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刘颉遗躯时,李凭云陪在身旁。

    刘颉的死亡不曾在他心中惊起半分波澜,唯独遗憾自己无法亲手报仇。

    当年若非他从船上劫走自己,他依刑流放,以女皇对他的赏识,最多三年就能让他回到长安,而赵鸢就不必背负那么多人命。

    他怎能不恨刘颉。

    “陛下放心,臣虽为佞臣,却会为昭哥殚精竭力,你的后人将千秋万代地统治大邺,这是对您不杀之恩的报答。”

    遗躯处理耗时一日,夜间赵十三奉命护送遗躯回朝。

    李凭云料到此次逃不过牢狱之灾,他不急着回长安,而是拿起了剪刀对崇玉家里的花花草草下手。

    崇玉夫人同赵鸢在檐下吃着蜜瓜的间隙,感慨道:“这李侍郎除了欠缺一臂,还有缺点么?”

    赵鸢语重心长道:“我这先生啊,除了不会当夫君,其它什么都会。”

    “我瞧他对家务甚是上心,我嫁给崇玉二十年,就没见他眼里有过活儿,怎么说不能当夫君呢?难道是有隐疾?”

    这崇夫人嗓门忒大,李凭云朝赵鸢望过来 ,赵鸢满脸无辜——这话可不是她说的。

    赵鸢气愤道:“我一个学生,胆敢问老师的私事。”

    崇夫人又道:“我们院里的独眼蟋蟀都看出你是个女人了,可别在你老嫂嫂面前说你二人是清白的,光你看他的眼神,就和清白无关。”

    赵鸢算是知道为何崇玉不敢回家了,这火眼金睛,这尖牙利嘴,专挑别人的心窝子来戳。赵鸢不肯吃嘴皮子上的亏,一不否认而不羞恼,而是淡笑道:“崇夫人看他的眼神也不算清白呐,莫不是嫌崇刺史年岁大了?”

    有崇夫人这个活宝在,赵鸢不愁养伤的日子苦闷。她渐渐恢复力气,只是人还是消瘦的厉害。

    一大清早,赵鸢还没睁眼,李凭云便端着一碗黢黑的药站在门口:“赵大人,是我。”

    赵鸢拿被子闷住头:“不见。”

    “昨夜太和县衙门出了事,你不想知道么?”

    闻言,赵鸢蹭得起身去开门。她尚未梳妆,一脸虚浮样,李凭云拇指将她含在嘴里的发丝拨去鬓边,端起窗台上的药:“喝了药再说。”

    赵鸢也不问是什么药,双手抱着碗一饮而下,趁她苦得直皱眉头时,李凭云朝她嘴里塞了一块蜂糖糕。赵鸢嘴里含着糖,怕自己一张口口水就流出来,只好用眼神传递满眼怨憎。

    李凭云道:“太和县无事,哄你喝药的幌子而已。”

    赵鸢咽下满口甜腻,冷然道:“你给我喝了什么药?”

    李凭云细长的眼里满是风流:“治你不能人道的药。”

    赵鸢立马反唇相讥:“多谢李大人,待我觅得新欢,定登门拜谢。”

    论不要脸,李凭云是她祖师爷:“我还没做好三人同乐的准备,赵大人若要带新欢拜访,记得提前知会我。”

    这话题再不收,就越发离谱了。赵鸢打了个哈欠,倚在门口:“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药?”

    “你这些天受了苦,脾胃虚弱,光靠食疗难以痊愈,需佐以药补,每日早晚两副药,我会按时送来。”

    “李大人又有何所图?”

    有何所图?他能有何所图?无非图她平安,图她如意,她欢喜,则他欢喜,她衰败,则他衰败。

    “赵大人,此次我下定了决心要让你回长安,你若不把自己养得龙精虎猛,如何跟我斗?”

    赵鸢就像那斗鸡场上的独脚鸡,在平日里,她是个羸弱的女人,可一旦上了战场,就成了专心搏斗的士兵。她是最无惧打压之人,因为反抗会激发她全部的生命力。

    正是那股不肯弯折的力量在举目无亲的世上给了李凭云一份依托。

    赵鸢发火向来慢一拍,趁着她的火气到达顶峰之前,李凭云道:“我夜里还会来送药,等我。”

    赵鸢对着他的背影骂道:“这混蛋。”

    等待李凭云送药的期间,她心底不由产生“闺怨”,等等等,多少好姑娘,一辈子都在等一个男人。可她不能不等,现在时局未定,只能静观其变,倘若被李凭云度过这一关,扶持昭哥登基,自己一家性命系于他的手上,实在得罪不起。

    等到人定黄昏,李凭云不见踪影,她却等来了一个残忍的噩耗。

    孟端阳一席便衣伪装而来,向她送来了两个消息——这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孟端阳只能先说相对好的那个。

    “你父亲有令,让我速速护送长吉回长安,可敦煌到处都是陛下安插的人,要暗中送长吉回长安困难重重...”

    孟端阳似乎是难以继续说下去了,赵鸢淡笑着直视于他:“孟老师,为何不说下去呢?”

    “陛下驾崩,李凭云秘不发丧,其心可诛。若你能说服他放长吉殿下回长安,你父亲不会为难于他。”

    “既然已是秘不发丧,我阿耶又如何得知陛下驾崩的消息?”

