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端阳的奏章还没走出陇右,太和县令贺乾坤要在自家的穷乡僻壤办官学的消息就先传到了朝廷。

    肃州兵械库失火一事令刘颉雷霆大怒,下令让狄光在七天内个出一个交代。狄光不知是谁走漏兵械库起火的风声,便将那日来他家赴宴的官员都请来肃州盘问,除了贺乾坤,其余人都来了,这下子就算不是他走漏的风声,狄光也要拿他开刀。

    那日宴上,肃州各县的县令都看出来了贺乾坤不是好招惹的,既然他已表明来意是帮他们的,他们断然不会为难贺乾坤。从狄光私邸一出来,就不约而同暗中送信去了太和县,提醒贺乾坤提防狄光。

    狄光固然想要一刀砍了贺乾坤这披着羊皮的狼,但他与太和县并无职务往来,派人在太和县盯梢了小半月,也没找到把柄。眼看找不到治他的办法,这时身边有人给他出主意,既然公事上找不到把柄,那就去告私状。刘颉向来偏袒武将,尤其是和他共患难过的,狄光一封私信送向帝王面前,斥贺乾坤蔑视朝廷规矩,越级上奏。

    刘颉上一瞬还在痛斥狄光不分公私,打开信一开,对狄光的怒火在刹那间全都转移到了赵鸢身上。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朕留她一命,放她出长安,已是看在李卿与赵仆射为的份上,她竟还妄想在太和县创办官学。”

    御书房只有李凭云同几个懂事的小黄门,圣上发怒,小黄门都在等着李侍郎出言相劝。这回他却是惶神许久,直到皇帝再度开口,他才回神。

    “李凭云,她是你的人,在太和县招摇撞骗用的也是你门生的名义,你说,朕要如何处置她?”

    李凭云怔怔问:“在县里办官学是利民之政,臣不懂为何陛下要处置她。”

    “因她欺名盗誉,逆道乱常!一个女人不相夫教子,竟想用男儿之名骗过天下!”

    李凭云道:“狄司马善妒,他信中恐怕言过其实。赵鸢之名已死,她与臣再无瓜葛,她的事应由她父亲处置。”

    李凭云提起赵鸢,语气净是淡漠。刘颉想他大抵是被赵鸢伤了心,便好心相劝:“朕知你与她年少情意深重,但一个女人一旦不能相夫教子,就像装不了水的破壶,该换新了。你素来不是个沉迷儿女情长的人,不该为她伤心。”

    “臣不是伤心,只是不忿被她欺骗利用。”

    李凭云用赵鸢瞒天过海离开长安之事,暂时转移了刘颉对赵鸢要办官学一事的愤怒。很快有新的奏章送来,这事似乎被放下了。回到礼部,李凭云翻过这月从地方送上来的条陈奏章,其中并没有来自太和县的。

    风平浪静几日后,一道来自敦煌的奏章被呈上御案。上奏之人是安西御史孟端阳,奏章所写的内容是他在边关的见闻与为当地开教化的紧迫性。

    若非刘颉已经知道了赵鸢想办官学的事,只看孟端阳的奏折,句句在理,恨不能立刻下令在边关盖满官学。

    李凭云在朝会上听了孟端阳的奏章,他立刻断定那奏章是赵鸢亲手所作。女皇曾夸她笔间有豪情,因她从来不懂得修饰文辞,写山是山,写水是水,这些年她再怎么变,仍学不会用笔法藏锋。其中有一句“蛮貊不习道,不修身性,不知礼义,不圣达,国风虽浩重而敦化不及”,文官们都不禁捏把汗,暗暗看向皇帝。

    刘颉道:“凉州侯心系边关民生教化,乃我朝堂福分。然办设官学,不止是一县事务,陇右的小县要办官学,那其它地方的乡县呢?朕虽不是读书人,但懂得正因为有人不读书,才彰显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珍贵!”

    这一席话,令满朝文臣心寒。混到朝会上的文官,要么城府深厚,要么家世显赫,可孰人不曾在读圣贤之道时,因其中的“仁爱”“大同”“至善”而满怀热血?

    先人的骨,终究要折在后人的手上。朝中无人敢言,因为若耽误了同僚们吃饭,可是会被针对的。多少“君子死节”,终败于“人情世故”。

    散朝后,李凭云直接去了东宫为太子授课。

    东宫的膳桌上由尚食局负责,自刘颉登基以来,一改女皇时的清减作风,御膳极尽了奢华。皇帝心中对太子刘昭的亏欠,全补在了膳食上。昭哥也是贪食的性子,别人给多少饭他就吃多少,小肚子眼可见地膨胀了起来。

    这是在自己怀中长大的孩子,李凭云自然希望他无忧无虑,可既入东宫,膳桌上的每一粒粟米,都百姓的血汗,昭哥成了天下最幸运的孩子,也成了最不幸的那个。

    李凭云身为太子少傅,统领东宫众官教导太子明德辨义。这是个容易被砍头的差,教导无方,一砍砍一窝。东宫的夫子都是李凭云亲自挑的,其中有位叫郭秦的大儒,更是他三顾茅庐求来的。郭秦德高望重,不苟言笑,东宫众官都怕他,在其衬托之下,身居高位却随和的李凭云便更令东宫官员们信服了。

    今日东宫有两堂课,先是李凭云教《周礼》,再是郭子秦的《四书五经》。

    进擅时,李凭云命宦官去民间寻一把小麦种子,等到了授课的时候,他丢下书本,带着昭哥去东宫院里的花圃前,指导他将这一把种子种下去。

    昭哥正是对万物好奇的年纪,亲力亲为埋下了这把种子,累得满头大汗,李凭云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泥土,柔声道:“这是殿下亲自种下的麦种,只要殿下肯亲自呵护,待他们成熟之际,殿下自然会得到百姓的爱戴。”

