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公毒杀长吉,人证物证聚在,百口莫辩。昔日救国功臣,今日阶下囚,这种事在长安城屡见不鲜,谈不上新奇。

    李凭云扳倒梁国公,离带领昭哥登极只剩最后一步。

    他从没有庆祝过生辰,这日是他出生日,也是他的苦行开始之日,每到今日,他只能想起要将他掐死的母亲。今日为庆祝这场胜利,沮渠做东,特地在鱼观楼为他贺寿。

    李凭云生辰宴的帖子送到了赵鸢手上,若躲着不去,反而不是她的作风。好歹是李凭云生平第一次庆生,赵鸢特意换了一席素雅盛装,前往鱼观楼赴宴。

    现在是皇帝孝期,这场生辰办得十分低调,从鱼观楼外看不出端倪,只有持帖入门,才知别有洞天。

    田早河携小甜菜和刚出生的孩子一同出席,沮渠燕不但带着一对儿女,就连她母族王庭的重臣也不辞千里赶来,再加上扶云道众,真不是寻常热闹。

    李凭云多年耕耘,终有此日,若非此路白骨累累,赵鸢也会为他高兴。

    李凭云坐在主座,右边的位置空着,众人起哄让赵鸢坐过去。赵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李凭云身旁,与他平起平坐。

    她坐在身边,李凭云嗅到淡淡的栀子清香。

    曾经的赵鸢不必抹香,她身上自有一股叫人心醉的墨香,可而今她满身鲜血,必须熏香来掩盖身上的杀戮味道。

    长吉一死,终于让他们之间彻底崩裂。李凭云知道赵鸢已不再是同盟,他没有奢求过她今日会来,现在她好整以暇坐在身边,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李凭云破开沉默,小声问:“赵大人身上是什么味道?”

    赵鸢小声回答:“栀子香,你喜欢么?若不喜欢,我换别的味道。”

    李凭云察觉赵鸢在向他示好,赵鸢本性刚直,不会谄媚讨好,一旦她选择了虚与委蛇,就说明她开始把对方当做敌人。

    他道:“我无权左右赵大人的选择。”

    李凭云虽这么说,可在酒席间,赵鸢身上的香味将他紧紧环绕,几杯酒下肚,那香味便变得更加浓郁。

    至高无上的权势、天下第一的美酒、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女人,如今都属于李凭云。李凭云的心里催生出前所未有的欲望,这欲望如同一团烈火,将陈旧的、残破的他燃烧殆尽。

    李凭云的手指游走在赵鸢的骶骨和尾骨之间,正襟危坐的赵鸢一个激灵,险些泼洒了杯中酒。他的手没有真正触到她的肌肤,却已然如一条狡猾的蛇钻进了她身体深处。

    赵鸢跪坐的双腿紧崩,李凭云在她腰间拍了拍,借给她夹菜,低声说:“放松了。”

    席间,沮渠领着儿女起身给李凭云敬酒:“往后李相就是你们的义父,你们要向敬重爹娘一样敬重他。”

    他游弋在赵鸢身上的手满是欲望,面对沮渠燕儿女的笑容却温和干净。

    赵鸢知道,若她不紧紧依附李凭云,席上这些看似一团和气的人,会像鬣狗一样将她拆吞入腹。皇室、世族、白衣、她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却占据京兆尹这么重要的位置,这些人又深知她本性刚直,岂会容她?

    李凭云喝完沮渠燕儿女敬来的酒,赵鸢为他卷起宽大的袖口,用这个简单的动作,四两拨千斤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李凭云因赵鸢的到来,兴致高涨,对别人的劝酒来者不拒。他身体毕竟不能和过去相比了,酒过三巡,已醉得不省人事。

    赵鸢说:“我送相爷回安国寺,诸位请自便。”

    李凭云全部的重量压在赵鸢身上,她竟也能轻松将他扛住。他比冬天时瘦了许多许多,由冬到春,万花盛放,独他衰败。

    赵鸢低头看了眼他的脚镣,心说,这脚镣是和他的骨肉融为一体了么?舅父已落入他手上,让他交出钥匙解开脚镣,轻而易举。还是说,这厮又在筹备什么苦肉计?

    赵鸢一边猜测,一边把他扛上马车。

    离了旁人注视,李凭云就不装了,他扯开衣领,向后靠在车璧上,双唇张开喘息。

    赵鸢和李凭云没有好掩饰的,她直言道:“李大人,可知你现在的模样,像是吃了春药一般。”

    “赵大人本可以不来,却非要擦香抹粉来勾引我,我李凭云既不是现世菩萨,也不是正人君子。”他猛然抓住赵鸢的手按向自己滚烫发硬的地方,“帮我弄出来。”

    赵鸢完全可以不帮他,可是想到李凭云在她的马车里自行解决,场面着实滑稽。她柔声道:“我的手不似其它姑娘无瑕,李大人不要见怪。”

    “赵大人...”

