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挨了鞭伤,本以为自己瞒得住。

    他低估赵鸢,顺带低估和赵鸢有关的一切,在他眼里,赵鸢仍是需她庇佑的雏鸟,因此自己受了鞭笞,背部溃烂,也认为那是他自己要扛的事,赵鸢不必过问。

    淳于...或者说司马相鱼,他更不会放在眼里。

    “李大人,可是背上有伤?”

    淳于一提醒,赵鸢才注意到李凭云无声无息站在亭外。

    “你受罚了?”

    李凭云官至礼部侍郎,虽说只是四品官员,但在世人心里,他已是位极人臣。在圣恩加持之下,李凭云会受伤,只能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帝王责罚,一是被暗杀。

    若是暗杀,他一残废书生,不至于只是背部受伤,故赵鸢确定他是被刘颉罚了。

    李凭云被看出受伤,仍故作淡定,“淳于将军好眼力。”

    淳于忙道:“我可担不起将军二字,李大人,您还是跟赵大人一样,唤我淳于罢。”

    “你是武状元,临危受命,成功守住北关楼,我怎可直呼你的姓氏?”

    李凭云越想这事越是后怕,当初赵鸢让淳于去争武状元,她就不怕被人发现淳于就是司马相鱼么?还是说,那时她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可朝廷这帮酒囊饭袋,眼珠子长在头顶上,谁会去记一个死囚的样貌?司马相鱼被赵鸢偷天换日救出死牢的时候,瘦骨嶙峋,这些年更名淳于,跟着赵鸢苦没少吃,饭也没少吃,且赵鸢是真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的,愣是让一张苦大仇深的死人脸变成了和蔼可亲的娃娃脸。

    她杀了很多人,也度了很多人,除了她自己和年少挚爱。

    淳于道:“我祖父是乡里的赤脚大夫,别说你受了外伤,就算是肉眼瞧不见的内伤,他也能看出来。”

    司马相鱼自由和祖父行医走江湖,到了服徭役的年纪,他命好被派到衙门做衙差,哪料高兴太早。第二年乡里发蝗灾,庄稼坏死,疟疾和饥荒接踵而至,他祖父救了无数乡邻,却无人能施他一碗粥。

    而县衙里,成吨的粮食积压腐坏!他的祖父和乡邻们,至死没吃上一口皇粮。

    朝廷判书说他杀八十余人恶贯满盈,他却说自己杀得太少!

    往日都是旁人给赵鸢处理鞭伤,今日轮到她做疗伤的人,端着烈酒的手跃跃欲试:“李大人,若是疼,便叫出声来!”

    李凭云不信任赵鸢做细致活的能力,他视死如归道:“你动手吧。”

    烈酒泼上新伤,痛彻心扉!李凭云纹丝未动,赵鸢在他背后,看不到他额头滚落的汗珠。只有死人才不知道疼,从赵鸢的视角看去,李凭云如同一具被虐杀的尸体。

    她的手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抬起来,鬼使神差触摸李凭云右肩下方的断肢,李凭云为了隐忍痛意,逼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身体转向别处,在赵鸢的手触上那截断肢时,他像被人从梦中唤醒,思绪从四面八方而来,汇聚在右臂截断处。

    李凭云条件反射要推开赵鸢,赵鸢的手已经却握住了他的断肢,他听到她自后方失魂落魄的声音:“当初一定很疼吧...”

    李凭云逃不开,便装作不在意地任她抚摸。

    赵鸢不忍继续往下抚摸,因为再往下,便什么都没有了。她收回手:“为何弄了一身鞭伤?”

