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上完一节微观经济学课,初月走出教学楼,迎面一阵冷风,她拢了下围巾,将手伸进大衣口袋,触碰到手机,习惯性拿出来扫了一眼,上面赫然一则消息提醒。

    【小月亮,星期三Moose Winery的晚宴可以去吗?】

    半小时前的,是费恩。

    初月顿住脚,从包里翻耳机盒,没有翻到,便直接举在耳边拨通了费恩的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不等她开口,便说:“小月亮,去吧,哈德森夫人很想见见你。”

    “哈德森夫人?”初月蹙了蹙眉,“上次卡莉姑姑晚宴上来的那位很健谈的公使先生的太太?”

    费恩这人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太不像一位学者了。很难想象一位常年于实验室“服刑”的生物学教授,私下的乐趣竟然是参加各种宴会,结交各种社会名流。

    当然,尊重他人爱好是为人准则,但让初月不满的是,他总是很喜欢拉上自己。

    “费恩,我想上次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喜欢。”

    “唉,小月亮,别这么无情。”电话那边的费恩又开始施展自己一贯软磨硬泡的招数,“你也知道哈德森夫人以前跟着先生在C国待过几年,她很喜欢你们那边的文化,上次听说你会弹琵琶,所以……”

    初月冷冷拒绝他:“费恩,最近天气冷,如果你有些常识的话,就该知道很不适合弹奏。”

    “小月亮,你这话多少有些离谱了,我相信这样的天气,哈德森夫人断然没有将宴会布置在室外的道理。”

    他继续动员:“卡莉也去,她说你很少参加聚会,学校的社团活动也很少去,太孤单了,她很担心你。我这次邀请你,完全是她的意思。多交一些朋友才会开心,不是吗?”

    “我现在就很开……”

    话音戛然而止,手肘一痛,手机脱手掉在了地上,初月整条胳膊又麻又软,她下意识捂住蹲了下来。

    驾驶位旁边站着的人正维持着开门的动作。

    “抱歉,小姐。”

    是一位东方长相的中年男子,他弯腰替她将手机捡了起来。

    初月稍缓了下,站起身换手接过,赶紧道歉:“该是我抱歉,是我没看路撞到了您的车,车没事吗?”

    大叔爽朗一笑:“你这小姑娘,车能有什么事,你胳膊没事吧?”

    初月摇头,“啊,没事。”

    她抬脚就要走,后面车窗降了下来,有男声说:“杨,先生说让这位小姐上车,去医院看看。”

    “不,不用了,真的没事。”

    她匆匆说了句,视线掠过降下一半的车窗,看到黑色的西装袖管,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拿着手机,骨节弯曲的弧度如精心雕刻般。

    应该就是车内那位男士口中的先生。

    初月没敢细看,仓促离开现场。

    没事是真的,疼也是挺疼的,她感觉自己眼泪都要出来了,这就是外婆以前说的撞麻筋上了吧。

    都怪费恩这个扫把星!

    电话刚才掉地上被挂断了,费恩重又拨了过来,于是初月迁怒:“都说了我不想去,费恩!”但是接下来她就听见了电话那头卡莉姑姑的声音,“必须去,初月。哈德森夫人特意嘱咐让我们带上你。”

    “哦,姑姑。”

    姑姑的语气像哄小孩子一般:“晚宴还有很好吃的甜品和葡萄酒哦。过去玩一玩,也有和你同龄的孩子来,多交一些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可不好。”

    初月是没有办法拒绝卡莉姑姑的,怕她唠叨是一方面原因,更多的还是怕她总替自己担心。

    “好吧,我会去的姑姑。”

    初月妥协,拿出卡片刷开公寓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需要准备礼服吗?”

    卡莉姑姑那边不知道在做什么,听起来很吵闹,她的声音也大了些,提议道:“最好可以多多展示咱们国家的文化,哈德森夫人喜欢这个。要不你就穿你上次给我们展示过的那些仙女裙子吧,我觉得很漂亮。”

    “你是说汉服?”初月问:“是什么性质的晚宴?直接穿汉服过去会有些不协调吧。”

    她听着电话进门,将挎包随手挂在衣架上,对着镜子解围巾。

    “那我再问一问,最近忙得还没顾上。”那边卡莉姑姑停顿了下,说:“等我问好了,周三下午来接你,顺便一起挑衣服。”

    初月点开手机日程,后天下午只有一节数理统计的小讨论课,三点半就能结束,便说:“好,那周三下午四点钟公寓见。”

    挂了电话,初月从烘干机中拿出家居服换上,抱着笔记本到窗前坐下,开始着手写课程作业。

    她的生活单调而规律,这些年一直如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的若干年,或许仍旧如此。

    在她还是孩童,对于孤独的含义理解未深的时候,曾尝试过与人交往,博得一些关注,哪怕是因为同情。但是再长大一些,读了一些书之后,就放弃了这种尝试。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被放逐在孤岛上的,若要将他们强行拉入热闹当中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这主要来源于思想上的差异,用费恩教授的话说:“思想上的差异有时候比生殖隔离的课题还要难以克服。”

    费恩教授说这话的时候,初月还不到13岁,刚来K国不久,陌生的环境让她终日惶惶如惊弓之鸟,只有跟卡莉姑姑还能说上几句话。她在潜意识里守着自己与姑姑的安全阵地,将这位频繁上门,拖着奇奇怪怪的音调说汉语,还很爱开玩笑的男人当成入侵者。

    初月那时候对他可真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甚至觉得很烦,明里暗里对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敌意。

