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星并不知道他笑得有多么温柔。

    言舟摇着头,拉长了声音,轻声贴在他耳边道:“夭寿啦,夭寿啦,谢少侠你堕入情网啦!”

    谢天星伸指戳开他贱兮兮凑过来的脑袋,上嘴唇下意识向下压,嘴角却禁不住提起来。

    如果这就是堕入情网。

    那他早该堕入了。

    谢天星努力摆正脸上的肌肉,在言舟面前摆出冷酷帅气的模样。奈何它们实在不听使唤,非要雀跃舒展起来。于是他的脸便拧巴成了一团,眉眼弯弯,目光笑意温润,嘴唇下颌却绷紧着,弄出个要笑不笑的模样。十分滑稽。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好看,可是实在控制不住,这具躯体从未如此脱离他的掌控。仿佛在这个现在活了二十年的他之外,另一个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他,苏醒了。那个他是活了二十年的他所鄙夷的他,但他如今醒来了,并雀跃着。

    谢天星一直对祝妤是有些隐隐的恐惧的,那种恐惧,并无缘由,来自他的意识深处。

    他真的搞不清楚,他分明被祝妤吸引,同时却恐惧着她。

    谢天星脑袋混沌一片,他躺在床上,闭上眼,他看到祝妤在笑,睁开眼,他想要看看祝妤。

    真奇怪,从某个时刻起,他就不再害怕她了,或者说,不再害怕那个不受控制的自己了。

    他被前所未有的情绪包围着,愧疚,喜悦,嫉妒,痛苦……他像是被投入了一片温暖海水中,身躯仿佛变成了一具海绵,六感从未如此敏感。他听着夜晚走过的风,推窗,星垂月涌。

    谢天星睡不着了。

    他想起祝妤唇角轻浅的笑,他会在床上幸福地打滚,睡不着。

    他想起祝妤的冷脸,他又幸福不起来了,悲伤得仿佛五脏六腑像是被揉纸团一般被人搅弄,夜空本就是玄黑的,而谢天星觉得第二天的黎明会带来更深更浓重的黑。

    他想起祝妤和言舟那个尚未解除的婚约,他只觉浑身血液冰冷到极点,头脑却又清醒得要命——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言舟。理智提醒着他,言舟有喜欢的人,而且不喜欢祝妤,没有下手的必要。于是血液又温暖起来,舒缓如江河之水般流涌,但他的心却不安着,有个声音鬼魅般对他小声说着:万一言舟骗他呢?

    谢天星抱住脑袋,一身冷汗。

    他无法接受任何一种祝妤和其他人在一起的可能!

    此刻,他才明白言舟为什么神情那么促狭。

    堕入情网,真的很夭寿啊。

    谢天星幸福地哭了。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让他爱上一个人,但被爱。

    如果你恨一个人,就让他爱上一个人,但不被爱。

    谢天星抱紧自己的被子,杀人何必用刀,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但,谁又能拒绝的了温柔呢?

    凉风习习拂面,令他沸腾的血液暂且温凉。谢天星托着下颌,忖思一息,翻身跳出窗外。

    他盯着某个方向又思考了一下,又翻了回去。

    谢天星一头栽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

    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他睡不着了!

    他倒是可以爬去看看祝妤,但是祝妤现在看起来并不想到他诶,而且,这样过去,万一她看到了,难道不会吓到她吗?

    谢天星瘪着嘴,他坐了起来,拎起枕头,手颤颤巍巍地戳了下,然后他抱起被子,又嫌弃地戳了下,最后,他在枕头上蒙上被子,比着自己脑壳快准狠来了一下。

    天黑了。

    谢天星眼前金星直冒,嘿嘿地笑了声,笔直地倒在床上。

    谢天星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穿着金丝刺绣的凤凰锦服,坐在花轿里,虽然哪里有些不对,但花轿软帘被一只柔软的手掀开,然后他看见了凤冠霞帔的祝妤。

