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军平日里是小侯爷的跟班玩具,真正作战时,力量不容小觑。

    打赢后,阿元拉开“劫匪”的面罩,内外检查了一通后,笑呵呵道:“就几个普通的劫匪,还好哥几个儿正好路过,正好,送你们一程。”

    郑东愕然:拔刀如此迅速,真是正好路过么?

    在阿元带领的逐鹿军护送下,一行人平安赶到了汾县驿站,时间刚刚好,前脚到了驿站,后脚电闪雷鸣。

    阿元趁着郑东带人登房时,在一旁对赵鸢说:“方才那帮拦路的劫匪,是阉人。”

    “这意思是,都是宫里来的...”

    “八成...不,十成。宫里不会把有武艺的阉人放出来的。”

    “所以,我,杀了陛下的人?”

    阿元笑笑:“赵姑娘,你还不明白么?是陛下先要派人杀你,当然,她的目标肯定不会是你,而是晋王府的囚犯,你充其量,是个陪葬的。”

    赵鸢不寒而栗,反讽道:“能成为陛下的刀下亡魂,真是三生有幸啊。”

    阿元道:“赵姑娘,这下你该明白了,为何小侯爷宁醉生梦死,也不入朝做官了么?”

    赵鸢对恩怨一项拎得清,“我的仕途是陛下给的,她是我的恩人,要除我,我也无话可说。”

    “赵姑娘,你这是愚忠。不过这事也好交差,侯爷进宫对陛下说放不下你,所以找人跟着你保护,他在陛下心中一向是个不着调的形象,用儿女私情很容易就化解了麻烦。”

    赵鸢听够了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安顿好囚犯,她吩咐阿元:“有金疮药么?”

    阿元拿出随身带的包包罐罐,正好还剩下半包金疮药。

    赵鸢拿着金疮药,去了关押胡十三郎的柴房。

    逃犯只有重病看守的待遇,郑东亲自上阵看守,门窗封死,胡十三郎插翅难飞。

    赵鸢道:“我去看看他。”

    郑东:“赵主事,这不大好吧...”

    赵鸢道:“他身受重伤,又被锁着,你不必担心。”

    她进了柴房,被枷锁铐住手脚的胡十三郎瑟缩成一团。他知道赵鸢来了,冷哼道:“用不着你可怜我。”

    赵鸢道:“可怜你?我闲得慌么?问你两件事,第一,当初你已经知道晋王在劫难逃,为什么还要回去晋王府;第二,囚车里的茹娘不是真正的茹娘,真正的茹娘去了何处?”

    胡十三郎抬起脸,他咧嘴笑了。

    “赵大人,你知道什么是情义么?”

    忠孝是什么,她很清楚,情义是什么,却未见其状。她是一个做事讲理的人,哪怕是喜欢上一个人,也要分析出喜欢对方的道理来。殊不知,许多事都是发于内心,它们没有道理。

    “情义能当饭吃么?”

    “我爱王爷,我能为他死,但他心里装的是茹娘那个小贱人,所以我会想方设法救茹娘,情义就这么简单,你懂了么?”

    赵鸢最讨厌别人看不起自己,往日长安城里那些长辈瞧不起她,她不敢反抗,对付这条将死的狐狸,绰绰有余。

    她朝胡十三郎断了脚筋的地方踢了一脚,“你自夸归自夸,少拿我跟你比较。”

    胡十三郎忍不住痛叫,赵鸢蹲下来,用钥匙打开他手脚地镣铐,丢下金疮药:“情义救不了你,但是金疮药可以。上完了药,懂事的话就自己扣上镣铐。”

    说罢,起身,拍拍袖子,深藏功与名,离去。

    赵鸢知道胡十三郎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她给他打开镣铐,是仁至义尽,至于他走不走得了,那是他的本事。这样做,是真正的互不亏欠。

    虽然拦了女皇的人,但她今日做的每一件事都出自自己的决策,发于自己的内心,她在自满中睡去。

    在所有人安睡时,一场山雨迅猛来袭。

    汾县三面环山,一面邻水。驿站坐落在汾县辖区的山区琼庄,琼庄别名穷庄,村民未受教化,山匪穷出,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这里土地贫瘠,种不了庄稼,没有农收,何谈教化。

