能听懂雷霆的呓语,天生便能感知木簧笛清脆悠扬乐音中所述的记忆。

    但浅濑宫司大人和百目鬼大叔都说,沉谣就是人类。

    不用管旁人的闲言碎语,你便是你。

    你想成为什么,你便能成为什么。

    可浅濑响解开封印,引来雷暴毁了清籁岛。

    可幕府无缘无故派人来清剿百目鬼大叔,才惹来后续种种。

    可御影炉心的祸事持续长久,幕府迟迟未派人前来解决。

    可丹羽久秀畏罪潜逃,取无辜人心脏,逼倾奇者冒险入内关闭炉心。

    可雷神眷属姗姗来迟,还带走了倾奇者。

    可……

    沉谣想起了浅濑响常念叨的话。

    她喃喃着:“常道恢宏,鸣神永恒……?”

    她突然很想哭。

    但她却笑了起来,仰望着漫天紫电雷霆不歇游走,在雷声叱咤轰隆中,笑得像个已一无所有的赌徒。

    在往后的百余年里,沉谣接受了【博士】的邀请,向冰之女皇恭谨跪拜,获授冰系邪眼,得到了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的席位,和【傀儡】这个名号。

    她因雷电失去了所有,由此对傲慢的神明产生了刻骨镌血的怨恨。

    百年来,沉谣压抑着恨意,领队在深渊征战,甘愿用满身创伤,来填满愈发空洞的心。

    可伤口越疼,她便越想倾奇者。

    想念少年在月下的那一舞,想念他冰凉但又暖人的体感。

    沉谣厌恶【博士】,但她依旧接受了多托雷对她所进行的一切人体实验。

    她并非机关,亦非人偶,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仙灵空壳。

    虽然赋予她力量的是雷之魔枭的孑恨,但这具温暖的身躯确确实实是人类。

    痛,真的很痛啊。

    她好想流泪,可死活落不下来泪水。

    当沉谣终于结束漫长的深渊征战,回到七神所统御的国度时,她理所当然请辞去了稻妻。

    雷电翻腾的国度,再度踏上,已是满目仓惶,时移事迁。

    沉谣看见了雷电五传的相互倾轧。

    她想起了多托雷往日里以冠冕堂皇的学术动机,来制造了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亦或造化弄人的悲剧。

    灵动清亮的灰眸染了墨色,她决定闭上眼,同时伸出了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那盘交织相杀的棋。

    沉谣不愿等,宁可脏了自己的手,也好过她的心再多受几年的怨恨折磨。

    经津、千手断了传承,接下来是……

    ——一心。

    沉谣布下了局。

    图穷匕见那日,【傀儡】漫步从林间现身。

    满头灰紫长发,盈了雷光叱咤,一袭纯白衣衫飒飒随风,吹拂间偏漏出锁骨处镌刻的紫风铃草。

    灰眸仿佛无机质的机关,黯淡而死寂,含了锋锐直白的杀意。

    少女手握着一把黑纹缭绕的紫刀,绘了浅金纹羽的刀镡华贵雍容,刀身缓缓缠上代表冰元素的淡色蓝光。

    沉谣直视向枫原义庆,盯着他与丹羽久秀分外相似的面容,眸中未有分毫动容:“一心传此般祸事,为我手笔。”

    沙哑的嗓是不复少年时清脆悦耳,一字一字,如在倾泻自己百余年的深恨,语调是压抑的平静:“拔刀。”

    其实不消她说,见来者不善,两位家主与同来的武士俱是举起了武器。

    是呐,人都是会反抗的。

    但,人类的反抗也终究是无力的徒劳。

    击败武士,不过是须臾的事。

    沉谣落手劈碎了枫原义庆戴的斗笠,望着挣扎倒在泥泞地面上的枫原家主,眸里一片淡漠。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看见了丹羽久秀手把手教她和倾奇者用剑的那段时光。

    这把【今昔】,是当初他们一同锻造出来的。

    如今,刀身破碎、重塑,缝缝补补了数百次,早就看不出原先华贵清绝的模样,沦为了这般艳丽妖异的妖刀。

    谦厚的司正、懵懂的人偶、纯良的少女,都已和那场火、那场爆炸,掩埋在了百年前的踏鞴砂。

    沉谣举起了刀。

    随后挥了下去。

    三、二、一……

    轰隆隆——!

