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被李凭云送到淳于身旁时,已经大半夜了。他背着她走得慢不说,唯一的手用来扶着她了,既无手打伞,又无伞可打。

    两个人都被雨水浇透了,赵鸢不料自己睡得这么死,如此大雨都没能浇醒她。她留对方在他们的营帐里过夜,待她擦干身子,换了衣服,已经人去楼空。

    淳于拿来一张字条:“大人,这是送你回来的人留下的。”

    字条只写了四个字:山下有伏。

    “还不承认是徐知春,字迹都一模一样。”

    她把字条收起来,装进徐知春给她写的那两封信里面,打算见面之后抓他个人赃并获。

    淳于看到字条上的事,脑海里已经初步形成了一个计划。

    “xie教的人知道那帮饭桶的实力,肯定不会在他们身上费功夫,这埋伏是冲着咱们兄弟来的,我们和他们换衣服,明日光明正大送大人入县。”

    淳于做事利落,不像赵十三那样每次都摆出一副不情愿的嘴脸。

    “对了,十三呢?”

    “哦,病着呢。”

    “又病了?”

    “好像是矫情病。”

    赵鸢一笑置之,顺便把赵十三玩忽职守的事抛诸脑后。

    淳于用了一招偷天换日,第二天一早,他们顺利抵达元阳县城门。

    淳于视力好,他望到城门口夹道相迎说的人群,揶揄赵十三:“十三,前方都是臭男人,捂好鼻子。”

    赵十三一边神伤,一边抽空还嘴:“再臭也臭不过你。”

    淳于爽朗笑了几声,对赵鸢道:“看来整个县衙的人都出来迎接我们了。”

    赵鸢道:“兴师动众,不是好事。”

    离城门就差一个山坡的距离了,淳于提议:“十三,咱们看谁的马冲得快。”

    “哟,老娘怕你这臭水鱼?”

    两人争先冲下坡,扬起泥点子千万,一半进了赵鸢肚子。

    她不但平安抵达了目的地,还成功识破了徐知春的伪装,她以胜利者的姿态不慌不忙地向前晃荡,骑着马晃下山坡,却看见在离城门还有百米远的地方,赵十三停了下来。

    而淳于则是一往直前抵达城门。

    赵鸢猜想是这两人又闹别扭了,赵十三心思重,若不及时纾解,他会一直把事情藏在心里,然后某一天突然发疯。

    为绝后患,赵鸢通常都是当场哄好他的。她扬起马鞭,用力麾下,向赵十三奔去。

    “赵大人,我...没看花眼吧。”

    赵十三侧过头看向赵鸢,想从她那里获得一个确定的答案。

    赵鸢懂了赵十三的犹豫不前。

    元阳县城门前,县令领着整个县的百姓迎接长安来的御史。

    额头一抹旧疤,一条空荡的袖管,喉咙处一条红痕,道尽十年事。

    赵十三唤道:“赵大人?”

    赵鸢呢喃:“我赢了。”

    诸事皆空。

    她听不到任何杂音,恍惚中,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柔道:“赵鸢,你赢了,醒来吧。”

    马鞭从她手里滑落,坠地的动静惊了马儿,马背一个颠簸,赵鸢摔了下去。

    昨夜下了雨,地里都是软乎乎的泥,没摔伤,她还有力气翻腾起来,用她的全部力气奔向城门。

    十年啊,这十年,我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赢的这一刻,她没有大悲大喜,竭尽全力,只能做出一个柔柔的笑容。

    “我猜对了,也赌赢了。”

    她没由来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不明其意,云里雾里,只有李凭云知道她在说什么。

    猜对了,说的是昨夜她猜中了他是徐知春,赌赢了,指的是十年前和上天赌他的生死。

    “下官元阳县令徐知春,恭迎御史,请御史随下官前往县衙,稍事休息。”

    李凭云的声音终究是变了,但语气仍然平静温和,而且没有任何疏离感,好像他们只是分开了短短十个时辰。

    他给赵鸢准备的是一间种满竹子的院子。

    李凭云去年冬天就在准备这间院子了,这是衙门里的一处独立小院,院子里移植了一方竹林,养林的人说元阳县冬天太冷,竹子不抗寒,中看不中用,活不过冬天。

    他在见过别人在更恶劣的环境下把竹子养得枝繁叶茂,不信邪,便亲自守着这些竹子,他们活过了冬天,等到了春天,最终在第十年的这个夏天,迎来等候之人。

    有百姓过来告状,李凭云没能亲自安顿赵鸢,便派了个机灵的衙差。

    “女相公,我姓宋,单名一个福,您喊我阿宋就成。”

    阿宋识字不多,但夸女人的俏皮话信口拈来,

    门口传来赵十三幽幽讽刺:“她和花容月貌有关系么?”

    赵鸢闻言转身望镜,难怪赵十三说自己的和花容月貌无关呢,她的花容月貌都被泥点子盖住了。

    所以,方才她是以这副德行与李凭云久别重逢的?

    而且,是以这副德行面对元阳百姓?

    “我要更衣了,滚出去。”

    赵鸢拆开自己装衣服的行囊,翻了个底朝天,只翻出两套换洗的官服和一件儒服。

    她出门不带胭脂水粉么?

    这还是一个女人的行李么?

    哎,是了。

    赵鸢换了另一套干净官服,草草洗了把脸,推开房门,低头看向蹲在门口的守门人。

    “把衣服脱了。”

    “赵大人!欺人太甚!”

