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停歇,太原城的河堤被冲地零零散散,太原被水淹没,成了一座“水城”。

    太原城楼上,一个男人看着满城污水,陷入回忆:“当年我掌太原,不足二十,太原在治理之下,繁华不输洛阳。”

    此人正是刘颉。

    刘颉这人是有些邪乎的,治城就一个字:贪!

    正印证了“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不论是太原还是管凉州,它们都在他的治理下达到了鼎盛。

    李凭云从前认为刘颉是个胸无大志的武夫,当然,现在也没对他改观多少,但他是个合格的人。刘颉这人身上有个大部分人没有的优点:他有一口吃的,绝不会让身边人饿死。

    李凭云说:“恭喜王爷。”

    “拿下太原的功劳,是你李凭云的。”

    “我只是尽我全力协助王爷。”

    “让你领功你就领功,说这些有的没的!李凭云,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啥吗?你这人就是不敞亮!”

    李凭云无语凝噎。

    观赏了会儿城里飘来飘去的桌椅板凳后,李凭云说:“天时地利已有,下一步该是人和了。”

    刘颉:“说敞亮话!”

    “城中烂摊子我来收拾,请王爷速前往郊区,稳定民心。”

    “我几天几夜没见过枕头了,你总得让我先好好睡一觉吧。”

    李凭云肯定刘颉这厮以前是没好好念书了,“仁义之师”四个字,估计他只会写个“义”字。

    “王爷,唯有仁义之师,才能赢得民心,稳固江山。”

    “行了行了!”刘颉捂住耳朵,“等老子坐上皇位,先缝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嘴。”

    刘颉嘴上说的厉害,可还是照李凭云的话去做了。一下午准备好了给百姓的救济品,连夜去找被关在城外的百姓。

    这次攻城比李凭云想的更加顺利,没想到用了不到两场雨,太原就失守了。他观天象,近来是不会再有大雨了,于是下令大军等候水势稍退之后,直接入主太原。

    今夜他们在城外庆祝大捷,先是扶云道的侠士和士兵互拼武艺,而后他们又唱起了行军歌谣。

    有个乐师转行的侠士,拉了一曲《破阵》,士气空前高涨。

    江淮海拎着酒坛过来,一把搂住李凭云:“拉二胡那是我兄弟,不错吧?”

    李凭云微微颔首。大捷之后,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喜悦,江淮海甚至从他眼中看到一抹忧虑。

    他突然明白了这忧虑从何而来。

    他松开李凭云,“想着赵大人呢?别怪我没提醒你,当日你被陈望山欺凌,她视若无睹。等你事成了,女人只会向你扑过来,留着她,用处不大。”

    李凭云说:“她助纣为虐,残杀皇室,殉城是她最好的结局。”

    江淮海拎着酒罐愣了愣,只见酒罐坠地,摔了个稀巴烂,他一声不吭离去。

    十年前的江淮海因不通水性,没能救得了李凭云,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些年自己苦修水性是为了什么。

    为的就是今夜。

    军营已经成为一片汪洋大海,水深及腰,江淮海举着火把寸步难行。他找到赵鸢的时候,她被一块木板卡在帐篷角落,只露出半个脑袋。

    人显然昏迷许久了,也幸亏她昏迷,才捡来性命。

    江淮海把她扛在肩上,逆水而行。

    “不用你来救我。”

    江淮海感觉自己腿都要断了,没想到被救之人醒来,说的是这么一句话。

    真想把她扔回去。

    “我不救你,你想淹死?”

