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星做了个梦。

    梦中,他依旧是个游魂,他蹲在屋檐上,看着正被诸剑所指、拄剑跪立着的少年。少年蒙着面,他很吃力地单腿跪在地面上,手中长剑剑尖被他按得微趴在地面上,一双微挑的长眼困兽般凶戾,警惕而凶狠。

    很明显,少年是个杀手,如今中了早已布置好的剑阵,已是笼中之鸟,难逃一死了。

    “谢天星,你还不束手就擒么?现在收手,可留你一具全尸。”有声音带着威压问道。

    被骤然叫到名字的谢天星一愣,却发现这话并非问他的,而是问那个蒙面少年。那蒙面少年不语,谢天星心下一沉,只听铮然一声,便见少年如踩云梯般直直飞出,待身体下落后又点众人所指剑尖为跳板,飞燕衔柳似割下人头。少年嫌恶地甩剑,血如雨下。他抬眸,漫不经心地应对着其他人的劈刺,仿佛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他武功极好,剑法狠辣,剑式似师从东陵派,却用得十分阴毒,倒像是江湖上的一些旁门左道才会的阴邪剑法。少年面上黑巾不知何时被挑下,露出一张凌厉英秀的脸,一双冷酷麻木的眼。谢天星盯着他的脸,心中十分恐惧。

    这是一张与他同出一辙的脸。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停手。”少年剑尖铮然,转身封喉:“可惜,你不是。”

    这是谢天星记忆中从未存在过的自己。在谢天星的记忆中,他生活的十分平和,除了平日里不爱说话,与师兄弟间有些难言的隔阂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艺者。他的生活从未与杀戮搭上边,哪怕是师兄弟间的比武切磋,也是点到即止。他从未见到自己如此熟稔又漠然地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像一个屠夫,又像一只野兽,只是顺从本能地杀戮着。这样的自己让他极为恐惧,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个人在告诉他,这就是他,这就是少年的他,他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谢天星甚至能感受到少年的想法,他分明厌倦着手上的事情,却仿佛在期冀着什么,但是这份期冀转瞬便变成了自嘲。他明明已经厌倦了,但是他却依旧在屠戮着,谢天星偶然对上他的眼睛,立即缩回眼神。

    那是一头狼的眼睛。

    谢天星感到极为恐怖。可是他又好奇了起来。

    梦中的他浑身鲜血,脚踏尸骨,长剑浴血,却厌倦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他却依旧搏杀着,却又不是为了活着,却是为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希冀。谢天星来了兴趣,他试图附身到梦中的自己身上,却觉身体一沉,他睁开眼,对上祝妤恐惧又愧疚的脸。

    “你醒了。”祝妤盯着他,微喘道。

    谢天星愣了一下,立即放开正抓在手中的祝妤的手。

    “看起来,你做了个噩梦。”祝妤道,不知为何,谢天星竟然觉得,她的眼神中透着几分心虚。

    “是啊,阿妤你怎么在这里。”谢天星尴尬道。

    “你昏倒在院子里了,凉王殿下让紫衣姑娘来治疗你,我知道了,便来看看你。”祝妤望着他,轻声道。

    谢天星抬眼望着她,祝妤坐在他的床沿,他坐起身,伸出手,祝妤立即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谢天星望着手中的水,“扑哧”笑了出来:“我不是想喝水。”

    祝妤警惕地望过来,谢天星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祝妤立即向后缩了一下,谢天星无奈地笑了笑,道:“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一次这样的情景,你也这样坐在我的床边,等我醒来。”

    祝妤神色稍霁,谢天星趁势捻起她的头发:“我总觉得,那时的你应该梳着一条很长很黑的麻花辫,就这样。”

    他将祝妤的头发搭在肩上,笑道:“搭在肩上,像一只蝎子趴在肩上,垂下很长很长的尾巴。”

    祝妤喝了口水,若有所思地笑起来:“是吗?”

    “大概是师兄你多年痴恋我,竟然将白日梦与现实混淆了。”

    谢天星很害羞地笑起来:“那阿妤,你忍心让我以后也只能做白日梦吗?”

    他话未毕,便见祝妤一口水直喷出来,谢天星手忙脚乱地要找东西给她擦,又听祝妤咳嗽得厉害,又急忙忙要给她拍背,祝妤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不必,谢天星急得脸通红,忙跳下地,不想双腿虚软,直接摔了一跤。

    一只手把他扶了起来,谢天星转脸看去,顿时又红了脸,入目是祝妤温柔的笑,他心中狂跳,竟忽略了祝妤温柔笑容中那一点点侥幸意味。他驯服地被祝妤扶上-床,盖好被子。祝妤将他衣领整好,望着他,柔声道:“师兄,我现在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梦,竟然一下子变得如此……”

    “可爱呢。”

    谢天星挠挠头,笑笑:“也没什么,就是个噩梦而已。”

    “噩梦嘛,才更要说出来一起听听。”祝妤浅笑:“师兄你与我……是可以一起分担恐惧的关系啊。”

    谢天星望着祝妤玉白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额发,只觉脑袋变成了个蒸笼,热得直冒白气,他拍拍脸,转过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敢直视祝妤的脸,闷声道:“也没什么可说的。”

    “是吗?”祝妤道。谢天星听到祝妤的声音,把自己埋得更深,根本没有觉察这声音中陡然的杀意。

    阿妤真的好温柔啊!怎么办!他现在听到声音都好害羞!

