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家请婚,都会找专门的先生来写聘书,高门大户人家则更讲究,起草聘书之人得身份越高,意味着女方嫁的越好。

    李凭云送来的聘书,则由他亲自手写。

    李凭云三年前失去右臂,用了三年时间,才学会用左手写一手好字。

    赵鸢把那聘书扔进炭盆以后便出门去了,等她回来,却见炭盆被寒风吹灭,聘书还剩半张残迹,她的手伸入炭盆,去挽留残余的聘书,而后冷嘶了一声。

    木炭烫红了她的半边手,赵鸢将此视为凶兆,上天都不同意的婚事,强求又有何用?

    夜里李凭云再次上门求见,被赵鸢命人用刀架着脖子送回官舍。

    官舍巡夜的小卒见此场面,吓得躲在草垛后方。等赵鸢手下走后,小卒战栗着走向李凭云:“李侍郎,要报官么?”

    李凭云失笑道:“我不就是官么?”

    “可没见过你这种官!堂堂四品大员,还不如赶考的贡生威风。”

    “不过区区四品,不敢威风。”

    “那是您低调,长安何人不知‘苍天不诛李凭云,万古长夜有尽时’。”

    李凭云道了一句“不敢当”,然后赏了小卒几枚碎银子,让他去买酒喝。

    李凭云几日不见七子消息,便猜到了调查废太子遗孤一事有变数。废太子遗孤于刘颉倒是构不成威胁,他担心的是昭哥,几十年后,他若有幸活到那时,尚能为昭哥挡风遮雨,若是活不到呢?

    必须除去一切威胁昭哥的隐患。

    李凭云拿来黄历,又寻来笔墨,沾了朱砂,在三月初三那日做了一个记号。

    以前他远不比如今细致,右臂还在时,他读书从不做笔记,必要时候,顶多以手指蘸墨做标记。

    一只手做什么都慢,他索性特意让自己的心也慢下来。

    三月初三大婚,他需要在大婚之前解决废太子遗孤。

    扶云道的人跟随他时间不久,他尚不能完全信任,此事要做到天衣无缝,还得他亲自前往益州。

    李凭云定好前往洛阳的日子,躺回冰冷的木床上,下弦月躲在两扇窗之间的缝隙里,窥望着李凭云。

    十年前他以赵鸢对自己的情愫为负累,而十年后截然不同了。

    棋逢对手,他敬佩她,这种势均力敌,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欲望,这股欲望驱使他想要更多、更多。

    更多的□□的欢愉,还有更多的...更多他自己也难以形容的欲望。

    赵鸢命人把刀架在李凭云脖子上,她自己何尝不是被刀架着脖子?她本就不想嫁也不敢嫁,父亲来请求她嫁,赌气的成份让她更不愿嫁。

    不嫁,亦不能回朝做官,还能去何处。

    她脑海里形成一个疯狂但可行的计谋,那不如出家吧,去试着看破红尘,寻不得自己的公道,就寻一个内心清净。

    她坐在书房里,还没彻底想明白这事,手已经不听使唤地先行动了。

    她用剪子剪下一捧黑发。

    “鸢妹,你做什么!”

    来访者透过窗户,看到她荒唐的举动,冲进屋,夺去她手里的剪刀。对方来势汹汹,赵鸢被吓到,忙扔掉剪刀。

    “孟,孟老师。”

    孟端阳及时拯救了她一头乌丝,他冷声质问:“为何如此不自爱?”

    因他是自己的夫子,又是自己的长官,赵鸢对孟端阳素来实话实说。

    她欲盖弥彰地捂住了断发之处,“我少年白发,是李凭云替我治好了白发,我不想欠他。”

    “那也不能一遇到麻烦就拿自己头发撒气。”

    “心外之物罢了。”

    孟端阳几日未见她,发现她额前多了一枚流云纹。这些年赵鸢被女皇惯得嚣张跋扈,这枚金色云纹倒是衬她。

    赵鸢以手掩额。

    “鸢妹,其他事暂且一放,益州有麻烦了。”

    比起自己的事,赵鸢更擅长处理别人的事,一听别人有麻烦,她双目立马有了神采:“发生何事?”

    “杨凤传来消息,平江寺最近来了很多异地居士借住,他怕是冲长吉来的,便在居士楼放了一把火,以修缮之名赶走了那些居士。”

    无数可能性在赵鸢头脑里翻滚,她拇指搓着额间流云,“是长吉的身份暴露了么?”

    “尚不可知。不过今日早朝,李凭云没来,替他上朝的郎官说,他告了一个月的病假。”

    “他生病了?是重病么?”

