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山的戒律堂铺盖着碧色的瓦,深红的墙,这是一座在东陵山格格不入的建筑。东陵山位处江南,其他的建筑多是黛瓦雪墙,偏这一所是京中风格,碧瓦朱墙,轩峨威武。像是在清淡的白水面里丢了一块浓油赤酱的五花肉。这是祝溶特意要求的,他甚至肯为这里多投下一些银子。弟子们猜测他是为了赶时髦,又没钱,只好在戒律堂这里多费心思,满足下自己的审美。

    祝妤虽然不喜欢祝溶,但是她却很喜欢他修盖的戒律堂,她喜欢这种富贵威严的感觉。戒律堂外是苍绿的松,叶子茸茸的。靠近它们,针样的叶子戒备地张开,刺猬一般。祝妤也喜欢这种刺猬般的树。

    戒律堂的大堂上有着紫黑而散发香气的木椅,很沉重,正中那把椅背趴卧着一只老虎,老虎眯着眼,貌似睡着却还醒着,那露出的獠牙提醒着人,它并不能被亵玩,这是一只会食人的凶兽。但椅子上却铺着血一般颜色的刺金丝的锦绣坐垫,坐上去后,老虎便成了匍匐在人肩上,哈着气的猫一般的宠物。

    祝妤正坐在这把椅子上。

    谢天星跪在下面,赵家公子也跪在那里。祝妤扫视了一圈那些坐在座位上的人,又看看跪着的人,目光停留在了谢天星面上。

    她的目光充满恶意,但又有着隐隐的怜悯。

    看吧,他不会来。

    谢天星抬起眼睛,面容平静,他似乎感受不到祝妤恶意的目光。他只是平静地跪在那里,没有恐惧,没有悲喜。

    祝妤嘴角狠狠抽了下。

    这个人,又是这死出。

    她很想看到谢天星努力求生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见到那个鲜活的谢天星,那样的谢天星会让她不那么孤独。

    还是同样的问题,还是同样的声音:“谢天星,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祝妤死死盯着谢天星,谢天星淡淡道:“我被赵公子骂了,所以我打了他。”

    祝妤松了口气,掌律师兄又问:“为什么骂你?他怎么骂的你?为什么他骂你你就要打他?”

    谢天星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些问题,他的目光漂游着,穿过掌律师兄,定格在祝妤椅背的那只老虎上。他看起来像是看老虎,但祝妤知道,他是在看她。

    谢天星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他又看向掌律师兄,微笑道:“你是个傻子,还是个混蛋。你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句人话。”

    掌律师兄的脸立即气得通红,他冲上来给谢天星一巴掌,道:“你敢骂我?”

    谢天星抚着脸,微笑道:“你被我骂了,所以要打我。所以我被他骂了,我就打他。”

    掌律师兄怒道:“我那是在问你究竟是何缘由!你却曲解我的意思,当堂冒犯于我。谢天星,你该反思反思,你为何会被人骂!”

    谢天星只是低头,笑而不语。祝妤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她终于道:“事实未明,不可妄断。”

    谢天星轻笑一声,掌律师兄瞪他一眼,但并不敢反驳祝妤。他只好道:“谢师弟看来是很不喜欢我了,师妹既然要替师傅审案,不如也帮帮师兄,这个麻烦,我可不敢审了。”

    祝妤笑笑:“原来师兄是个怕麻烦的人,可惜审案就是个麻烦的事,既然师兄怕麻烦,要躲麻烦,不如彻底一点,师兄啊,自请离开山门可好?”

    掌律师兄的脸“刷”的白了,谢天星望着祝妤,那双上挑的,细长的眼睛停在祝妤脸上,棕黑的眼瞳不断的动着,他的嘴唇微微开了又合,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祝妤这才慢悠悠道:“你现在很想骂我对不对?”

    掌律师兄瞪着祝妤,半晌方咬牙道:“没有。”

    祝妤轻轻地笑了笑:“何必否认呢?师兄。当一个人对你不好好说话时,你一定会委屈,然后想骂回去。就像被人骂了想打骂人的人一样正常。”

    祝妤轻轻笑了,笑得恶毒又肆意。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它可以压弯人的腰躯,可以颠倒事情的黑白。上位者不会有错误,因为在权力的光辉下,它们只会被称为“个性”。

    很少有人接触了它会不爱上它。权力和金钱,是世间最好的心药。

    掌律师兄望向谢天星的目光明显尊重了许多。

    祝妤看着谢天星,微微扬起眉毛,很高傲的样子。谢天星却只是含笑看着她,他的背是笔直的,嘴角却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一双狐狸眼笑得眯起来,一副奸商的神情。祝妤忖思半晌,突然明白了这小子的意思:□□。

    祝妤感到了难得的丧气。

    对方并不是她预料中的小白花,可也不是她最讨厌的慕权者,甚至不是像她一样的谋权者,而是她最最讨厌的,交易商!