    “赵大人,我自有我的考量。你已与我成婚,便该享受一个女人应有的福分。”

    赵鸢不置可否一笑,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李凭云受罚的事不难打听,赵鸢也在尚书省做了多年职事官,随手找个人便打听到了。刘颉继位,田早河以一封《劝帝王书》和李凭云“割袍断义”,他为人务实勤恳,又没有家世背景,颇受世族看中。

    由沮渠在裴家祖母耳旁稍稍吹风,裴家祖母便决心重用田早河。他从国子监被调到御史台,虽只是八品监察御史,却有参加朝会查举百官之权。

    赵鸢回看女皇过世后的那段日子,自己茫然无措,李凭云却已在布局了。她感情用事,容易沉湎情义,李凭云却只顾谋士,这是她最不如李凭云的地方,也是她最恨李凭云的地方。

    田早河去了御史台以后,不知是他自己心境变了,还是小甜菜的紧追不舍奏效了,赵鸢去田早河府上拜会,没想到碰上小甜菜在给他的新邸挑选竹帘样式。

    小甜菜跟了她十余年,见她为别人忙来忙去,赵鸢终于体会到何为“女大不由娘”。

    想当年,她也是像小甜菜喜欢着田早河一样,喜欢着李凭云,当年她也可以为李凭云披星戴月,万死不辞。

    赵鸢同小甜菜扯了几句闲,等田早河回来了,便单刀直入问起李凭云伤势的由来。不问倒还好,这一问,她对李凭云好不容易生出的怜悯又被他碾得粉碎了。

    李凭云在朝会上公然反对立昭哥为东宫太子,他一句“立储不立残”,直接激怒了皇帝。皇帝一怒之下,赏了他鞭子以儆效尤,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了诏书,今后再有人敢妄议昭哥的腿,酷刑处置。

    小甜菜听到这事儿,吃惊道:“李大人他是糊涂么?”

    赵鸢轻轻一笑:“他是活成精了。”

    田早河也明白了李凭云的用意,但朝堂之事,他身不便在家中提起。赵鸢见小甜菜一头雾水,解释道:“陛下迟迟不下立储诏书,看似是因世族拿宗法阻拦,可当年陛...明德皇后一个女人都能称帝,可见只要心意足够坚定,没有皇权做不到的事,所以,不是陛下顾及宗法,而是陛下自己心中摇摆不定。李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讽刺昭哥殿下的残疾,实则是用了一招激将法,逼迫陛下下定决心。”

    田早河道:“昭哥殿下年纪虽小,但本性纯良,定会是一位英明的储君。”

    赵鸢自己身陷囹圄,难再怜悯他人。可是昭哥还那么小,又是那么单纯,字还未认全的年纪,就要被阴谋诡计架送入孤寒的东宫。李凭云的用意她和田早河都知道,刘颉不是一个能让他实现抱负的皇帝,但昭哥一定是。

    为了千万个孩子,必须牺牲掉那一个孩子,这就是李凭云要求的公道。

    眼前一对男女支支吾吾,眉来眼去,赵鸢一双火眼金睛,自田早河回府那刻便看出了二人又是要跟自己说,却不知怎么开口。眼下她要离开了,终于主动询问:“你二人是否...”

    田早河一直视李凭云为人生挚友,却没学到李凭云分毫的厚颜无耻,关键时刻,还是小甜菜鼓起勇气向赵鸢坦白:“小姐,我...有身孕了。”

    “哦...啊?”赵鸢暴跳如雷:“婚期未至,你哪里来的身孕?”

    “小姐,这是个意外,你听我解释...”

    赵鸢只觉耳边有无数只蟋蟀在叫,她听罢小甜菜解释,愤怒仍然不减,对着田早河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临走时,还不忘威胁:“你二人婚前再敢做出格之事,我打断姓田的腿!”

    田早河委屈道:“赵兄,我的腿本就是断的。”

    赵鸢这里出了桩恶事,李凭云那里也不好过。刘颉终于力排众议下了立储诏书,眼看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把昭哥送进东宫,没想到太子之位稳了,皇帝的龙位又动摇了。

    昨日河南道黜陟使沈海潮连夜觐见,亲自向皇帝秉明泰山脚下的一桩地动灾难。大邺对于天灾有一套完善的应对机制,在新法实施中,又改善了该机制中耗损人力的部分,且这次地动,是在郊野发生,并无人员伤亡,理应不该让黜陟使着急忙慌地面圣。

