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的升迁宴虽未声张,但架不住长安官员会来事儿,不到午时,院中已堆满各人送来的升迁贺礼。

    御史台监察百官,看谁不爽就掺他一本,放眼满朝,赵鸢找不到比这更适合她的职位了。

    她清点完这些“贿赂”,就让小甜菜找人把他们送入宫去。小甜菜抱着一筐珍珠,依依不舍。

    赵鸢看了眼她,合住手中礼簿:“这些珍珠你留着给自己当嫁妆吧。”

    “哎呀赵大人,你别提了,夫人成天唠叨着让我嫁出去,怎么你也这样?”

    赵鸢道:“你都二十好几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

    小甜菜腹诽,最没资格催嫁的人就是赵鸢了。

    她放下珍珠,来给赵鸢捏肩,“大人,我也不是不想嫁人,只是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嫁个读书人,但这些读书人,眼睛都长在头顶,各个想着当赘婿,哪看得上我呢。要不然,你干脆把我和甜枣大人凑一对得了,我姓甜,他也姓甜,他瘫痪那几年,是我照顾过来的,你让我再去跟别的男人,我也懒得伺候。”

    田早河卧床瘫痪三年,小甜菜照顾了他三年,也从未提过二人有什么情愫。

    赵鸢道:“你是因田兄进了国子监才有想嫁给他吧。”

    “甜枣大人这几年仕途跟开了光似的,人又老实,哪家姑娘不想嫁给这样的人过日子?高程走的时候,我年纪那么小,总不能给他守一辈子?”

    “行了,稍后宴上我问问人家的意思,人家若是不愿娶,咱们也不上赶着嫁。”

    “赵大人,我真是奇了怪了,你对我都这么好,为何对夫人老爷如此狠心?”

    赵鸢微微一笑:“何出此言?我如今官至五品,给足了他们面子,谨辞活着也未能及我,怎能说我狠心呢?”

    “当年他们也是怕你出事,他们是真的错了,可是你何必拿他们的错来惩罚自己呢?”

    “你若站他们那边,往后也不必来我这了。”

    “我是心疼你!你看你,容安表小姐家的老大都开始读书了,三个孩子一人一声母亲,叫的多好听,你不但下无子嗣,就连自己的娘家也抛弃了,你这不是把自己逼成孤家寡人吗?”

    赵鸢被她叨得脑仁疼,训斥道:“一边儿哭去。”

    “谁哭了?大人,你别冤枉人,我去外边招呼宾客了,你小心别又睡着,让大伙儿等你一个。”

    碎嘴怪终于走了,赵鸢寻思着还有些时间人才能来齐,她可以先睡一觉。

    也许是今天小甜菜提起了高程,她难以入眠,眯了一会儿便穿戴好衣帽,前往前堂待客。

    她在宫里住了三年,升任郎中后,得了御赐的官宅,大刀阔斧改了一番。进门就是一片清幽竹林,林中养着几只鹰,专用来威慑别人。

    今日第一个进门的客人是田早河。

    田早河的人保住了,腿没保住,两条腿彻底废了,如今只能坐着轮椅在仕途上艰难且舒服地前行。

    不愧是某人当年选中的人,脾气和某人一样硬,府上的下人要给他推轮椅,他不肯,非要自己进来,结果轮子卡在了石缝里。

    赵鸢上前推了一把,把他从石缝里解救出来。

    “我升迁之日,田兄怎能空手而来?”

    田早河道:“赵兄,你是清官,公然收礼,叫别人如何说你?”

    这话像是当年的赵鸢会说出口的,赵鸢皱眉,自己以前这么烦人么?