    “我怀疑他去了益州。”

    赵鸢无法自欺欺人这两件事没有关联,时间太巧了。

    若是李凭云发现长吉是废太子遗孤,他会如何?是她的话,为了君王,定会斩草除根。

    当年废太子暴毙,孟端阳于宫门前长跪,掩护宫人杨凤送长吉离开长安。他们之所以会在益州落脚,则是赵太傅暗中帮助。

    二十余年后,东窗事发。

    有人向女皇告密,赵鸢接到皇令去杀长吉,她也差点这样做了,孟端阳为此对她又是痛斥,又是苦求,后来赵太傅亲自出面,甚至为此打了她一巴掌,最后她留长吉一命,并非因为孟端阳的恳求,而是因为长吉是个僧人。

    那时她不知李凭云生死,只能乞求神佛,因此给自己立下不杀佛门的规矩。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古人诚不欺我。

    赵鸢追溯这些年自己做过的事,几乎每件桩事都是错事。

    一开始,她也想做个清白正义的好官。

    太宁十一年到太宁十二年,她独守在刑部黑暗阴湿的冤狱里四百多个日夜,兢兢业业,却得不到任何提拔的机会。

    太宁十三年整整一年,她因正义直言受杖脊足有百来下,只换来“不懂事”三字。

    她心中的公道被无情践踏,一次次是往后,她终于看明白了,所为公道,原本就只是强权者的手腕。

    太宁十四年,她残杀无辜,欺下媚上,换得旁人眼里的圣恩。

    太宁十七年,山西匪乱,明知危险重重,女皇还是让她前去。

    这些年她做过唯一正确的事,就是留下长吉的性命。

    长吉的命既然是她保的,那就由她继续护下去吧。

    为了不打草惊蛇,赵鸢带了七名手下,连夜出发前往益州。

    南下蜀地,山岭重重,夜行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若要在李凭云之前赶到益州,只能走夜路。

    长安远成了远方的星火,一行人遁入夜色。

    “赵大人,那是...”

    赵鸢朝前看去,一道火焰在夜雾中燃烧。火把照亮那团火焰,她定睛一看:“赵十三...”

    赵十三双眼通红看着她:“你出远门,为何不叫我?”

    赵十三心虽向他,但他仍是皇帝的人。赵鸢不大信任他,装腔作势道:“我是个不祥之人,你已有归宿,不该再受我牵连。”

    赵十三还不知这厮诡计多端?横她一眼,“淳于告诉我你要远行,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这次我跟定了你。”

    “那你的公务呢?”

    “翘了,破官谁爱当谁当,老娘不稀罕。”

    赵十三虽然又效忠刘颉,又啰里啰嗦,但他办事确实有一套,赵鸢决定信他一次,带他一起前往益州。

    翻山越岭走了小半月,终于抵达益州,赵鸢怕自己带着一堆人前往平江寺引人注目,便让其他兄弟先休息,只自己同赵十三前往平江寺。

    平江寺位于繁华的益州外城,隐于江畔,本是一间低调的佛寺。自女皇大兴杂文以来,民间作诗之人数量翻长,有位文士在游历平江寺后,作了一首《怀平江寺》,随着这首诗传颂,平江寺变得广为人知。

    如今的平江寺香火不断,还没入山门,赵十三就被香火熏地咳嗽连连。

    佛香很妙,有些人闻到佛香,认为刺鼻难忍,另外一些人闻道佛香,则内心安宁。

    平江寺主持释空,既是当年冒死保护废太子遗孤的宫人杨凤。

    赵鸢来时,杨凤正在为香客诵佛,平江寺所有僧人环绕他身侧,赵鸢在那些僧人里看到长吉的身影,松了口气。

    杨凤在香客中窥见赵鸢身影,借故离去。

    赵鸢随他来到后山,朝他一拜:“孟老师说近日寺里有异常,他公务缠身,离不开长安,我替他来处理此事。”

    杨凤道:“那些人已经离开了,寺中风平浪静,虚惊一场。”

    赵鸢闻言也松了口气,确信李凭云告假和长吉无关。

    离开平江寺,赵鸢的心满是内疚,这次属实是她误会了李凭云。

    当年女皇让她找到长吉将其杀害,她从乱葬岗扒了一具死囚尸体前去交差,连女皇都没有疑问,此事天衣无缝,李凭云没有知道的理由。

    前去和手下会和路上,赵鸢问赵十三:“我对李凭云,是不是有失公道?”

    赵十三道:“瞧你这话说的,你是神么?人家的公道轮得到你来评判?”

    “...我总把他想得太坏。”

    “既然屁事没有,咱们就两手空空地回长安?”

    俗话怎么说来着?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趟益州之行,简直就是上天给她指的明路。

    李凭云定下三月初三的婚事,圣旨有了,父母之命也有了,这婚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既然她无法消除婚约,消除她自己不就行了?

    人不在,自然就不用成婚了。

    “我要在益州堂叔家住一段时间,今日稍事休息,明日你先回长安。”

    “也好,你不在长安,没人惹祸,大家都能过一段安生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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