    原生村民大部分迁徙去了别的地方,或去长安谋生,村里只剩老弱病残,房屋没人修缮,一刮风就摇摇欲晃。

    今夜不是刮风,而是暴雨。

    水涌土崩,顷刻间,整个村庄被泥沙覆盖。

    赵鸢和所有人一样,在梦里被掩埋,她醒来的时候,房梁压在她的背上,丝毫动弹不得。都说人遇到危难时,要么看到佛光,要么看到走马灯,赵鸢什么都没看到,她只是昏昏欲睡。

    就这样睡吧,下一辈子,这官谁爱当谁当去。

    沉睡之际,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赵鸢被一把扛起,那人拼命往山上跑,赵鸢只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跑了很久,天还没亮。

    他们跑到了山顶上的土地公公庙里,赵鸢被扔在土地公公神像旁边靠着,她口干舌燥:“狐十三,发生什么事了?我做梦了么?”

    狐十三破口骂道:“做梦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山裂了,泥沙把整个村子都埋了,我就说,贼婆当政,天必灾!”

    山裂没裂赵鸢不知道,于她而言,天已经塌了。

    她踉跄跑出土地公公庙,暴雨之后的一线黎明格外绚烂。

    上是壮烈的黎明,下是破碎的苍生,她夹在其中,罪无可恕。

    全被埋了,整个村子都被泥沙掩埋了。房屋被埋了,村民被埋了,典狱司和她一起前来的狱卒被埋了,晋王府的囚犯被埋了,帮过她的侍卫被埋了,因她而来的阿元和逐鹿军被埋了,田早河被埋了。

    赵鸢冲下山坡,胡十三郎拉住她,“你想干嘛?”

    “去救人!”

    “奶奶的,要是能多救,我就多救几个了。你看看,一个房梁就能压死你,你这身板,救谁去?天灾来了,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赵鸢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汾县官府搬救兵,无论如何先救人!”

    胡十三郎平日里总是看不惯赵鸢,看不惯她满口仁义,看不惯她道貌岸然。但到了真正的危急时刻,她能迅速压制住自己的感情,让理智做主。

    一个弱女子,一个伤员,没有马,没有骡子,全凭一双脚从村庄奔到汾县衙门。

    汾县是女皇的家乡,县里说不上繁华,但处处透露着天下第一“儒”县的庄严。

    赵鸢找上衙门,汾县县令得知此事,立马着急了衙门全部人手。可笑的是,偌大县衙,可立即调用用的人手不到十个。

    胡十三郎看了眼那些人,“就这几个人,是去救人还是送死?你们楞大个衙门,没人么? ”

    汾县的张县令不好意思告诉赵鸢,前几天女皇娘家,陈家要修新宅,征用县衙的人手,他不敢拒绝。

    “赵主事,陈家有兵,救援刻不容缓,可以问陈家借兵,兹事重大,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赵鸢接受了这个提议,他们兵分两路,胡十三郎带人去救援,她和张县令去搬救兵。

    此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刚走没几步,又下了雨。和昨夜的雷暴不同,白天的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

    赵鸢想起几年前国子监女学里流传过的一句打油诗,雨打芭蕉琵琶声,听闻此声误终生。

    文人笔下的雨,原来真的只是诓骗闺中女子的谎话,它用美好的意向掩盖了现实的真相,剥夺年轻女子们认识它的权力。

    除非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真正的落雨,是冰冷无情的。

    陈府和县衙一街之隔,没有准备车马的时间,两人冒雨跑到陈府门口。

    世族养私兵,是我朝惯例。但能够光明正大让私兵看门的,除了陛下娘家,再无其二。

    门口守着的两个士兵,一个凶神恶煞,一个人高马大,张县令怯生地对那人高马大的士兵行礼:“有劳兄弟传话给陈公,汾县张疏求见。”

    赵鸢见这个张疏一脸博学多才相,感情胡子越长,胆识越小。

    她震声一口气道:“昨夜暴雨琼庄糟了泥石流,村民和刑部押送囚犯的队伍皆被掩埋,请陈公搬兵救援!”