    谢天星魂飞天外,一只手不自觉就搭上了那只手,他被祝妤牵进了锦绣罗堆的礼堂,宾客众多,但他能感受到,他们投来的都是祝福和艳羡的目光,他们说新郎官与新嫁娘是一对天生璧人,他们说他们会琴瑟静好,白头偕老。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谢天星偷眼瞄了眼新嫁娘,只见新嫁娘明丽的面容在他目光下迅速扭曲变形,她雄赳赳,气昂昂,抖抖羽毛,振翅长鸣。

    谢天星怀抱着他的新嫁娘——一只大公鸡。

    谢天星一下瘫坐在地上,他抬眼看到礼堂上装裹的红装彩绣竟然褪了色,变成满目刺目丧素,那赤金的“囍”转了惨白的“奠”,原本庆贺新婚的宾客皆着缟素,面目悲戚。

    他竟然在灵堂之上。

    这是谁的灵堂?他们又在哀悼谁?

    谢天星惊疑地拉住附近一个人的衣袖,他只见他的手,穿透了衣袖,但衣袖纹丝未动。

    仿佛从未有人碰触过。

    谢天星愣住,他望着这些人,看着他们透过自己的身体,又分开一条路,一个白衣女子姗姗而来,素衣,黑发,耳边一朵白花。

    他认得她的眉目,他知道她的名字,这是祝妤。于是他扑向了她,拦在她身前,却眼睁睁看着她穿过了他的身体,冰冷高贵的少女立在棺椁前,沉声道:“开棺。”

    谢天星飘悠悠晃到祝妤面前,他看到祝妤紧抿双唇,眼中却有泪光。棺盖缓缓开启,谢天星飘了过去,好奇地凑过去看棺中人的面容。

    这是个极清秀的青年男子,面容苍白,鼻骨英挺,眼睫狭长,唇紧紧地合着,似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这动作破坏了他优美的唇线,否则,谢天星相信他的面容会更加英俊。

    他绕着这男人盘旋了个圈圈,颇为自得。

    他都没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好看诶。

    果然,真帅哥,哪怕死了,尸体都这么好看。

    鬼魂谢天星又得意地转了个圈圈,决定飘回祝妤身边,却见迎面一道电光,谢天星当场裂开,他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脑壳合在一起,却见祝妤正在发狠,手中银白鞭影似电:“我抽死你这个淫贼!我抽死你这个叛徒!”

    谢天星眨了眨眼。

    他迷惑着,却见言舟又冲了进来,他拉住祝妤,轻声道:“娘子,不要这么暴躁。”

    谢天星叉腰,冲到言舟面前骂骂咧咧。

    她暴躁怎么了?他高兴让她鞭尸!啊!你谁啊你?叫谁娘子啊?这是他老婆!鞭尸怎么了!情趣懂不懂!

    可惜言舟听不到鬼魂骂人,他捏着鞭子,笑容阴狠,声音却公鸭一般,一声干嚎:“谢兄,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啊!”

    只见鞭影闪过,谢天星大叫不妙,保住脑壳要紧,过了一会,他睁开紧闭的双眼,面前是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眼角耷拉着,小狗一样。他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言舟,而他现在正躺在言舟的怀中,而言舟的唇正嘟起,作势要亲他一般,谢天星下意识给言舟一拳,怒斥道:“你想干什么?”

    言舟捂着下颌委屈巴巴道:“你被人打晕了,我以为你不行了……”

    谢天星道:“打晕?”

    言舟哭唧唧地望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含糊,他道:“先不说这个。”

    他吐出一口血,展开手掌向谢天星,哇哇大哭道:“你把我保养了十八年洁白似雪坚硬好用的后槽牙打掉了!你赔!”

    谢天星盯着那颗牙,眼睛眨了眨,道:“你打算怎么赔?”

