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是个温厚君子,但沈云岚却在他身上看到一抹萧瑟。

    他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见过类似的气质。

    “奴才是赵鸢安插在陈妇身边之人,陈妇有消渴症,饮食起居都要格外注意,奴才受她之命诱导陈妇吃消渴症禁忌食物,并...行房事,导致陈妇身体枯竭而终。”

    李凭云淡然问道:“你所言可有证据?”

    “赵鸢心思缜密,她吩咐奴才之事,从不留痕。”

    李凭云哑声片刻,又问:“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

    “奴才恨她。”

    “你恨她什么?”

    “恨她...眼里没有奴才。”

    柳霖听完嗤笑出声,调侃道,“小儿啊,你可知眼前之人是谁?十年前,陈妇和百官都为他一改先历例,那赵家娘子眼里如何容得下别人?”

    沈云岚颤巍巍抬起头,他看到一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

    他的右臂似乎只剩了一寸,可他眉宇幽静,仿佛残缺的不是他手臂,而是凝视他之人的心。

    沈云岚知道赵鸢弑君内幕,他打从心底里恐惧那个女人。沈云岚想着自己这辈子,若不遇赵鸢,在梨园攒够银子,回乡做买卖后半生也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她给了他另一种希望,同时将他彻底碾入黑暗的土壤里,他被柳霖抓了以后,竟然还一直渴望着她来救自己。

    直到见到眼前这个男人,这一切彻底破碎。

    “李侍郎,伺候陈妇之前,我一直伺候着赵鸢。她苦闷时便来找我,她先是看着我喝闷酒,酒喝多了就让我伺候她,她情到浓处,总会喊我‘云郎’。”

    李凭云半晌无言,柳霖也有些怕了,他先让沈云岚滚出去。

    等沈云岚退下后,柳霖站起来给李凭云斟茶,李凭云拦住他,“柳公是长辈,不敢劳驾柳公。”

    若说李凭云十年前不卑不亢是一种策略,那如今他的不卑不亢则是修养。

    柳霖目中带泪:“孩子,我当年没看错人,这次回来,是老天爷帮你。”

    女皇身边的人,该处理的已经暗中处理了,留下的,必然以后是有用的。

    李凭云颔首道:“柳公连夜找我,应当不是为了无聊之人。”

    柳霖喝了口茶,慢慢说来:“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一双慧眼。马场的帐和沈云岚,是我私下送给你的礼,我这里还有一份大礼,是送给陛下的。”

    柳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益州平江寺。

    李凭云挑眉:“这是何处?”

    “你离京师十年,不知这十年宗室艰苦,赵鸢奉陈妇密令,铲除宗室,一人独大,对我也颇是不敬。她去太原之前,我受了她的气,便想捉她的把柄出来。两年前有人向陈妇告密,前废太子有位流落民间的私生子,赵鸢奉命去处理此事,彼时倒是处理的风平浪静,我也是今年私下去调查才知道,她压根没有除掉废太子遗孤,也就是说,刘皇室除了陛下,还有别的血脉。”

    这张纸写的便是废太子遗孤的下落。

    李凭云食指按在益州二字上,凭他推断,柳霖之言有九分真实。

    因为益州正是赵鸢祖家。

    此事不必明说,他们都知道废太子遗孤的威胁是什么。

    他们之所以等到今年才动手,一方面是等待天时地利,另一方面则是等待人和。只有刘姓宗室只有刘颉一脉,天下诛王侯才会对他鼎力相助。

    废太子血脉未清,必有大患。

    李凭云亲自送了柳霖出门,他站在官舍门前,冷月如一枚杀人弯钩。他唤道:“六子...”

    “李侍郎,我是七子。”

    李凭云至今没能习惯“七子”在身边。

    他是六子留给自己的人,相貌声音和六子都不相似,但李凭云还是会误把他唤作“六子”。

    “我想去看看你们‘道主’。”

    李凭云在长安得了封地,江淮海的墓就建立在此。他的墓旁,是高程的衣冠冢。

    他们跟着他来长安,最后也葬在他的名下。

    李凭云提了一壶酒,洒在六子墓前。

    他喝了一口酒,像是在和六子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赵大人又惹了麻烦事。”

    李凭云记得自己以前的脾气很坏,赵鸢每次惹祸,他都恨不得把她从县衙踹出去。他总觉得这人是上天派来克她的,可每每这个时候,六子就会替她说话。

    六子说:「‘执着’一词是死物,但它寄生在活人身上,就有了自己的命运。」

    那时的他,应当也在赵鸢身上寄存了一份执着吧。

    一口又一口酒下肚,李凭云已经无法站立了,他跪在六子墓前,垂着头:“我真不知该如何独自面对她,你回来帮我吧。”

    风雪有声,而故人无言。

    七子拿着大氅给他盖上,“李大人,明个儿还要上朝呢,咱喝够了,话也说够了,就回去休息吧。”

    “去赵府。”

    “哪个赵府?”

