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这种事儿,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窗外风雪不愿消停,殷勤地为创造风花雪月,寺中却有二人锲而不舍,不为缠绵悱恻,只为立一份公正的契约。

    契约得一式两份,赵鸢从腰间摘下一只小巧的剪刀,从李凭云和自己的衣袍上各自剪下一角。现在是她有求李凭云,契约自当由其主宰。

    李凭云口述,赵鸢以笔记录。

    “在你为淳于报仇期间,不可冲动行事,不可对我隐瞒,所有的决定都要第一个告诉我,更不可猜忌于我,如违此誓,此约立破,而你赵大人在我心中,也将沦为一不守承诺的鲁莽小人,我亦是。”

    赵鸢听到“鲁莽小人”四字,轻声一笑,李凭云低头恰见她昙花一现的笑容,他顿了顿,又添道:“在此期间,不准愁眉苦脸。”

    赵鸢的眉毛立即耷拉下来:“你可见过有谁报仇是嬉皮笑脸的?”

    李凭云捧住赵鸢的脸,赵鸢的表情瞬息万变,比烤地瓜还要烫手,李凭云说:“其它条例你都可以反悔,唯这一条,赵大人,自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看你笑,当时我想,怎有姑娘这样不灵光,羊入虎口,还笑得出来。”

    事实证明当年赵鸢并非羊入虎口,而是鹰隼破笼。

    赵鸢亦想心无顾虑得傻笑,谁不怀念当初?可是李凭云的右臂,淳于的性命,还有无数人,都因她而失去,她没有缅怀过往的资格。

    赵鸢坚定道:“笑只会让我沦为猎物,成为强者,才能保护所有人。”

    她抓着李凭云的袖子,轻柔道:“今我大邺,权宦专横,草菅人命,我赵鸢无惧无畏。我生为刀锋而非润玉,人道腐朽,我斩它腐朽;为狂流而非善水,天道不公,我与它争道。那些陈腐的旧道,终会礼崩乐坏,我赵鸢...才是这个朝代的将来。”

    李凭云后悔曾教她这句话,正是这句话彻底劈开了赵鸢的牢笼,助她成为天上的鹰隼,可是他...如今只想她成为那自由自在的云。

    赵鸢道:“李大人一字千金,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始终恪守,今日才有能力与你立此契约,而非依你而生,笑怒都要看你脸色,你想让我开心,那是你的好意,可我是我,不是你的附属,苦大仇深也好,嬉皮笑脸也好,这是我牺牲所有才换来的权力。”

    李凭云若非缺了一手,都想为她鼓掌叫好。他收敛眼中的欣赏,立刻进入谋事的状态。

    “你的下一步打算是什么?”

    “我会去找裴家。”

    “裴老太太和你舅父是一丘之貉,而裴瑯则惟他祖母是从,你当年悔婚裴家,令裴家颜面扫地,你如何能让裴家帮你?”

    赵鸢目不转睛盯着李凭云:“裴元尉在我手上。”

    李凭云听到裴元尉的名字,怔道:“裴元尉,不是已死在了肃州地牢大火中了么?”

    赵鸢道:“歧天虽被剿灭,但真正的歧天却从未露面。裴元尉是唯一的线索,我既不能让他死了,也不能让他落入他人之手,林菀以贺乾坤的身份守在太和县,看守着裴元尉。我现在自然无心追究歧天幕后之人,裴元尉本成了烂摊子,淳于一死,反倒让我想起了这张底牌,给了我背水一战的机会。”

    李凭云自嘲一笑:“赵大人如此胆识,我甘为你俯首称臣。”

    赵鸢道:“你谦逊了,我的胆识,始终不比你的深谋远虑。”

    “赵大人手握裴元尉,便是手握裴家秘辛,若能利用裴家,这将是昭哥回朝的大好时机。”

    李凭云所谋,从来都是昭哥的皇位,赵鸢并不意外他的野心,只是说:“若你有此意,我不拦你,只是今上是无辜的,届时你不可为难于他。”

    “我答应你。”

    二人相视,心胸坦然,完全无惧彼此目光。

    赵鸢又问:“裴家和我舅父虽有矛盾,但始终不敢和我舅父割席,是因我舅父的私兵数量远在逐鹿军之上,我不愿大动干戈,若想不战而胜,唯有继续虚张声势,以搏一胜,还请李大人将扶云道的人悉数借给我。”

    “七子率长安的道众在益州保护皇后母子和你父亲,这些人动不得,若召长安之外的道众,最少可借你三千人。”

    赵鸢讶异:“扶云道竟可用这么多人?”

    李凭云道:“流民乞人,只要赠其一重茅,加以教化,箪食瓢饮便能成为有用之人。这些年来,六子做的只有这一件事。”

    赵鸢感慨道:“朝廷之力,都用来争权夺势,难以兼济天下,能救世之人,从来不是官,而是本就心怀江山大义的人。”

    李凭云目光忽然温柔至极,俊美的面容仿佛被一层淡淡的月光笼罩,“若为官者心怀江山大义,则是万民之福。”

    “可是若没有李大人这样服众的才华,若要仕途顺遂,士人率先要舍弃的,便是一颗诚善的心。”

    “何止为士人?王公贵族,贩夫走卒,皆是如此。正因此道有诸多艰难险阻,你的坚持才有意义。”

    “我...”