    谢天星恨不得在床上打个滚,啊啊啊啊!是可以一起分担恐惧的关系!阿妤你怎么这么会说,怎么办,他真的好想娶阿妤!

    可他配不上她啊,他是那么怯弱,那么久,他甚至不敢问阿妤的真心,还要她把他抢出来啊!

    他真的惭愧,但他一定要好好待阿妤!

    谢天星梦中的恐惧与疑惑早已被粉红色的情绪冲得无影无踪,他不敢看祝妤,生怕看到她嫌弃的眼神,但他实在情不自禁。祝妤也不催他,两个人这般笑闹着,直至一抹浅蓝身影款步走进屋内。

    “我说,二位,给我这个来医病的人让个位置,成不?”叶紫衣道。

    谢天星立即从床上翻过身,伸出手给叶紫衣诊脉。眼睛却四处瞄着,直到看到祝妤已经坐在对面靠窗的榻上了,正悠悠地喝着茶。

    她仿佛扫到了他的眼神,唇边露出一个安慰似的笑。

    谢天星狠狠抿唇,才按压住翘起的唇角。

    他盯着自己的被褥,石青缎面上一枝桃红,两尾丹红锦鲤并头戏莲,柳枝微扬,黄莺鸣啭。

    “谢公子,你最近可有接触过什么不明身份的人?”叶紫衣道。

    谢天星茫然抬头,想了想,摇头。

    有的话,可能就是你哥哥了。

    “那你有没有听过尘归散?”叶紫衣肃容道。

    一声脆响,祝妤摔了杯子,谢天星眨了眨眼睛。

    “谢公子你体内有尘归散的解药,但这解药只有一半,反而化作了致命的毒,谢少侠——”

    “够了!”谢天星喝道。

    叶紫衣不解又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一旁的祝妤。电光火石间,她头脑一激灵,她连忙站起身,又瞅了眼祝妤道:“既然谢公子今日有所不便,那改日紫衣再与你研讨病情。”

    她看了看祝妤又道:“谢公子,我是个医者,如果你想要继续了解病情,我随时欢迎你来问我。”

    谢天星望着叶紫衣忙不迭奔出去的身影,嘴角微微抽动。

    祝妤正捡起地上散落的瓷片,她看着走向她的谢天星,充满戒备地望向他。

    谢天星蹲下身,伸手捡了块瓷片,他瞥了眼祝妤,突然笑起来。他将手中的瓷片放在她的手中,张开空空的手,声音微哽:“阿妤,你会把另一半解药给我的,是吧?”

    祝妤攥紧瓷片站起身,直视他的眼睛,道:“我不会。”

    谢天星望着祝妤,眼前有些模糊,他又笑了笑:“为什么?”

    祝妤抬起眼,道:“如果你爱我,就不该问为什么。”

    谢天星擦擦眼睛,因为他发现原来屋子里也可以起雾。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和一根发簪,放在祝妤手中,哽咽道:“你要我如何爱你?”

    是自甘被玩弄于鼓掌的爱?还是自愿自我欺骗着以为双向奔赴的爱?

    祝妤看他一眼,将布包很小心的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些碎银,还有几串钱。她又看一眼那根簪子,这是一根光润馥郁的乌木簪子,簪头镂空出玲珑楼阁,垂一颗剔透玉坠,极为精巧,是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样式。

    祝妤盯着这些,轻笑道:“给我的?”

    谢天星捂住脸,他道:“阿妤,你真的有喜欢过我吗?”

    他不敢问爱或不爱。

    祝妤拎起簪子道:“这根簪子不错,我娘手里也不见得做得如此精细的发簪,材料虽不珍贵,但这份工,却是难得的。”

    谢天星猛地抬眼望她,又垂下头。

    他当初在做这根簪子时,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做配得上她的东西。他在向她表白后,便打定主意要和她在一起了。在一起,迟早是要办婚礼的。他是一定要明媒正娶,风风光光为阿妤办一个婚礼。于是他决定出去找点活计,挣些银子,起码积攒些路费,不要阿妤太过破费。

    没有哪个男人舍得让自己爱的女人为自己消耗金钱,也不愿接受这种消耗。

    哪怕是谢天星这种凉薄贪财的男人。

    他挣到银子后,本想为阿妤添件新衣,但当他找到相似的面料时,他被这衣料一尺的价钱所惊。

    他辛苦许久的工费,尚不及略次于阿妤身上旧衣衣料一尺的价钱。

    无奈之下,他只能选取他路,谢天星幼时失孤,寄养在做木匠的舅父舅母家做了学徒,虽然后来世事难料,但他确实是会一点这门技艺的。他本不对自己的手艺抱什么希望,拿回木料试手时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未料并不手生,这具身体似乎练习了多年这门技艺,效果令他极为满意,他便决定找一块贵重木料,一边拿别的木料随便练着手,一边细细雕刻这簪子。而碎银是打算攒满一包后再交给阿妤,给她作为零花的

    他本不想在此时将这些交给阿妤,但如今的状况,似乎再不交给她,就没有机会交给她了。

    他望着祝妤,抿了抿唇,道:“我可以不问你为什么,但你可不可以喜欢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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