    赵鸢声音微弱:“你救了我,我丢了太原城,还是死路一条。”

    “你怎么越活越糊涂了?以前是谁常说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怕了,你们就放了我吧。”

    “不行!”江淮海果断说,“赵大人,还记得你最看中的公道么?你要活着看到他回到长安,你要见证他沉冤得雪。”

    赵鸢听到“沉冤得雪”四个字,失焦的双眼忽然有了魂。

    “他还没沉冤得雪,我不能死。”

    赵鸢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江淮海欣慰地笑了笑:“这才是我们赵大人。”

    二人活着回到太原城外的营地,江淮海都冷得打颤,更别说赵鸢。军营里有热姜汤,江淮海喝完姜汤,倒头就睡。赵鸢抱膝坐在他旁边,直打哆嗦。

    她不知自己这样坐了多久,深更半夜,一个人影映在门帘上,她辨出一条空荡荡的袖管。

    俘虏该是什么心态?她没当过,不大清楚。

    李凭云走进来,扫了眼桌上的姜汤。赵鸢的那碗姜汤还剩一大半,他说:“味道是不大好,但喝了能驱寒。”

    赵鸢说:“不想喝。”

    巧的是,李凭云来之前也在想一个问题——赵鸢当俘虏是什么样的?

    现在答案揭晓,大小姐样。

    李凭云开始默默思考对策,他眼神一沉,赵鸢就条件反射地恐惧,生怕他又想着如何利用好自己这枚棋。

    李凭云端起碗,柔声说:“听话。”

    他靠近的时候,赵鸢下意识地向后挪去。她腾开位置,暴露了身下毯子上的一片血迹。

    李凭云把碗摔倒一旁:“受伤了?”

    赵鸢说:“别咒我,瞎说什么。”

    赵鸢这人又好强又口是心非,李凭云不可能信她的话。他拽起她身上盖着的毯子,寻找她身上的伤口。

    赵鸢阻止住他乱摸的手,“赶巧来了月事。”

    四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似谁先眼神躲避,谁就认尴尬了。

    两人同时看向别处。

    李凭云将大氅摘下,披到她身上,“去我帐篷里。”

    这时候赵鸢不好再倔,她裹紧自己,率先走到门口,回头瞧见李凭云把被她染红的毯子卷起来,握在手中,更是羞愤:“还不快点带路?”

    如今他举手投足尽是胜者的优雅。

    “就在隔壁。”

    赵鸢泡了一天水,又临月事,腹部和膝盖绞痛不休,走到李凭云帐篷里,半条命快没了。

    李凭云牵着她走到行军床前,“你先休息,我去找月事带。”

    赵鸢本来没有对战败有什么实感,直到“月事带”三字被他说出来。

    赵鸢一旦失去凌厉的模样,眼神便不自知地流露出少年人的脆弱。

    李凭云回来时,她还和自己离去时保持着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

    他坐到赵鸢身旁,左臂绕过她的身体,温热的大掌搭在她的腹部。柔软的触感让李凭云疲惫尽散,他低头看她:“想什么呢?”

    “花木兰。”

    “你就是你,不必非做花木兰。”

    “我在想花木兰从军来了月事如何处理。”

    “...”

    赵鸢根本上是个天真的人,当她感受到李凭云给予的温暖时,心又不可避免地动摇了,“要不然,我们远走高飞吧。”

    李凭云的手轻轻揉弄着她的小腹,低声笑道:“这是你第三次这样说,看来赵大人心里还有我。”

    说出来的瞬间,赵鸢就后悔了。

    十年前她就问过他这个问题,元阳县又问过一次,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呢?

    门外一个小兵唤了声“徐先生”,把赵鸢从自责中解救出来,李凭云说:“是阿宋,元阳县的时候你见过。”

    赵鸢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就算李凭云对她尚可,她仍然是俘虏身份。一个出现在头领人物帐篷里的女俘虏——真是个香艳的身份啊。

    她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额头抵住李凭云的右肩。

    阿宋和李凭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他的袖子里残肢的痕迹发呆。

    究竟是谁这么对他...究竟是谁!

    听到昭哥名字,赵鸢才露出眼睛。

    李凭云对阿宋示意出去说话。

    离开帐篷,他问:“昭哥的腿如何了?”

