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脱到只剩贴身里衣,虽说是夏天,夜里始终寒凉。他催道:“赵大人再不脱,我便上手了。”

    赵鸢委屈道:“李凭云,你,你...我是个未嫁的姑娘,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你不脱,如何换上我的衣服?”

    赵鸢睁大眼:“换上你的衣服?”

    “此处没别的男装供你挑选,怪就怪你没有先见之明,让胡十三郎穿女装扮我的夫人。”

    李凭云话虽轻佻,目光却看着别处。赵鸢匆匆脱了自己的衣服,换上李凭云的衣服。

    李凭云将她脱下来的血衣藏进车座底下,“赵大人,会扮车夫么?”

    赵鸢明白了李凭云的意思,简单道:“会。”

    平时女扮男装肯定是会被揭穿的,但她几日未清洗,身上散着尸体的馊味,双目难掩戾气,换上男装,只会被当做是一个愤愤不平的少年。

    李凭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格外宽大,赵鸢卷起袖子和裤腿。

    李凭云道:“换胡十三郎进来吧。”

    赵鸢一言不发地动身,一个猝不及防的念头闪过李凭云脑海,他忽然握住赵鸢的手,往她手里递了一个东西。

    赵鸢和胡十三郎换了位置,摊开掌心,一只稻草编的蜻蜓躺在自己手心里。

    赵鸢将那只稻草蜻蜓别在耳朵上,扬起马鞭,朝城门而去。

    她驾马水平不高,到了城防关,险些直接冲进去,禁军持长枪拦住,“何人敢擅闯长安?”

    赵鸢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通关的路引,“回军爷的话,我是礼部李凭云里郎中府上的奴才,替我家主人出城办差,回来晚了,只能走西门。”

    大胡子军官接过路引,也不着痕迹收了赵鸢递上来的一枚银锭子。

    大胡子军官仔细检查着路引,他每次皱眉,对赵鸢来说都是磋磨。终于大胡子军官放下路引,但他并没把路引还给赵鸢,而是派另一个士兵:“去请中郎将过来。”

    陈炳,四品中郎将,统领禁军十二卫。

    女皇继位前后几年,往长安要职中安排了不少陈家子弟,陈炳是其中之一。他虽任中郎将,却是文人出身,心思缜密。看过路引,陈炳又一动不动盯着赵鸢看了半晌。

    赵鸢想,自己现在不能躲,她下跪后,主动道,“官爷,我家主人等我回去复命呢,若等他睡了我才回去,明日他定饶不了我。”

    陈炳道:“你说你是礼部郎中家的奴才?”

    “正是。”

    “你的路引真假难辨,现在城外歇一晚上吧,待我送去京兆府确认后,自会放你进城。”

    “官爷,这路引是我家主人给我的,不能有假吧...您再看看,你看看啊。”

    多亏在太和县的历练,赵鸢将一个没念过书的车夫演的入木三分。

    大胡子军官凶神恶煞地怒斥:“大胆奴才,竟敢怀疑中郎将的话!来人,给我抽他!”

    这时,马车阵震动。

    陈炳挑眉:“这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赵鸢赶紧跪伏下,“回官爷,奴才...奴才不能说。”

    陈炳吩咐两名士兵:“检查马车。”

    “本官在此,谁敢造次?”

    陈炳闻声,嗤笑几声,极为不屑,“原来是李侍郎。您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尚书省的红人,可守城有守城的规矩,今日就算是我舅父入城,也得检查,如此抗拒,难道...李侍郎金车藏娇了?”

    李凭云掀开车帘,下车作揖,“中郎将,明日我还要上早朝呢,还请您通融。”

    湿凉的夜里,李凭云只穿了一件单衣,半截锁骨露在外面,自有一片风流。

    “李侍郎啊李侍郎。”陈炳大笑几声后,突然厉声斥道:“我让你跟我装!”