    这一幕恰被提前来准备的郭秦看见,他怕自己当面反驳了李凭云,而后就会被童言无忌的太子告到皇帝那里去,便克制住了脾气,没有当下指责他欺骗太子,而是带到李凭云离开时,才拦住他:“雨季将至,东宫土壤阴湿,根本不适宜种植麦子,莫说我们教的是东宫殿下,就算其它孩子,也不该如此诓骗。”

    李凭云深谙郭秦为人刚正,过于直率,并非有意为难自己,向对方做了一揖后,缓缓问道:“郭先生可曾事过农桑?”

    郭秦倒是曾为田里佃农写过一些诗赋,但他自身是公卿世族出身,以雅自居,不事稼穑不分五谷。被一个后生问住,他面上挂不住,反问他:“你事过?”

    李凭云道:“晚辈出身贫寒,少时游方,为求一口饭吃,曾帮过佃户收割庄稼。”

    郭秦只晓得李凭云虽贱民出身,却是吉星高照,天生才情,不知他还有这样一段朴实的经历。他拿起做先生的架子,考起了李凭云:“那你说说,做官和种地有有何不同?”

    阴云聚拢,东宫一小黄门跑过来给二人打伞。只听李凭云道:“晚辈以为,做官和种地没有不同。”

    “哦?既然没有不同,为何天下人人以读书为荣?一条仕途,千万人争破了头也要闯进来,既然没有不同,你为何又要做官?此话出自你礼部侍郎之口,难能令人信服。”

    “农民种地是为实仓廪,士人问道为求公正。而历史的现实是百姓的仓廪从未充足,士人前仆后继未见青天。可见实仓廪和见青天都是不可得之事,正如殿下在东宫埋下的麦种。可就算结果是一片虚妄,也总要有人去走这些路。我们行路的目的,不是抵达终点,而是修得一颗不忘始终的心。”

    李凭云以残破身写下三篇惊世之作,郭秦从未轻视过他。天下的读书人,不论学识深浅,有人吹捧他,也有人嫉妒他,但那些外界的赞誉和诋毁,似乎从没有进入过这个年轻士人的心,今日听他一句“不忘始终”,郭秦更是暗中佩服,他也一反常态,多跟李凭云说了一句心里话:“你有经世之才,路才刚刚开始,要小心高处的梁木砸下来,弄伤你执笔的手。”

    郭秦“高处的梁木”隐喻了宗室纷争,李凭云懂了,却故意装作不懂:“晚辈能有今日,仰仗陛下厚爱。陛下与殿下的恩德重于泰山,定为殿下万死不辞。”

    郭秦见他如此说,暗想这人是万年的狐狸修成精,聪明到了头,他冷笑:“李侍郎,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离开东宫,李凭云又去了礼部。自辛晏来了礼部,李凭云这礼部侍郎便被架空了权力,他没想过在这里争什么,天塌下来有赵邈和辛晏这些老家伙顶着,于他反而是偷懒的好机会。他早早把差事丢给旁人,自己拎着渔具出城钓鱼去了。

    陪李凭云钓鱼的是七子,这孩子是六子带大的,机灵劲随了六子,但一身机灵在李凭云跟前实在没有用武之地,李凭云私底下几乎从不开口说话,要做收线或是更换鱼饵这些复杂活儿,他也能想到办法用一只手搞定,七子只能自己坐在传位捞鱼玩儿。

    眼看雨势大了,七子寻思着偷偷把船驶回岸边,却见另一艘船破开雨幕,向他们而来。船舱走出一蓑翁打扮之人,高声吆喝:“李侍郎!这么巧!你也来雨中垂钓啊?”

    七子腹诽,这么故意的巧合,自己都看出来了,李凭云岂会被蒙骗。他一转头,李凭云已一改私下里的冷淡,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迎上来:“看来我与沈兄确实有缘。”

    来人正是陪李凭云去泰山的河南道黜陟使——沈海潮。

    此人...这么说吧,赖上李凭云了。

    黜陟使对地方官员进行考功,看起来威风,但常年车马劳顿,沈海潮一身腰伤不说,还被户部亏欠了车马费。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长安永久定居,最好一辈子不出长安。

    “李侍郎,你母亲的白事,我也有出一份力,按照我们乡里的规矩,我与你也算兄弟了,你就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我在东宫谋个好差,不求食俸,但求不再车马劳顿。”

    李凭云请沈海潮上了自己的船,道:“我命格七杀过旺,兄弟姐妹易受累枉死。”

    沈海潮后背一凉,却也并不怪他这么说,反而怜悯李凭云还没走出丧妻的悲痛,试图以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来开导李凭云。

    七子知“赵鸢去世”一事全貌,心说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海潮虽然性情敏感脆弱,爱哭哭啼啼,但才情出众,品性端正,如今东宫尽是严师,昭哥身边能有这样一位带有些“母性”特质的辅臣,倒不是坏事。

    李凭云道:“我帮沈兄在东宫谋个位置,沈兄又能给我什么?”

    求人办事,自然是有备而来,沈海潮凑近李凭云:“我老家有位表妹,性情柔和,知书达理,更可贵的是,样貌与赵夫人有五六分相似,李侍郎若...”

    七子用匕首割下血腥的鱼头,“沈公,我们夫人还尸骨未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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