    “你的衣服借我穿几天,回去给你买新的。”

    赵十三扁扁嘴巴,欲言又止。

    李凭云和刘颉同时出现在元阳县,智障都能看出来这是给赵鸢设的圈套,原则上来说,他该提醒赵鸢。

    可是,她居然主动提出要穿女人衣服了,几年难遇的好事,所以这件事,就算是要告诉她,也得等她多换几次衣服以后再说。

    而且他需要一些时间去确认前天山上见到的人,确是刘颉无疑。

    赵十三让赵鸢从自己刚洗过的衣服里随便挑,她十分客气地给他留了一套裹身的。

    “我的衣服你穿起来不合身,还敢挑这么多?”

    “不合身的改一改就合身了。”

    “谁给你改?”

    “有劳。”

    “你去问问你娘愿不愿意给你缝衣服?”

    “...我衣袋里藏了些碎银子,你找个绣娘帮我改一改,剩下的就当你的劳苦费。我先去处理衙门的事,下午一定要让我穿上合身的衣服哦。”

    赵鸢作为监察御史,要做的事说难也不难,自她在衙门坐下那刻起,向她陈情的多达三十余人,她不明白了,这么一个一眼望到底的县城,哪来这么多乡长、亭长、怕不是把土地公也搬来了。

    这是元阳县立县以来第一次有朝官来访,各级的小吏为了这次陈情牟足了劲儿,一个比一个能扯皮,又臭又长还不算大问题,真正麻烦的是他们不说官话,赵鸢又听不懂他们的土话。

    她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问题,早有了一套独门解法。

    县城里的事大同小异,听不听得懂无所谓,重要的是记录做的漂亮。

    底下的官吏唾沫星子乱坠,赵鸢下笔如飞。她过于专注地编撰笔录,没听到靠近的脚步声。

    李凭云来了。

    李凭云朝她的笔录上看了一眼,写的牛头不对马嘴。

    他笑了笑,接过一个亭长的土话,翻译成官话转达给赵鸢。

    赵鸢心虚地用袖子盖住自己胡诌的笔录,其紧张程度,无异于被出卷人抓住了乱写答案的学生。

    阿宋敲了一记铜锣,大喊道:“县衙备了简陋的午膳,诸位先去用膳,稍事休息后再继续陈情会。”

    朝廷的官员,无论大小,比溜须拍马更积极的永远是吃饭。

    人都走光了,公堂只剩赵鸢和李凭云。

    这些年赵鸢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各种场合,唯独情场上的事,始终不敢触及。

    现在他们单独在一起了,她该做什么?

    赵鸢坐在高堂上,反像个受审的人,手脚忘了如何放置,处处透露着拘谨不安。

    李凭云主动打破沉默:“拉开抽屉看看。”

    赵鸢依言照做,抽屉里放着的是一份奏章,她展开奏章,奏章上密密麻麻记录的,和今日官员的陈情内容出入不大。

    “你早就准备好了笔录?若早点告诉我,我也犯不着瞎编了。”

    李凭云道:“早上太忙,忘了告诉你。”

    赵鸢问:“你还不用膳么?”

    “我吃过了。你舟车劳顿,吃些清淡的,饭菜已经让阿宋给你放在院里了。”

    吃饭要紧。

    赵鸢匆忙做了一个礼,借着吃饭的由头跑掉了。

    李凭云扶额叹气,女人真是善变,现在的赵鸢和昨天山洞里的赵鸢,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个物种。

    下午的陈情会,赵鸢有一半时间在打盹儿,李凭云从外面回来,看到元阳县衙有史以来最奇怪的画面。

    赵鸢头顶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手掌撑着额头,闭紧双目,县衙的小吏和衙役围成一个半圆,在底下观察着她。

    “该不会是死了吧,要是朝廷来的人死在咱们县,估计咱们都得砍头。”

    “看样子像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她?要不然,待会儿徐县令回来审案坐哪里?”

    “糊涂,这是长安来的大官,咱们徐县令都要礼让他,冒然把她叫醒,她迁怒咱们该如何是好?”

    李凭云遣走围观着她的人,吩咐阿宋找赵十三来陪她,阿宋道:“县令,待会儿还有两个案子要审,赵御史占了公堂,咱们去哪儿审案?”

    李凭云道:“书房吧。”

    赵鸢一觉醒来,物是人非。

    “陈情的官吏呢?”

    赵十三斜倚在圈椅上,睡得比她还香。

    他们二人竟然大白天占着人家的公堂睡觉,真是失礼。赵鸢提起衣摆,走出公堂,她拦住一个小吏:“李...徐县令呢?”

    小吏道:“县令见御史您睡的香,怕打扰到您,就搬到书房审案了。”

    小吏给她指了路,李凭云的书房在后院,和她住的小院仅一墙之隔。书房外没人看守,房门紧闭,赵鸢担心他正在办案,不敢上前打扰。

    她双手交握,在房门前转来转去,始终不敢上前一步。

    有其它人在场的时候,他们可以只谈公事,可私下相处呢?她该和他说些什么?

    她有太多想知道的事了。

    胳膊呢?声音为什么变了?如何活下来的?还有,有人照顾他么?成家了么。

    还有那个深埋心底,最难以启齿的问题。

    十年了,想过我么?找过我么?哪怕一次。

    赵鸢在心里把这些问题排列成一份清单,然后按照开口难度,从简单到困难重新排了一遍。

    赵鸢走到墙角下,清冷而规矩地站着。李凭云不喜欢被人打扰,未经他的允许,她不敢擅自推开那扇门,她只能远远望着它。

    然后,她便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踩着风火轮似的冲进屋里。

    “爹!我娘做了蝴蝶酥,让我给你过送来!”

    赵鸢呆在原地。

    是啊,又不是分开十天,该有一个会送饭的孩子了。

    何况他缺了一条胳膊,生活有困难,有个人和他相互扶持,会容易一些。

    只要他还活着,什么都好。做人嘛,就该向前走,不拘小情小爱,不要斤斤计较...

    但他凭什么比她先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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