    “你父亲行事谨慎,许多事,连你跟师母都不能告知,我更无从得知了。”

    赵鸢道:“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大人身边有人替他通风报信。”

    赵鸢并没有正面答应这件事,她双目冷漠,毫不关心日后由谁当皇帝。孟端阳嗓音干涩道:“还有一桩事,需予你知,鸢妹,师母她...走了。”

    赵鸢怔立着,她的身体和思绪空了一瞬,在短暂的一瞬之后,悲恸如山压在她的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鸢妹,我们一起回长安。”

    赵鸢腿脚无力向后瘫去,孟端阳扶住她,她厌恨地将其推开。

    “在你们心里,皇储之争,竟配与我母亲去世的消息相提并论。”

    赵鸢心知肚明,她不过是将对自己的愤恨迁怒于孟端阳。她匆促向孟端阳道歉,转身跑回屋里,紧闭房门,将自己锁在屋中。

    孟端阳在屋外守着她,像那十年一样。

    赵鸢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悲伤无用,不如做好眼前事。

    她总是嫉妒母亲对谨辞的偏爱,为了让母亲看她一眼,凡事都不愿输于人,却无形中离“孝悌”二字越来越远。母亲的遗愿大抵是让她回去长安,父女和乐,她生前自己未能尽孝,死后便如她所愿吧。

    李凭云说过晚上会来送药,让她等他,可是黄昏已过,月上梢头,夜深如墨,他还没来。

    既然食言,为何要让她等?赵鸢冲出门,院中孟端阳仍在陪她,见她肯出门见人了,他箭步上前:“鸢妹,节哀顺便。”

    赵鸢后退一步,向他匆匆行礼:“孟老师,我先失陪。”

    “你去何处?”

    赵鸢的任性,在她尚且年幼时就被圣贤书压在了五指山下,母亲去世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砸穿了她心中的圣贤。她没有回答孟端阳,而是提着裙角飞快地往出跑。

    崇玉刚从军营回来,丫鬟正在伺候他脱官服,官帽刚摘下来,赵鸢冲过来:“李大人呢?”

    在大邺,“大人”二字只用来称呼最敬重亲近的人,崇玉竖起两道八字眉:“谁是李大人?”

    “李凭云呢?”

    “哦,李侍郎啊...贺县令,咱们是下官,不能对上级直呼其名...”

    赵鸢打断他,怒声道:“他人呢?”

    “他说府里女人太多,不方便,搬去衙署里住了。”

    州府的衙署离崇府只有一街之隔,不等崇玉为她备马车,赵鸢已经跑向了州府衙署。

    衙署里蝉声不断,李凭云被扰得无法专心读书,于是在案头铺开一张纸,打开窗户,明月半隐在几缕薄云背后,斑驳的月光照亮他的书案,他提起笔,在纸上潦草几笔,勾勒出月下蝉鸣的意境。

    首笔之时,李凭云才抬起头,不见天上那轮圆月,却见一道清潋目光。

    赵鸢站在窗前,目不转睛瞧着他,她没做好见他的准备,他没料到她会来衙署,沉默地对视良久,赵鸢才隔窗向他作揖。

    李凭云单手回礼:“怎么来了这里?”

    “既然要我等你,为何不来?”

    “你孟老师来肃州找你,想必是特地避开我,他不肯走,我如何回去?”

    “他带来了我阿娘的讣闻。”

    赵鸢走向窗台,手无措地抓着窗户一角,像是怕无情的风会吹闭窗户,把她阻隔在外。

    她必须从李凭云这里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当初我娘糊涂,指使人杀你,你恨我娘么?”

    怎能不恨?当年他只是想娶她罢了,想在自己最春风得意的岁月里娶自己最疼爱的姑娘,他有什么错?李凭云的观音相下,是一颗恣睢必报的恶鬼心,但他不会把复仇的利刃对象妇孺,更何况娶了赵鸢,已是对她父母最大的报复。

    “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我顾不上恨她。”

    “如此便好。”

    赵鸢淡淡说罢,步子不自觉后退,她来找李凭云,只是一时冲动,问完了困扰已久的问题,就不知道还能跟他说些什么。她心烦意乱,朝他福了福身。

    李凭云微微一怔——赵鸢向来只对他行士礼,而从不行女礼,可想而知,她此时已经六神无主了。

    赵鸢福完身,转身就要逃离。李凭云伸手挽留,袖子打翻了笔架,笔尖的墨汁溅到画上,好端端的一幅画就被毁了,他索性把那张画揉成一团,丢在脚下。

    “赵大人,方才那句话是假的。我恨你的父母,恨之入骨。”

    赵鸢脚下有千斤沉重,她停在原地,垂头盯着石板路夹缝里的峥嵘野草。

    她对李凭云的感情,就像这一株野草,生得卑微,却迸发出最强悍的生命力。他对她...也是一样么?

    不,不会一样的。他不恨她,已是宽容。

    “有恨就好,我怕你不恨了,我却要因此亏欠你更多。”

    说罢,她急切地逃离,李凭云疾步追出去,攫住她细弱的胳膊,赵鸢被这股拉力带到李凭云的怀里,她来不及挣脱,李凭云的手牢牢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抵在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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