    他的长枪擦过李凭云的肩膀,挑开马车帘子,一双白皙的腿露在众人眼中,里面,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子,她如受惊的小狐狸,慌张地躲在李凭云的大氅下。

    大胡子军官在陈炳耳旁低声说:“和国公送来画像上的人不一样。”

    陈炳耍了一记花枪,收回长枪,意味深长道:“李侍郎,人不风流枉少年呐,有福,有福!不过啊,可别忘了陛下提拔你,是让你给朝廷办事的,千万别因美色误了公事。”

    陈炳万万没料到李凭云马车里藏着的不是赵鸢,驾马的才是。

    过了进城这一关,赵鸢并没能松一口气。

    茫茫长安,下一步,又该是何处呢?夜里四处处都是查宵禁的士兵,马车若是停下来,就会有士兵来检查。

    回家么?让父亲对她大失所望。还是回尚书省?让陈国公来个瓮中捉鳖?明日亲自拿她去见陛下?

    她请示李凭云:“李大人,我们要入宫么?”

    李凭云打了个哈欠,“没有陛下召见,你如何入宫?”

    赵鸢心里窝火,表情谦恭:“还请李大人指教。”

    赵鸢这样乖巧的样子实在罕见,李凭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叫声云哥听听。”

    赵鸢面无表情:“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

    胡十三郎:“李大善人,你快让她别叫了,叫魂呢。”

    李凭云道:“赵大人,先找个无人处,换了衣服再说。”

    赵鸢把马车停进一个小巷子,李凭云将胡十三郎赶下车,命他去看守。

    这次换衣服,赵鸢动作麻利多了,她上了马车二话不说把李凭云衣服脱了下来,李凭云见她毫不避讳,用低哑的声线道:“赵大人,你可是个未嫁的姑娘啊,矜持点。”

    赵鸢恨不得把脏衣服塞进他嘴里,看他还敢不敢勾引人。

    她麻木地将自己的血衣往身上套,动作急迫,李凭云桎住她的胳膊,“我伺候你穿。”

    他拿着赵鸢的手,穿进袖子里,“这是我给你缝过的衣服,世上只有这一件,赵大人要好好珍惜啊。”

    他离的很近,赵鸢嗅到他身上浓墨的味道,咬牙道:“李大人,你若喜欢提线木偶,我送你两个便是,何必如此玩弄我。”

    “这是摆布,不是玩弄。”

    “有区别么。”

    “待你穿好衣服,便去公主府找找乐阳公主,她随时都能带你入宫,见了陛下,是要如实相告,还是添油加醋,你自己决定。”

    说起乐阳公主,赵鸢想到当初在大雪中的七个时辰下跪,浑身发冷,“不成,乐阳公主和陈国公关系甚密,她岂会帮我。”

    “赵大人,心存恐惧,看到的都是威胁。你若想赢的漂亮,就没有惧怕的权利。”

    他为赵鸢穿好腰带,右手穿入腰带里,将她拽向自己。

    李凭云的鼻尖轻轻抵上赵鸢的,“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不但要说给公主听,还要说给你自己听。”

    赵鸢终究是个欠缺男女经验的姑娘,在这关头,她竟然被李凭云蛊惑了心神,她从没这么近地看过他的眼睛,在野心勃勃之中,有她的倒影。

    越清晰地认识这个人,越沉迷其中。

    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知道靠近他的人,都会得到庇护。

    李凭云的声音如一道蛊,迷惑人心:“纵使今我大邺,权宦专横,草菅人命,我赵鸢无惧无畏。我生为刀锋而非朽木,人道腐朽,我斩它腐朽;狂流而非善水,天道不公,我与它争道。那些陈腐的旧道,终会礼崩乐坏,我赵鸢,才是这个朝代的将来。”

    赵鸢读过所有的经典圣贤,他们教她谦卑,教她自省。她从没读过如此狂妄之言,从没一个人,教她去争,教她自信。

    从来没有。

    她被李凭云的话所惊,所摄,长久以来的信仰,一击即碎。

    李凭云掐住她的腰,命令道:“说啊。”