    赵鸢早已不信自己还能做个良善之辈了,死于她手下的人不会死而复生,她少时的信仰不会失而复得。

    “赵大人,死亡让你心怀内疚、悲愤,可是别忘了,是你救了我的清白,我李凭云沽名钓誉,志在做圣贤,先活名,后活人,你守了我的清白,就是救了我一生。”

    身为一个读书人,赵鸢因女子身份,一直被这个群体拒之门外,只要她摘下贺乾坤的面具,人们便永远只能看到她女子的身份,唯有李凭云真正把她当做一个士人看待。

    李凭云虽城府深厚,凡事不屑多说,处世却豁达开阔,赵鸢同他只不过倾谈片刻,又觉得前程可期。

    她忽凭空将手抬起来,纤长的五指在李凭云面前张开,李凭云不明其意,生怕她是哪出想不开要扇自己一巴掌,于是身体后仰,赵鸢微笑:“李大人,这是你我第一次齐心协力,当击掌为盟。”

    李凭云淡笑着抬起手掌,覆上她的手掌,与她的掌纹契合。

    赵鸢和李凭云达成了默契,留在寺中并非长久之计,第二日赵鸢就去了鬼市的客栈里。

    鬼市有一大好处,只要肯出钱,什么样的人都能买到。又赵立章这个金山在,不怕花钱,赵鸢雇了三十人扮作侍卫,教会他们凶神恶煞后,则让他们在客栈周围轮转,制造她防范森严的假象。

    李凭云则在安国寺施粥施炭,又以自己的府邸作为庇护所,收容因雪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为日后造势,顺便吸引梁国公的注意,替赵鸢谋求时间。

    虽同处长安城,二人却找不出见面的借口。今夜的风雪总算放过了饱受天灾摧残的长安,赵鸢裹着棉袄,坐在厢房窗前看着院中小孩堆雪人。

    身后一女子磕着瓜子,指着院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双生子:“表姐,你说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生在了咱们家,一个我阿耶,你阿耶,一个你,没一个好东西,真怀念姑姑在的时候,至少你们还肯装一装。”

    该女子正是被赵鸢“邀请”而来陪她过年的表妹容安,容安如今虽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却不改美貌,两个孩子在雪地里甩着鼻涕,她容光焕发地躲在屋里,用她的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丑谁都不能丑自己”。

    赵鸢敷衍道:“我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囚禁你。”

    “罢了罢了,都是姐妹,我和你计较什么。只要你别做的太过分,看在姑姑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

    想起抓到容安的场面,赵鸢不禁摇头——当时容安的奸夫羞愤难当,只能用短裤蒙头遮脸,但架不住赵鸢好奇心重,命赵十三掀开奸夫头上的短裤,一看吓一跳,不是别人,正是容安丈夫姜洛在门下省的主簿,更是今年去年秋闱由梁国公钦点的举子。

    双方都是有家室且有身份的人,丑闻传出去,梁国公八成是会把容安关进尼姑庵的,容安为了日后的福分,只得听赵鸢摆布,把梁国公看中的双胞胎带来赵鸢身边。

    容安好奇道:“表姐,我瞒的好好的,你怎知道我在外面有人?”

    “这还不好猜么?你自情窦初开伊始,就离不开男人。”

    容安嘴上不可能落下风,对赵鸢说,:“哪个女人又能离得开男人?能离开的,都是没男人爱的女人罢了。而且我睡的是都是干干净净的处男,光这一点,多少女人比不上我。”

    赵鸢噗嗤一笑:“你活了三十年,就只为两腿之间那点儿事而活?不单瞧着自己的两腿,还得瞧着别人的。”

    容安道:“那可不是吗?世道上只有男人想睡处女的,我这种只睡处男的女子,简直是先驱。”

    赵鸢不置可否,终究是和她无关的事。容安一通自夸完,还不忘数落赵鸢:“你说你,出身不差,不比我漂亮吧,也是人中之凤,现在落得这处境,要男人没男人,要权势没权势,你说你,图什么。”

    “像你这样万种风情都体会过,当是很痛快,可我择一道以错终身,亦是一种人生。”

    不知是不是神仙显灵,赵鸢说此话时,远方安国寺的方向升起许多孔明灯,那些孔明灯仿佛替代万千星辰,照着她的前路。

    院中的双生子看到远处有人放灯,立马不顾手中的雪人,蹦跳着要放灯。容安嘟囔道:“灯灯灯,都阶下囚了哪来的灯给这俩臭孩子...”

    身后赵鸢已不见踪影,过了一刻,她的身影出现在院中,手里提着三只孔明灯,对双生子道:“姨母陪你们放孔明灯。”

    容安见状飞奔下楼:“我也要放灯!”

    赵鸢霸气道:“我只买了三只灯,没有你的份儿。”

    容安欲哭无泪:“表姐,让我一次嘛。”

    赵鸢朝她冷冷一挑眉,而后对双生子道:“你们若有心愿,可写在灯上。”

    梁国公将双生子当做继承人培养,一人写海晏河清,一人写修文偃武,母子三人三脸期待地看向赵鸢。

    “姨母,你要写什么?”

    赵鸢的心愿,或说一个读书人的心愿,无非海晏河清,修文偃武。现在已有别人许了她的愿,那她自己呢?

    许多人的脸庞如走马灯般在赵鸢眼前闪过,而这一盏走马灯的原点和终点,都是李凭云的面容。赵鸢提起笔,在灯上挥墨道:“愿女流尽读书,贫贱有所依”。

    容安实在看不下去:“表姐哦,你就不能自私坦诚一些吗?”

    赵鸢坦然道:“富贵权势,快意恩仇,刻骨铭心,我都已拥有,唯此一事,非我一己之力可为之,便只能求助神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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