    阿宋摇摇头:“那一箭穿膝而过,请了几个大夫,连崔神医说,治不好了。”

    李凭云几乎嘶吼出来:“那就再请大夫!”

    阿宋道:“老爷,我知道你疼昭哥儿,我也心疼,那么小的孩子受了这么大的苦,谁不心疼。但茹夫人吩咐,这事要瞒着主公,不能影响到他。”

    赵鸢久久等不到李凭云回来,心里开始焦灼难安。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还是十年前的后患,她怕李凭云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出事。

    她忍着腹痛出门,黑黢黢的夜里,军营只有寥寥几个士兵走动。她四处张望的时候,听到斜对角帐篷里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不过,万幸不是李凭云的。

    见无人看守,赵鸢便走了过去。

    两个人的影子被投在帐篷上,一个人立,袖子空荡,另一个人倒在地上,腿上插着一只箭。

    “徐知春,你要么就一刀杀了老子!”

    赵鸢目光震动,陈望山竟然还活着!

    她叹了口气,这货之前折磨李凭云的时候,怎不想着给他痛快?现在落到人家手上,也是活该。

    赵鸢怕被李凭云发现,匆忙回到李凭云的帐篷里。她心里飞速打着算盘:凭她一个人是无法逃出去的,但加上陈望山就有胜算了。

    逃出去以后,先去洛阳,直攻太原,还有机会!

    新的希望并没有让她开怀,反而,她更加苦闷。

    少年时她和李凭云毫无征兆地分开,而今日,却是一步步看着彼此走远。

    倘若今夜李凭云答应了和她远走高飞,赵鸢知道,自己一定会义无反顾跟他走的。庆幸他是清醒的,她也被迫清醒一回。

    赵鸢躺在行军木床上,无奈地摇摇头:“哎,我可真是个没自我的人。”

    “没什么?”

    李凭云走了进来。他面色温和,带着淡淡笑意,完全不像刚刚干完坏事的样子。赵鸢装模作样捂住嘴巴,柔声道:“你听错了,冤枉我。”

    李凭云一听语气就知道她心里有其它的盘算。他们久别重逢后,有了新的相处之道,不是争锋相对,就是在虚情假意,但凡赵鸢待他温柔,一定是另有所图。

    他已经上了一会当了,不会再上第二回。

    他坐在床边,问赵鸢:“腿疼么?”

    赵鸢说:“肚子比较疼。”

    “姜汤有用,你又不喝,我也爱莫能助。”

    真是个诚实的回答。

    赵鸢索性两眼一闭,她抓着李凭云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

    李凭云却挣开了她,“你今夜好好休息,我去和六子睡。”

    赵鸢的计划是,要让军营所有人都认为她和李凭云亲密无间,这样她才能趁李凭云不在的时候去见陈望山。现在他要自己分房睡,不就是在跟她撇清关系吗?

    美人计上次已经尝试过了,对李凭云来说不管用,她只能用绝招了。

    “李大人,你不在的时候我害怕。”

    李凭云一听便知,假的。

    这个赵鸢,和过去的他如出一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良心早就喂狗吃了。而如今他才能体会到那时赵鸢的心情,原来被人存心利用是这样一番滋味啊。

    当他看到自己空荡的袖子时,甚至有一些恨她。

    “能不能抱抱我?”

    赵鸢多年不曾对谁示弱过,话音一出,她自己先头皮发麻。

    “不能。”

    啊...这...

    这...

    狗娘养的,怎么就是拿他没辙呢!

    赵鸢顾不得腹痛,双手强行抱住李凭云的腰,“反正我就是不敢自己睡。李大人,我是你的俘虏,不是你的座上宾,你不用对我如此守礼。”

    四只脚的兔子抓不到,一只手的男人还对付不了么。

    李凭云怕她闹出其它动静,便随她摆布了,“你别乱来。”

    赵鸢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睡里面,我抱着你,睡得踏实。”

章节目录

扶云直上九万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佛罗伦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佛罗伦刹并收藏扶云直上九万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