    赵鸢没见过李凭云这个样子,他突然变成了一团火,好像自己不按他的话来说,他就要把自己烧成灰。

    她一字一字,僵硬地复述着。

    “纵使今我大邺,权宦专横,草菅人命,我赵鸢无惧无畏。我生为刀锋而非润玉,人道腐朽,我斩它腐朽;为狂流而非善水,天道不公,我与它争道。那些陈腐的旧道,终会礼崩乐坏,我赵鸢...才是这个朝代的将来。”

    在自己生硬的语气背后,赵鸢听到了信仰碎片被重新拼凑的声音。

    她想,今夜,自己终于触及了李凭云真假莫测的外表之下,那滚烫的灵魂。

    赵鸢自己去了公主府,乐阳公主不见她,赵鸢不肯走,她便命仆侍告诉赵鸢,让她先跪着。跪到天亮,公主自然会见她了。

    赵鸢别无他法,只能跪着。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她一直重复呢喃着李凭云的那句话。

    那句话像个咒语,而她像个失心疯的人,一遍一遍念着,假话说上一千遍,终将成真。

    眼看天快亮了,若早朝前她还见不到陛下,早朝上陈国公定会提起琼庄的灾祸,她必须要争。

    为自己争,为枉死的百姓争,也为李凭云争。

    她用尽浑身力量大喊道:“陈公拥兵自重,却在琼庄天灾时,置百姓于不顾,我要面圣伸冤!”

    公主府周围都是权贵官邸,这些权贵,一面最重视脸面,另一面又极爱窃听八卦,赵鸢整这一出,免不了给公主府引来目光。

    乐阳可以不见赵鸢,但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地怀疑乐阳和陈国公有所不和,要不然,赵鸢要见陛下参奏陈家,为何偏来找乐阳公主?

    乐阳气急败坏地让人把赵鸢带进来,她来不及换上见客的锦袍,也未来得及着袜,大步冲到院中,打算给赵鸢一个耳光,打烂她的嘴。

    这记耳光没能落下,因为乐阳被赵鸢的模样惊住了。

    赵鸢一身血衣,双眼猩红,就像...

    就像一个惨死的人,突然活了过来。

    “你这是...”

    “殿下,下官刚从琼庄的尸海里爬了回来,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来打扰您。”

    “你在门外所吠,可是属实?”

    “句句属实。”

    乐阳比赵鸢更明白这件事背后的博弈,她踱了几步,停在赵鸢身前,居高临下道:“外公和舅父,比生我的母亲待我更好,本宫要为了你,背叛他们?”

    赵鸢非常清楚亲缘是最难离间的,但它也并非无懈可击。

    乐阳若真和陈家父子没有嫌隙,岂会为她开门?开门这个举动,已经出卖了乐阳对陈家父子的惧怕。

    “因为他们是男人,而我是个女人。”

    赵鸢的答案让乐阳啼笑皆非,她以为自己是这皇城之下唯一的疯子,没想到,赵鸢比她更疯。

    “他们以保护公主之名,剥夺公主自由,以家人之名,行强权压迫,公主怕他们,我不怕。”

    乐阳使劲浑身力气扇了赵鸢一耳光。

    赵鸢疼得想哭,她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扬起狼狈的脸,坚定地说道:“有我在,公主不用怕他们。”

    “赵鸢,今日当权的若非我母后,你爹若非太傅,你算什么...你算什么...你算什么!”

    “我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年轻的读书人,当是这个朝代的刀锋,是狂流,苍天许我存在,父亲许我读书,陛下许我做官,我的意义,是开辟一个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大道之世,权贵拦我,我斩权贵,天道阻我,我逆天道。区区陈家父子,还不足让我畏惧。”

    当她真正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时,别人是否相信,已不重要了。

    赵鸢读书时,每一刻都在质疑读书做官的意义是什么。若不读书,她也是个让人羡慕的官家小姐,有着金玉满堂的美好人生。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寻到冰山一角。

    读书做官的意义,不过是在浊世里,守全一份清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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