    “你若是没钱送礼,便给我派几个机灵学生过来使唤。”

    “赵兄,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田早河本来就比他们年纪都大,瘫痪三年后,话还没说利索,就开始准备科举,这几年官升的快,人也老的快。

    赵鸢为小甜菜的幸福堪忧。

    “田兄,先不说送礼的事了。你这把年纪了,腿又不利索,不找个人照顾你么?我们小甜菜就挺好,又能照顾人,又会打算盘,”

    赵鸢以为他得说几句“怕委屈小甜菜”、“我年龄太大”的客套话,没想到这厮很是诚实:“赵兄,你就别乱拉鸳鸯谱了,我...我心里有人。”

    赵鸢愣了愣:“田兄...你心里既然有人,为何不去求娶人家?难道…对不起,我的心里只有李大人,田兄,恕我辜负你了。”

    田早河脸憋得通红:“赵兄,我...”

    “哟,新官上任,怎么憔悴成了这样?”

    一个窈窕美艳的身影走入林内。

    赵鸢道:“怕我太容光焕发,让裴夫人失色。”

    沮渠燕朝赵鸢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到田早河轮椅后方,把他往旁边的小径里一推,“田相公,你自己玩一会儿,我有些姑娘的私房密话要跟赵大官人说。”

    看到田早河眼里的深情,赵鸢努努嘴,哦,原来田早河心里人是沮渠燕啊,是她自作多情了。

    把田早河解决掉,沮渠燕立马换了一张面孔,“赵鸢,你必须得帮我。”

    赵鸢给她到了杯茶,“坐下来慢慢说。”

    “裴瑯那狗东西,竟敢跟我提纳妾,你去陛下耳边吹吹风,让她贬裴瑯去边关养猪,我看他对着母猪还怎么发情。”

    “你自己也养男宠,何必强求他呢?”

    “我养男宠,有带回家给他难堪么?”

    赵鸢被轻易说服了。

    “等待会儿见到他,我先提醒几句。”

    “我侯府夫人的脸面可全靠你了,我呢,也不是吝啬之人,前几日我弟弟送来百匹良驹,你拿去找陛下邀宠吧,事成之后,再送你十名从北凉骑兵退下来的死士。”

    沮渠燕前脚刚走,后脚裴瑯就来了。

    这夫妻俩,显然一个躲着一个。

    赵鸢二话不说,先拆裴瑯的礼。

    裴瑯送她的是一副字,写的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赵鸢随手丢了字,天上盘旋的鹰以为是丢了食物,一个俯冲,把那副字啄的稀巴烂。

    “鸢妹,你太不给面子了。”

    “你若怪我处置了你的狐朋狗友,不搭理我便是,何苦特意上门挖苦?”

    “要不是祖母让我来,我还不兴来呢。一旦武官们知道我跟你有往来,又要拿难听的话说我,我一把年纪了,承受不起。”

    “既然知道一把年纪了,就别再拈花惹草。你想过纳妾的后果么?北凉骑兵若是闹事,西洲都护府不得安宁,你裴家用两代人的牺牲换来西洲安定,而你,只需要管好自己,就能有同样的结果。”

    “够了够了,祖母说我,陛下说我,你也说我,是不是沮渠燕跟你通风报信?真不知道她是嫁了我,还是嫁了你。”

    “她嫁的是大邺。”

    裴瑯心疼赵鸢是真心疼,戳她刀子也毫不留情。

    “你知道么,你这些年越发冷血无情,比当年的李凭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真是幸运,死的早,不用忍受现在的你。”

    赵鸢道:“攻击无效。给你三天时间收拾烂摊子,若让你的破事祸害西洲安定,我就去陛下那里告你的状。”

    反击成功。

    “鸢妹,真是谢你当年不嫁之恩。”

    现在的裴瑯已没有能力去嘲讽赵鸢了,她走过比他更多、更坎坷的路,过去那些让自己在她面前得意的经历,都成了笑话。

    这些年,他们不愿替女皇杀的人,她来动手,谁还敢笑话她是个不自量力的女人?

    所有人都明白,女皇一日在位,赵鸢一日得宠,女皇一世在位,赵鸢一世得宠。

    迎来送往,赵鸢有些累了。但她仍在等,直到长安闭市,才让赵十三关了门。

    “慢着!”

    门外传来一声呼唤,打更的小童抱着一个木匣子匆忙跑来。

    招呼他的是赵十三,小童对着这个长着胡子的美娇娘犯了愁,这是该叫大哥还是叫大姐啊?