    她看着笑得奸猾的谢天星,后槽牙狠狠磨了磨,道:“他既不肯说倒也罢了。总有办法还原出当时发生了什么。掌律师兄,证人在吗?”

    台下跪着的二人均面色大变,赵公子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谢天星抽动嘴角,并不悲伤,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掌律师兄低眉道:“在,师妹要听他们的说辞吗?”

    祝妤道:“自然。”

    证人瑟瑟缩缩地入场,是一位衰老的男人,赵家公子的面色陡然变了,他瞪向祝妤,道:“这是谁?”

    祝妤淡淡道:“证人。”

    赵家公子大叫道:“可当时根本没有这个人!”

    祝妤扫他一眼:“他是在那扫地的,你自然记不得他。”

    她转脸道:“你来说一下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老头瑟瑟缩缩道:“当时那位锦衣的公子,抓着那位瘦弱的公子,欲行……欲行不轨之事,那位瘦弱的公子拼死反抗,便将那位锦衣公子打倒在地。”

    谢天星的眼睛瞪得溜圆,而赵家公子直接跳了起来,指着老者大骂:“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只是说这小子长得娘气,天生当小倌的料。”

    在场众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谢天星禁不住笑了,赵家公子更急,道:“哦什么?老子可是纯爷们,只喜欢女的!”

    他瞅了眼谢天星,道:“谁放着水路不走走旱道啊?”

    这句话一出,听懂的人已经憋不住笑,直欲离席,掌律师兄忙重重咳嗽起来,祝妤嘴角一抽,谢天星却笑起来:“变态的人总有一些变态的爱好,赵公子你说呢?”。

    赵家公子顿时怒极,谢天星立即瑟缩欲泣道:“我喜欢女的。”

    这回轮到祝妤的眼睛瞪大了。

    她忙咳嗽一声,谢天星转身望着她,粲然一笑。

    那是一种落井下石的笑。

    一个良善的人,绝不会露出这种笑容。祝妤恍然大悟。

    谢天星又开始泫然欲泣道:“我知道你就喜欢我这种长相的人做这种事情,但我真的只喜欢女的。”

    赵家公子大骂:“你血口喷人!”

    祝妤忙道:“证人,继续说你看到了什么。”

    那老头道:“那位瘦弱的公子不从,还打了那位锦衣公子。于是锦衣公子便让手下将那瘦弱的公子,往死里打。”

    他看了眼赵家公子的面色道:“小人听到那位锦衣公子说:‘打折他的骨头,打碎他的傲气,我偏要看到这种装模作样的人跪在地上当狗的模样。’当时他的手下心有不忍,没有下死手,于是锦衣公子便踹了他的手下,大骂道:‘没用的东西,不过是没父没母的东西,打死了也没人喊冤的,怎么怯手怯脚的?看这样,给我往死里打!’说着便亲自上手去打,他的手下也有样学样,按着这位公子往死里打,后来,这位姑娘就来了。”

    谢天星沉吟不语,祝妤以手支头,赵家公子怔了半晌,方道:“我没有让人把他往死里打,我只是想和他闹着玩,对,闹着玩。”

    祝妤此时微笑,拍拍手道:“赵师兄莫急,不过是个糟老头子说的话,他要是敢乱说,师妹我一定要还你清白。来人,把其他的证人带上来。”

    平日里和赵公子混得好,又帮着他打谢天星的那几个人被带了上来。

    谢天星陡然抬眼望向祝妤。

    祝妤悠悠道:“赵师兄有没有和你们几个说,谢天星是没有家的孤儿,所以他死了,没有人会替他喊冤,所以可以尽情往死里打呢?”

    那几个人刚要说话,祝妤笑道:“几位师兄,可想清楚了再说。东陵山门规,弟子间组成团伙,欺凌他人者,以废除武功,逐出师门,通知其家人该人所犯门规并在江湖张贴该事件论处。有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几位师兄,前途可就在你们一念之间。”祝妤道。

    几人默然不语。

    赵公子气道:“祝妤!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打一个没爹娘的东西,你就要这样弄我?”

    祝妤轻笑:“所以师兄到底还是打了?”

    赵公子忙道:“谁说我打了,不过是给他喂了几招,谢天星,你说是吧?”

    他牙中蹦出字来:“说啊,谢天星,我们只是对了几招,对吧?”

    谢天星扭过头直对他的眼神,那是恶狼的眼神,它狠狠呲出獠牙,每一个字都在告诉他。

    不说我就咬死你。

    谢天星直视着这头恶狼,沉静地说:“挨打的是我,险些死掉的是我,被你调笑着说不像个男人的是我,现在被你威胁着说你没有作恶的居然还是我?”

    刺猬终于张开了他的刺。

    祝妤冷冷地以手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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