    片刻后。

    言舟望着叶紫衣,望着她傻笑道:“叶姑娘,看到你真好。”

    叶紫衣冲他微微一笑,道:“我有个怪癖,看到不齐整左右不协调的东西,我就想把它弄协调了。”

    言舟望着她不解地傻笑。

    叶紫衣转身去了药杵,不轻不慢极有节奏地捣着药末,俶尔回眸嫣然一笑,道:“你要是再乱说,我就把你左边牙也打掉。”

    言舟立即把嘴闭得严严的,甚至往里抿了抿,恨不得嘴巴整个瘪进去。

    叶紫衣见状,莞尔一笑,转身又去捣她的药末。言舟不敢说话,只是望着她的方向,一双眼角微微耷拉的眼睛配合他的眼神,嗯,谢天星仿佛看到他身后有条尾巴摆啊摆。

    祝妤没有来,据说还在睡。

    谢天星望着言舟的尾巴摆啊摆,摆啊摆。他突然觉得胸口中了一箭,一种汪汪大叫的冲动油然而生。

    于是言舟身边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谢天星幽幽道:“你真的不是死断袖吗?”

    言舟立即竖起四指,大舌头道:“苍天作证,日月可鉴,我言舟今天早上只是因为看你昏迷了,想到医书上说,如果对方昏迷不醒,可以用嘴对嘴吹气的办法让对方苏醒,绝对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言舟只喜欢女人,也只喜欢叶大夫这样的女人,如若我说一句谎话,我就孤老终生,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好,吃螃蟹没有醋,喝醉酒没人接。”

    谢天星瞟了眼叶紫衣,她捣着药手微停,只是刹那,便又继续。她是含笑唇,唇角不自觉带着一抹笑。所以她现在唇角也挂着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谢天星摇摇头,叶紫衣突然转过头道:“那个办法,对骤停的人更有用一些。”

    言舟愣愣地望着已经转过身的叶紫衣,木头人一般,良久,他的眼皮眨了眨,他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浮起笑,浅浅的,卷起一朵花的那种,然后是咧开嘴露出牙的大笑,还有禁不住的傻笑。

    “叶姑娘,叶姑娘,刚才是和我说话吗?”言舟抓住谢天星的袖子摇晃着。

    谢天星瞟他一眼,不耐烦地点点头。

    丫的,他又想汪汪叫了,而且不止想汪汪叫,他现在还想长啸,嗷——呜——

    言舟快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圈圈,被叶紫衣一指头戳回来,叶紫衣微昂头,冷声道:“坐好了,别动。”

    “否则我就把你的牙打对称了。”叶紫衣顿了顿,瞅了眼还在傻乐的言舟,道:“我只是对某些医道方面的三脚猫做出的白痴行为看不下眼罢了,作为一个医者,医者父母心啊,不得不提醒一句,别想多了。”

    她眼睛眯起来,嘴唇微撅,一副微愠的神气望向言舟:“说的就是你,淫贼!”

    谢天星幸灾乐祸地拍拍言舟的肩,道:“看看你,不会说话吧,惹人家生气啦,叶姑娘不理你了。”

    言舟眼睛眯成条缝:“谢少侠你能不能别一会飘到左边,一会飘到右边,你这样很吓人诶。”

    谢天星抱手:“你管我。”

    “你学轻功,就是用来做这个的?”谢天星的衣角被拉了一拉。

    谢天星僵硬地转过头,他绽出笑,摆手道:“阿妤,早上好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祝妤一边示意谢天星将轮椅往后移了移,一边道:“不早了。我起得晚,如今快到中午了。”

    她瞟一眼言舟,道:“不过时间还够我听个原委。”

    谢天星立即蹲下身,举四指发誓:“我……”

    未等开口,他便被祝妤一根手指封了口,祝妤道:“没有用的话,不必重复一遍。”

    她微欠身,谢天星看着这张折磨了自己一晚上的脸,下意识抿了抿唇,他伸出手,拨了拨头发,面对祝妤的目光,却躲避了起来。

    祝妤看着他,迟疑了半晌,道:“我的黑眼圈影响观瞻?”

    谢天星愣了愣,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根本没注意到她居然有黑眼圈!

    祝妤冷哼一声,突然下狠劲将他耳朵拧了起来,阴声道:“你是因为自己不行了,所以,不爱-女-人,爱男人了?”

    谢天星无比震惊地扭过头看祝妤,她的眼中是冷血动物才有的眼神,没有任何余地的冷酷和杀意。他顺着祝妤的眼神望过去,目标是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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