    他灵机一动:“大娘,这个是扶云道道主派我交给你们家官爷的贺礼。”

    赵十三皮笑肉不笑:“哟,看起来挺沉的哈。”

    “大娘,我回去领赏了,有缘再会!”

    赵鸢沐浴完,被小甜菜逼着涂抹了润肤的药膏,又熏了刺鼻的安神香,终于能够进入睡觉这一步了。

    赵十三抱着木匣兴高采烈地跑来:“赵大人!赵大人!六子来信了!”

    “小甜菜,跟他说我要睡了,明日再看...算了,不用了。”

    赵鸢撑开眼皮,开门放赵十三进来。

    接过木匣,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论里面装的是什么,都是一个好兆头,因为这意味着六子愿意和她沟通了。

    六子...该说是江淮海,这些年残杀朝廷官员,毫不手软,赵十三怕里面装的是暗器,或是人头,于是说:“赵大人,还是我来拆吧。”

    赵鸢摇了摇头,“他要是有害我之心,我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她镇定地打开盒子,饶是做好了心里准备,看到里面物件的瞬间,还是本能地流露出了一丝惊慌。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没让赵十三和小甜菜看到自己惊慌。

    小甜菜奇道:“这是...木屑...”

    赵十三拿出只有半指长的断木,“他擅用毒,有可能是毒药。”

    赵鸢立刻在木匣翻找,还真让她翻出一封信来。

    信上是江淮海亲笔:明日午时,赵谨辞坟前见。

    赵鸢将信折放在一旁,伸出手掌,“断木给我。”

    赵十三道:“你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小心被毒死。”

    赵鸢道:“这是从我哥牌位上切下来的。”

    赵十三和小甜菜得知木头无毒,又对那封信产生了好奇心。

    “明日?”小甜菜说,“赵大人,明日是你去御史台上任的日子。”

    “推后一天就是了。”

    “这个六子哥也真是,又不是我们大人害死李大人的,他为难我们大人,李大人也无法死而复生啊。”

    赵鸢敲了敲小甜菜的脑袋,“行了,都早些睡。我哥牌位丢失,赵府只怕要乱套,明日你回赵府照顾我娘,我和十三去会他。”

    赵十三虽然不懂朝廷里的勾心斗角,但新官推迟上任这种事的后果他还是清楚的。

    “要不然,明日我先替你去探探他的口风,你平安上任了以后,不管他怎么都好说。”

    赵鸢反问:“你应付得了他么?”

    赵十三蔫了会儿,嘀咕道:“老贼婆也是,非得让你明日上任,再急着利用你,也不用这么快送你去御史台吧。”

    赵鸢温和道:“是我自己想尽快上任的,和陛下无关。”

    赵十三看不懂赵鸢的心思。

    这些年他跟着赵鸢刀枪火海,他都看出了老贼婆在利用赵鸢,赵鸢能不知道么?

    没谁比她更有资格恨那老贼婆了,可她依然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哪怕是私底下也不容许别人说老贼婆半句不是。

    人都赶走了,赵鸢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一夜无梦,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因是要去谨辞墓前,赵鸢穿了一套白色素衣,又套了一身黑袍。或许是杀多了人的缘故,黑色极为衬她。

    等赵十三牵马的时候,她对着镜子发呆。

    镜中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个女人看上去苍白冰冷,赵鸢有些怕她,于是去寻了淡色的口脂,涂在脸上和唇上,为她添了几分柔和的气色。

    去谨辞墓的路不好走,前些天下了暴雨,全是泥路。

    赵十三一边驾车,一边骂骂咧咧:“咱们要是跌山沟里人没了,可不能怪人家六子,怪就怪你非要来赴约。”

    赵鸢笑了笑:“好,怪我。”

    赵十三发现赵鸢今天兴致不错,说话温柔可亲,甚至有几分从前的音调,心想着她今天肯定睡饱了。

    赵鸢掀起帘子,仰头凝望着天上的几率轻云。

    不觉十年已经过去了,她变了很多,更稳重了,更聪明了,不知故人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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