    众所周知,长安有两个赵府。

    一个在皇城脚下,住着位高权重的赵太傅,另一个在东坊市,住着赵太傅的不孝女。

    “赵大人家。”

    七子跟了李凭云不久,哪晓得赵大人是谁?李凭云平日里温和,不代表醉后也温和,他从前怕自家道主,现在怕李凭云,也不敢再问下去,于是决定撞撞运气。

    皇城脚下不准夜通车马,七子便先去了东坊市赵府。

    “李侍郎,我去叫门。”

    “不必。”

    李凭云跳下马车,吩咐七子,“天亮了你去一趟益州平江寺,重点打探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和尚。”

    “李侍郎,那...你呢?”

    “我这里你不必担心,专心去办事,有什么难处及时告诉我。”

    七子心里一阵暖。他以前给达官贵人跑腿,习惯了被颐指气使,李凭云是第一个对他如此温柔的主人。

    七子还在沉浸在感动里,抬起充满感恩的双目一看——

    李凭云单手攀着赵府墙壁,他的手指发白,青筋暴突,七子正要去帮他,只见他灵活一翻。

    七子大喜过望,激动地捂住嘴巴:残废李侍郎翻墙成功了!

    李凭云翻进来,摔在一片竹林里。夜里的竹子阴森森的,他扶着一根竹子站起来,四顾一番,视线定格在一处光亮前。

    于是他沿着那处光亮走去,走出这片竹林。

    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彼此都是一惊。

    赵鸢手里的灯笼差些坠地。

    李凭云衣袍上全是泥,双手也难逃污浊。

    这人半夜不睡觉,翻人家墙做什么?

    而李凭云想的和赵鸢一模一样:这人半夜不睡觉,打着灯笼扮女鬼么?

    赵鸢提着灯笼欠身,“李大人到访,有失远迎。”

    李凭云镇定地拂去衣服上的尘与雪,“唐突造访,是李某失礼。”

    他走上前,“赵大人家里可有清水?”

    “随我进屋吧,你小声些,别吵醒别人。”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屋子,李凭云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也许是因为那句“你小声些”,他的步伐格外轻柔,每一步都不偏不倚踩在赵鸢心上。

    赵鸢够不着屋檐,平时都是把灯笼直接放在门前,今夜也照做了。

    李凭云瞧见倒在地上的灯笼,便将它提起来,伸手挂在了屋檐下。

    李凭云已经兀自在她屋里洗完了手。他的手浸在水里,手心搓揉,洗净了手上的污泥,却不知该如何擦手。

    赵鸢靠在门口,哂笑看着他无措的模样。

    他在腰间摸出帕子,搓干手掌,又把帕子摊放在桌上,叠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塞回腰封里。

    这里是赵鸢住了九年的地方,比起太傅府的那间闺房,这里有更多她的痕迹。

    赵鸢屋中并不整洁,四处都扔着未读完的书。墙上挂着一副巨幅书法,由她亲笔写成: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李凭云停在那副字下,“赵大人不关门?”

    关门,便是留客的意思。

    赵鸢故意反问:“为何要关门?”

    “不关门,我们如何亲热?”

    赵鸢语塞,词不成句:“你...喝喝多了,咱们应该避免醉后相见。”

    沈云岚的话如同阴魂不散的厉鬼如影随形。

    「李侍郎,伺候陈妇之前,我一直伺候着赵鸢。她苦闷时便来找我,她先是看着我喝闷酒,酒喝多了就让我伺候她,她情到浓处,总会喊我‘云郎’。」

    李凭云扣住赵鸢的腰:“你若想开着门,我没意见。”

    赵鸢反手关上门,“李大人,你别胡来。”

    “你为何叫我李大人?”

    这话问傻了赵鸢?

    当初六子叫他李大人,她就跟着叫了。叫了这么多年,他现在才觉得不妥么?

    “李凭云,别以为我不欺负醉汉啊。”

    她当然敢欺负他。

    这个女人甚至敢弑君,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因为他,她把自己逼成了恶鬼。

    他欠她的,好似这辈子都还不清。

    赵鸢,越过李凭云起伏的肩膀,视线恰好落在墙上那幅字上: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李大人,婚未成,不得如此。”

    李凭云松开她,面无表情:“今日柳霖带了一个叫沈云岚的倌儿来见我,说他在入宫之前,跟在你身边伺候。”

    赵鸢一时汗毛竖起,她猜到了沈云岚在柳霖手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会去找李凭云。

    赵鸢提起警惕:“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水多。”

    李凭云语气平静说出这几字,更有疾风暴雨将袭来之势。

    赵鸢为官这一路,名声极为复杂。有人说她是□□,有人说她是恋爱脑,她都不在意,哪怕误会她的人是李凭云,她也不愿在意。

    李凭云说出这话时,便不再把她当一个和他平等的人了,而是一个情欲的容器。

    她摊开双手:“那你试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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