    一声紫电的惊庭炸响,裹挟了无上伟力的刀光击退了致命的落刀,雷霆闪烁着骇人的光芒,缓缓褪去。

    沉谣抬眸,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今昔,灰眸里头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情愫。

    对面灰尘散去,手持梦想一心的人偶幽紫瞳眸里空洞无神,长发飘扬衬着周身紫电游走,陌生得与从前那个倾奇者判若两人。

    沉谣不自觉地唤出了声:“倾奇者……”

    少年却不答,腾身冲上前来,手起刀落,重重压下沉谣的刀,挥刀直直刺向她的胸口。

    沉谣没躲。

    她任人偶拿着梦想一心刺穿了心脏,今昔从手里滑落,叮当一声脆响。

    人偶眸光一错,似是恍然回神,幽紫的眼里显出几分往日的神采,清泠的少年嗓音却是冷然的质问:“为什么要来蓄意乱政?”

    沉谣勾了勾唇,低低地笑起来,灰眸里藏不住的讥刺:“昔年浅濑响解除封印致使清籁岛被雷暴淹没,神明未曾理会;踏鞴砂御影炉心遭逢祟神污染,神明未曾理会。今日不过动了几个刀匠,怎么你便亲来了呢?”

    人偶冰冷地眯起眼:“回答我的问题。”

    “这就是你希求的生活么,倾奇者?”

    沉谣一改方才对神明的质问,软了口吻,盯着曾与自己共同生活、而今已面目全非的好友。

    “成为雷电将军,成为雷神的代行者,成为她掌管稻妻的一个好用的工具,这便是你想要成为的样子?!”

    清醒点吧,她单纯的倾奇者。

    自他离开借景之馆,自他认识了踏鞴砂的子民,自他能凭自身意志前往天守阁求援又心灰意冷归去,自他会因丹羽久秀的背叛而深恨时起。

    倾奇者便永远无法再成为雷电影眼中最合适完美的代行。

    雷电影可从没想过把稻妻交给别人掌管。

    那他在造物主的眼里,就始终只是、也只能是一个毫无自主意识、凡事听从指令行事的人偶!

    沉谣在少年幽紫的眸里搜寻着,却找不到半分动容。

    没有笑、没有爱,没有悲、没有恨。

    她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眼前的这个人偶,不是她的倾奇者。

    她又一次被雷电彻彻底底地夺去了所爱。

    07.

    后续的故事再不属于彼此。

    沉谣曾以旅者的身份伴空与派蒙一同旅行数次,或是两三个时辰,或是四五天,直至她【傀儡】的名号被同僚【公子】一语道破。

    此后她再不与旅行者见面。

    直到一切阴谋皆被勘破的那一刻,旅行者主动找上在木漏茶室品茶逗弄太郎丸的沉谣。

    她虽逗着玩乐,灰眸里却沉静全无笑意,察觉到有人于身畔落座,仅是一撩眼:“何事?”

    空并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开始从头讲述着那段从一开始便扭曲的故事。

    【踏鞴砂的祟神与爆炸,皆是愚人众的阴谋。】

    【丹羽并未畏罪潜逃,还是被伪装成埃舍尔的博士杀害并嫁祸。】

    【将出海求援的沉谣拦下并带回踏鞴砂的人是博士。】

    沉谣缓缓抬眸,垂落的左手已握紧了今昔:“哦?”

    故事依旧在继续。

    【雷神眷属八重神子带人赶到踏鞴砂时,所见的是收拾好一切的御影炉心,以及被封印了记忆、陷入沉睡、宛若刚被创造出来的人偶。】

    毫无疑问,是【博士】的手笔。

    他看上了身为实验品无比卓绝的沉谣,在人偶与她之间选择了后者。

    而花费了诸多心血仍未成功的雷电影,在面对不知为何被重置出厂设置、变得适宜代行的人偶,也选择了启用。

    沉谣没有再说话。

    她将茶一口饮尽,拍了拍太郎丸,起身沉默地离去。

    少女走入了晦暗夜色,孑孓一人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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