    天还未亮,李凭云被召入宫。舟车劳顿的黜陟使已经挨了刘颉一通揍,半边脸被香炉砸伤,脸颊带血。

    原来是这场地动震出了一道裂沟,去勘察的徭役在地裂里,发现了一快旧碑,碑上写得是古篆书,泰山所属的乾封县县令前后请了几十位书法家,据传连孔子后人都请来了,才勉强认出那“古篆”写得是“乾坤明夷,国有疾”。

    乾坤明夷皆出自《易》,乾坤指天地江山,明夷则指向社稷动荡。

    先皇是大邺第一位泰山封禅的帝王,天灾降临泰山,送来七字谶语,隐射刘颉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

    李凭云是河南道人,祖籍离泰山不过百里远,奉命前往泰山暗中调查此事。

    李凭云临走前,问皇帝要了沈海潮,直接救了他一命。沈海潮用眼泪就着牛肉干:“若非李侍郎执意要我,我被扣在长安,陛下必会亲自砍了我的头。”

    他们人还没出京畿,这块碑上的谶语已在民间传遍了。谣言是从河南道传出去的,沈海潮作为河南道黜陟使,监察河南道是他的职责,原本这七个字也不会传播如此广泛迅速,坏就坏在当初沈海潮为弄懂碑文上的古篆,请了太多人来研究。现在别说他只有一个头了,就算长一百个头也不够皇帝砍的。

    沈海潮的干谒诗闻名遐迩,李凭云原以为写下那等豪情壮语的是个铮铮硬汉,没想到竟是个哭包。沈海潮想到自己前途堪忧,忆及宦海生涯,每日只要吃饱了饭就开始哭,李凭云担心未到泰山,沈海潮就先把自己给哭死了,好言相劝:“沈公,此事应是有人故意为之,既然是人祸,只要找到幕后之人,便会有人替你死,你不必担忧。”

    试问当今还有谁不知李凭云李观音?就在泰山出事前,沈海潮还为李凭云写过一首诗,咏叹他人生的大起大落。与他真正相处过,才知原来百闻不如一见。

    这些天他渴了李凭云递水,他饿了李凭云就叫人去买好吃的,他哭了李凭云不但不斥责,还能句句安慰到他心坎儿上,可不就是“观音”吗?他慈悲地不像个活人。

    “我是个恃才傲物的文人,听闻您李观音之名,虽也随波逐流尊崇于您,但心中不免质疑,世上真有凡夫俗子担得起'观音'二字。这一路相处,才知是自己心胸狭隘了。”

    李凭云心道,只要这货别哭,他可以装一辈子菩萨。

    终于到了泰山脚下,朝廷下令,不准民间议论那七字谶语,但是管得住百岁老儿,管不住三岁小儿,泰山附近村落里正在牙牙学语的小儿,都会含糊地唱着“乾坤明夷国有疾”这七字。

    李凭云已经肯定此事是有人故意搅乱乾坤,如今陈家大势已去,宗室凋敝,能有这等心思的人,八成是民间黄巾。

    他到了乾封县,第一件事是找来当初发现石碑的徭役问话。他是菩萨善面,不像赵鸢那等酷吏需要把自己伪装成阴曹地府里的恶鬼,才能让人全盘托出,三两句笑谈,足矣探出真话。

    从徭役口中得知,第一个发现地震的,是周边村民,李凭云派人去寻村民,却人去楼空,向其乡邻打听过才知,那人平日在沿海的洛川做小工。

    李凭云是洛川贱民,他的父亲是起义的海上黄巾,母亲是被掳□□的胡人女子,他自幼侍奉佛前,又天生慧根,过早地懂得了佛家“无来无去”的道理,他身为文士,从未生出过思乡之心。

    李凭云因循派人去洛川找到那小工,办差人带回来的结果,却远出他的意料。可以说,这个结果是世间少有的能让他惊愕之事。

    那第一个发现地裂的小工,是洛川周氏布行的账房先生。而洛川周氏老爷早在十多年前病死,独子周禄也在十多年前被害,周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周老爷的续弦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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