    赵鸢说罢就跪在了李凭云脚下,李凭云无力地睥睨着她脱衣的动作:“赵大人,自重。”

    赵鸢道:“今日是李大人生辰,可李大人已经应有尽有,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还能送你什么。李大人为谋事,多年压抑人欲,我听说,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不同,压抑不得,不如我让李大人尽情尽兴一回。”

    黑暗的车室里,二人只能借着零星月光看到彼此的轮廓。赵鸢拭去身上的白色斑驳,合住衣衫,抱膝坐在李凭云的脚下,因为,只有从这个角度,她才能透过窗隙,看到天上的圆月。

    “李大人,是什么滋味?”

    至爱之人的取悦,能是什么滋味?自然是万般滋味都比不过。

    李凭云不正经道:“赵大人,我忘了,要不然再来一次。”

    “李大人,站在万峰之巅,是什么滋味?”

    李凭云的神志游离,半晌后,薄情的唇中吐出二字:“冷。”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过去女皇也曾这样告诉她。赵鸢又问:“李大人这一路,可曾对谁毫无保留付出真心过?”

    李凭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

    “那以后呢?”

    太多人擅长以“苦衷”二字为自己辩解,李凭云却从来不会。只要他开口告诉赵鸢,自己为她被囚禁,为她断臂,为她多年隐忍,赵鸢不是不会怜惜他。

    往复杂了说,他没有苦衷,没有委屈,受苦的是他,享受胜利的也是他,从来如此,为何要用自己的宿命托住另一个人的脚步?

    往简单了说,他是个男人,赵鸢是他的女人,他只要让她享福就够了。

    李凭云说:“以后也不会有。”

    赵鸢可气之处就在这里。她最痛恨沽名钓誉操纵人心的虚伪之流,李凭云已然炉火纯青,可她无法痛恨李凭云。因为她和李凭云一样割裂,在他们无坚不摧的外表下,藏着各自羸弱的自我。要想保护那个自我,只能割舍真心。

    走到这一步,他们之间已容不得私情。赵鸢安静的仰头望着月亮,李凭云的手掌覆在她头顶,沉默地低头看她。

    李凭云平日对一切都了然于心,马车还有多久停靠这等小事,稍稍一算便知,可现在他醉得一塌糊涂,荒唐地希望这辆马车永远不要停靠,或是这条路上忽降灾难,只要他和赵鸢两人在一起就好。

    年幼时他趴在学馆的窗外,偷听先生授课,那些坐在学馆里的孩子,每日都盼望着突发状况,那样便不必上学去了。年幼的他不懂为何会有那么荒唐的念头,而今才知,原来每个人都会有荒唐念头,只是有些人的,来得太晚了。

    到了安国寺,赵十三扶着李凭云下了马车,赵鸢跟在后面,李凭云说:“让赵十三送我进去就好。”

    赵鸢的袖子里滑出一物,她将此物勾在手指上,朝李凭云晃着。物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是一串钥匙。

    “之前趁你睡着,我将你脚镣上的锁眼描了出来,先去鬼市转了一圈,开锁匠人要价太高,后来去了京兆府,我带着图去牢中,告诉关押的毛贼们,谁打造的钥匙能开我的锁,就给谁减刑,一共收到了十把钥匙,当有一把能为你打开脚镣。”

    打开脚镣,对李凭云来说轻而易举,别说扶云道各个盗贼出身,开锁功力不在话下,开锁这点儿雕虫小技,他幼年讨生活时就学会了。

    可他不能开这把锁,只有他卑贱如泥,仿佛人人都能踩踏,才能得到信任。

    赵鸢勒令:“李大人,坐下。”

    李凭云道:“你舅父如今已是我的阶下囚,不用我开口,他也会亲自送上钥匙。”

    赵鸢叫道:“赵十三!”

    赵十三双手往李凭云肩头一按,李凭云被按倒,被迫坐在台阶上。

    赵鸢上前蹲在地上,一把又一把地尝试。她额前碎发垂下,鼻尖汗珠摇摇欲坠,终于在试到第八把钥匙的时候,锁开了。

    带了近一年的脚镣,终被打开,李凭云双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未曾被束缚,永远不知何为自由,这把锁打开的,不止李凭云脚上的自由,还有他心里的自由。

    赵鸢做完好事,洒脱离去,身后传来李凭云狼狈的声音:“赵鸢!跟我离开长安,你想去何处我就随你去何处,我会对你毫无保留!”