    一切应当源于初见面时,费恩来机场接机,一见面他就送了初月一个丑兮兮的毛绒玩具狗,还说她和那只丑狗一样“可爱”。

    那个年纪觉得面子是天大的事情,费恩的行为让她又尴尬又气恼,两人从此便结下了梁子。

    初月经常对于他的友善示好视而不见,当他在餐桌上开玩笑的时候总是故意板着脸,即使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有时甚至会当着他的面下逐客令:“费恩,卡莉姑姑这里可没有准备你的晚饭。”

    厚脸皮的费恩完全不把她的态度当回事,大手很没分寸地按在她的脑袋上揉一把,用很夸张的语气朝着卡莉姑姑喊话:“卡莉,你这小侄女说话太可爱了,简直就是小天使,我做梦都想跟你结婚,以后拥有像她这样的女儿。”

    初月很讨厌他没有边界感的样子,一边扒拉他的手逃离,一边凶巴巴地说:“别做梦了,卡莉姑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

    费恩这时候就会装作很苦恼的样子,皱起眉,可怜兮兮地朝旁边的卡莉看一眼,又望向初月,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小月亮?”

    对于不甚了解的人,你会发现连攻击他都很难找到弱点。

    初月拧眉打量着费恩,说实话,最直接的外貌攻击也无从下手。不得不承认,费恩长得很不错。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穿衣打扮都很优雅,有点像书上描写的那种中世纪K国戴着礼帽,拿着小手杖,彬彬有礼与人交谈的虚伪绅士。

    “卡莉姑姑不喜欢外国人。”

    初月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但显然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因为卡莉姑姑在这边读完MBA后便定居了,她的社交圈子里基本都是初月所谓的“外国人”。

    费恩哈哈笑起来,故意逗她:“怎么会呢?可爱的小月亮,你还不知道吧,上次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向卡莉求婚了……”

    他故意停住了话,初月愣住了,一时有些无措,她知道求婚是需要戒指的,便扭头看向卡莉姑姑。

    姑姑就坐在旁边,正给费恩带来的一捧玫瑰花修剪叶子,准备插瓶。显然听见了他们两人的对话,只是噙笑不语,一手拿着小剪刀,一手执着花,纤细白皙的双手恰好落在初月的视线当中,手指上空空如也。

    初月心中一松,抿了下唇,有些得意地晲了费恩一眼,没再反驳。

    费恩被她的倨傲的小眼神逗乐了,夸赞了一句:“聪明的小家伙。”转头和卡莉聊天去了。

    没有了费恩的打扰,初月便又捧着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

    她很喜欢看书,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已经读过好些中外名著了。

    这都得益于小学三年级的一次期末考试,她取得了年纪第一名的好成绩,学校发的奖品是一本叫做《小王子》的书,在最后印着:中小学生必读书目。

    必读书目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必须要读的书了。初月数了一下上面的列举,除了手中的这一本,还有23本她都没读过,但是外婆家没有这些书。

    外婆识字不多,在小城开着一家小杂货铺维持生计。舅舅舅妈一家在南方生活很少回来,自从外公去世后,陪着她的只有初月和一只在楼底下捡来的小流浪狗。

    外婆没有钱,初月在本子上列竖式算了一下买那些书所需要的费用,总共736元,都快赶上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了,买不起。

    后来无意间听同桌说她妈妈带着她去某某书店,她在那里免费看了一下午故事书。初月问同桌:“所有书都可以免费看吗?老板会不会骂人?”

    她之所有这么问,是因为有一次去学校门口的书店买文具,恰巧碰见老板大声斥骂一个小学生,说是在她那里看了很久的书却不买。

    初月记得当时正是放学之后,书店中还有零食和小玩具卖,里面挤满了放学的学生和接孩子的家长,她就站在旁边,看着那位同学涨红着脸,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手指绞缠着有些脏污的校服衣摆,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大人替她解围。

    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板好像更生气了,扯着嗓子开骂,让小女孩叫家长来。

    “像什么话嘛?小小年纪不学好,这样子和做贼有什么区别?你家长老师就是这样教你的?我是做生意的,要都像你这样天天来偷着看书,把书翻旧了又不买,我干脆关门算了。”

    那一幕在初月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总是不自觉将自己带入那个场景,尴尬、恐惧、难过,同时又有点小庆幸——其实自己以前也在那家书店看过几次书。

    她一直在想,如果当时被抓住的是自己,店老板让她叫家长该怎么办?她没有爸爸来也没有妈妈来,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一定都会在心里骂她是小偷,外婆知道了会很伤心吧。

    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去任何公共场合人多的地方都会害怕,包括去超市,若是遇见想买的东西,却正好摆放在犄角旮旯的位置,她宁愿踮脚或者蹲下用奇怪的姿势去看去对比价格,都绝对不会轻易从货架上取下来。这个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

    关于看书的问题,同桌的回答对当时颇为发愁的小小初月来说,无异于天降福音,同桌说:“一楼塑封的书不可以拆开看,但是二楼摆在书架上的都可以免费看。”

    同桌所说的那家书店离外婆家和学校都不近,需要坐五站公交,但这已经很好了,周末可以去,放假也可以去,一天来回只需要花两块钱就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书,初月当时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朝着自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幸运总会不期而至,不是吗?

    虽然后来初月在同学的讨论中知道,其实小城有很多家书店都是可以免费在里面看书的,而且有的离外婆家很近,有的为了宣传,会不定时提供小零食和矿泉水,有的甚至办了书卡就会送一套文具,但初月在出国之前去的始终都是那一家。

    她清寒孤僻的性格中还有几分莫名的固执,就像这么些年一直喜欢留着长发,一直喜欢喝热水泡茉莉花而不是咖啡,一直喜欢穿宽大一些的衣服将自己包裹起来,一直喜欢吃炒菜就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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