    凶神恶煞的士兵吼道:“大清早嚷嚷什么?死你家人了么?”

    张疏赶忙道:“二位,这位是上头来的主事,陛下钦定的进士...”

    他的话没说完,那士兵骂了一声:“窝囊废”,张疏中断了陈述,脸上陪着尴尬的笑。

    高个子士兵进府递话,赵鸢和张疏二人在檐下等着,雨势变了几重,才终于有个人出来了。

    来者和张疏年纪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一张圆脸,大老远就笑呵呵的。

    张疏小声赵鸢介绍说:“这是陈府管事。”

    “张县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管事穿着一身金边缎衣,身后站着给他打伞的士兵。

    张疏脸上始终挂着笑:“陈管事,琼庄发了山灾,整个村子都没埋了,可否请陈公借我几百士兵,前去援救琼庄百姓?”

    管事故作为难:“张县令啊,老爷的难处你应当知道的,咱们陛下因军队的事,跟娘家闹了几次,没有陛下圣谕,咱们哪敢私自用兵啊。”

    这话是明摆着拒绝了。

    张疏继续赔笑:“被埋的,不但有咱们县的村民,还有尚书省的官吏,他们都是陈国公的手下,是自家人,不能见死不救吧...”

    “哦?这么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是三爷的人遇难,那只要三爷跟老爷说一声,兴许老爷就会同意调兵支援,我给你们支个招吧,你们现在赶紧写信给三爷,有了他的章,老爷那里就好说了。”

    陈国公在陈家排行老三,故陈家人都称他三爷。

    张疏的笑容终于装不下去了。

    汾县送信去长安,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天时间。到那时候,救什么人?救鬼去吧!

    女皇要清楚世族势力,天下最恶毒的世族,就是她的娘家!

    张疏的手筋抖动,多年读书,换来伏低做小,换来无能为力。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别忘了是谁养着你们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是黎明百姓,给你们种粮食,给你们做奴役,为你们赋税让你们住在高楼广厦之中,如今他们有难,你们见死不救,你们在是杀人!”

    那个声音里的愤怒,仿佛能够震裂天地。它击穿了盛世背后的真相,碾碎了人心的腐朽。

    说这句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管事愣了愣,“张县令,这位姑娘是...”

    “我乃刑部主事,太宁八年进士出身,赵鸢。”

    管事恢复笑面:“原来是赵主事,不如二位先进府喝茶避雨,我这就派人去长安送信。”

    赵鸢看穿了对方的用意。他在用缓兵之计,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救人。

    她高声道:“张县令,咱们走,朝廷命官托着的是百姓的脊梁骨,不是什么人都配让我们弯腰。”

    张疏叹了口气。他能预想到赵鸢得罪了陈家的后果。女皇虽和娘家闹别扭,但毕竟是一家人,哪能容一个外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家人?

    可赵鸢说的这番话,给他们这些夹缝里做人的基层官员出了口恶气!

    每一个字都是大忌,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

    张疏跟着赵鸢离开,两人一老一少,步入雨中。

    张疏想了想,还是先安慰对方吧。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嫉恶如仇,被整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鸢并未理会张疏的话,张疏以为她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他又说道:“这种事,这种人,见多了,就知道压根不值得动怒。”

    “张县令,我爹有钱。”赵鸢突然道。

    张疏想,我当然知道你爹有钱了。当了一辈子一品大员,再是廉洁,也不会缺钱。这姑娘好端端说这做什么,难道是被气傻了?

    “张县令,可有人能帮我送信去长安安都侯府?”

    “当然,当然。”

    赵鸢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是对是错,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命当前,不容她瞻前顾后。

    “我写信向长安求援时,麻烦张县令从民间招募援兵,挖出一个死人,十两银子,救出一个活人,三十两银子,能提供救援工具,五十两。”

    张疏心算了一番,以琼庄的人口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这才明白,原来,赵鸢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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