    赵鸢扬手道别:“我生于斯长于斯受困于斯,此处为我家,李大人,终究不过我家门前一位过客。”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看起来风平浪静。赵鸢目睹了两代帝王更迭,再清楚不过,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长吉一死,皇室无后,按理说世族们应该忙着找寻能继承皇位之人,可他们一反常态,按兵不动,似乎已有了安排。梁国公已经倒下,她想探听世族的风声,只能从裴家入手。

    江山无主,这是社稷之祸,她将调查国库一事放在一旁,在连绵春雨中休息了几日,等到清明这天,冒雨驱车前往裴家陵墓。

    裴老太太年事已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清明这日,一定亲自为裴瑯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儿子扫墓。

    得知赵鸢拜见,裴老太太道:“这个丫头几次三番辱没我裴家,既然当年她不愿嫁入裴家,岂有资格踏入我裴家祖坟。”

    沮渠虽和裴老太太不相对付,但只要裴老太太一死,裴家就为她所用,所以这些日子她愈发装作孝顺,老太太但凡出行,她都伴在身旁。

    老太太扫完墓,才在几里外的亭中接见赵鸢。

    裴老太太和赵鸢有来有往地谈天说地,丝毫看不出裴老太太曾派人杀害赵鸢,可见这条权势之路,没有永远的敌人。

    裴老太太将裴家的没落都归咎于李凭云,在她顽固的内心,仍旧认为裴家没落,是因有人指使沮渠嫁给裴瑯。

    “赵丫头,其它世族为何对陛下之死毫无触动,你不该问我,而是要去问问相爷,问他许诺了他们何物。”

    裴老太太的话证实了赵鸢的猜想,李凭云确实早已暗中和世族们做好了交易,才会冒然上演这出帝王暴毙。

    赵鸢道:“太子殿下登基御极,已是天命所向,不可逆转。届时新帝年幼,监国之责,必然会落在李相身上,世族们见大势已去,巴结笼络他,无可厚非。裴家有逐鹿军这笔筹码在手,若您出面,其它家族只能在裴家之后,为何您不去找李凭云呢?”

    裴老太太肃穆道:“我裴家是开国名将,要裴家去乞求一个没爹没娘贱民,老身只能以死谢罪。”

    名将之后?没爹没娘的贱民?

    世人总是这样,以出身、性别来定尊贵,而忽视人格的高尚。

    赵鸢道:“我若能帮裴家走出一条活路,让裴氏家稳居长安第一姓,祖母可愿意给裴家一个机会?”

    “孰人不知你与那贱民同心,恐怕你二人是商量好了,要趁火打劫。”

    “第一,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天下将不会再有贱民;第二,不论我与李相是什么关系,都改变不了裴家式微的事实;您可以选择拒绝我的帮助,让裴家在您的手上衰落,也可以选择耐心地听我一言,维系裴家尊荣。”

    裴老太太不是想听赵鸢说话,而是被赵鸢盛气凌人的态度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鸢趁势道:“如碧和太子殿下年纪相仿,只要您愿意放下偏见,送如碧入宫,想必裴夫人爱女心切,必会为自己的女儿谋得后位,如此可保裴家尊荣。而如澜若能拜我为师,我会视如己出一般教他成人,他日后若要从戎,则可为裴家镇守西洲,若是从文,将来的大邺朝堂,必有他一席之地。”

    沮渠燕听到赵鸢要利用自己的儿女谋取地位,怒视赵鸢,赵鸢避开她的目光,继续对裴老太太说:“您想明白了,就让裴瑯带着如澜来京兆府拜我为师。”

    她起身离开长亭,沮渠跟了出来,“赵鸢!你想往上爬想疯了是不是?你若敢利用我的孩子,我与你势不两立!”

    赵鸢徐徐道:“你且放心,如碧如澜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再丧尽天良,也不会像你们利用我和裴瑯那样,去利用他们。”

    她用“你们”二字,轻飘飘地完成了和李凭云一党的割袍断义。

    沮渠咬牙切齿:“我是做娘的,死也不会把他们交给你的。”

    赵鸢皱皱眉头:“你在长安苦心经营多年,还是看不明白么?在裴祖母心中,裴家的门第高于一切,若非长吉是痴儿,只怕当初她已将如碧送入了宫。她不是不想,而是放不下脸面开这个口,如今我替她开了口,给了她台阶,她定会顺势而下。往后你的儿女在我手上,你若再敢兴风作浪,祸害裴家,我会以一死来成全你。”

    “你这么做,是笃信李凭云对你情深不寿,不会对付你么?”

    赵鸢:“我是护驾功臣,太子和皇后信任我,又将手握逐鹿军,我从未依附于李大人,就算他要对我出手,我也无所畏惧。”

    沮渠悲哀道:“赵鸢,你真可怕。”

    赵鸢冰冷道:“我亦如此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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