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京都十月的寒意于贫苦百姓而言,是刺骨的冷,但对于身着绫罗绸缎的官员大臣、豪商富户来说只不过是加棉添衣、手捧暖炉、围炭取暖、赏雪观景的另一季节罢了。

    言福今日在宽敞的朝服里加了件夹衣,略紧,但暖和。寅时出门天寒地冷,全靠夹衣存了点暖意。

    等这会儿太阳高挂,气温逐升,这夹衣便成了累赘,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握着奏本厚制的黄色外壳,展开折页,张张后翻:

    ——“应急应急,暂缓暂缓,说白了就是治标不治本!‘本’怎么治?如何根治?建言献策猛如虎,实际操作二百五。我就是那二百五!”

    ——“长久以往,苦的是浙州百姓,富的却是贪官污吏,惨的是皇帝。皇帝老背锅人实锤了。”

    ——“贪墨者严打,行贿者更要严打。贿者不敢贿,贪者莫敢贪,这是理想世界,何谓‘理想’其本质就是无穷接近但不能完全达到。”

    ——“偏题了!主要是该话题扯开了后不知怎么的总能绕到贪污腐败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本就是腐败问题!”

    ——“真正的皇帝得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真相——你的国家‘坏’透了!”

    ——“没钱没粮怎么办?苦点法子就皇帝自拆屋子,皇宫里的柱子、地上的砖、院里的石头都是上等好货。拆一间,这赈灾的钱就有了!这腾出的空地,还能种些蔬菜,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实在不想苦自己,那就在百官里找找,看谁不顺眼,直接抄家。先抄两三个凑凑,说不定钱粮凑齐了还能充盈一下小金库!”

    ……

    ……

    ……

    ——“综上所述,拆房抄家不二之选,标本兼治白日做梦,横批:洗洗睡吧。”

    言福:“……”

    这……不是她上呈的那份奏本!

    她合上奏本放回那小宦官的手中,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心里暗骂:

    你这个老六!

    何故坑儿至此?

    她规矩垂手站在那,神色平静,就是腿有些抖。

    若此时有眼尖之人细看她那赤色衣摆,定会发现她的朝服已经抖出有规律的波纹来了。

    此稿是在十二日领了圣旨后,即兴而作,全是吐槽毫无技巧。

    她当时像模像样的拟了个总标题,随后下笔如有神,胡言闲扯之词信手拈来,行文无须逻辑加持,喷薄而出的情绪成就文章主干,写舒服了才意识到文不对题,虽尝试挽救,但偏题大局已定,索性匆匆结了个尾,落笔将纸揉成一团扔了!

    言福悲愤。

    果然,太子府有眼线!

    奉天殿上几十道目光有意无意的穿过空气层直直射向言福,化目光为刀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欲借机生事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

    小宦官躬身从言福身侧退下,往殿外走去,虽不知奏本里写了什么内容,但凭殿内微妙的,似有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他就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不得了。

    小宦官跨出奉天殿的门槛,他收起了礼节性向上扬起的小弧度嘴角,弓起的身体稍稍抬起一些,此番是从左列首开始阅览。

    殿外的日头较烈,虽说不会有像夏季久站中暑晕倒者,但不乏读着奏本读着读着气晕过去。

    其中一位七品官脸颊本被晒得通红,阅册后脸色骤白,双眼一闭,人往后一仰砸在了地上,几人合力将他抬到阴凉处又是掐人中又是掐大腿的,人才悠悠转醒,开口第一句就是:“离经叛道啊太子!”

    言福:“……”

    行了!这位老爷爷,您这么大年纪只混到七品官不是没有道理的。话出口前要三思,这是离经叛道吗?

    这是目无君上、藐视皇权!

    言福抿唇继续盯着地砖上经过自然雕琢形成的纹路,佯装着冷静自持,似浑不在意四周变化的气氛。

    此番她如此被动皆赖龙椅上的那位。

    其实从九月,她说出那句自救的“痴呆愚蠢有两种表现”话时,这个皇帝大概当时就察觉到了太子的异样,遂连夜将她送出宫去。

    而往后的一个月,名为休养实则是监察。

    在皇帝拿到那份离了个大谱的初稿时,他的猜测已然证实——太子的里芯换人了。

    虽不可思议,但这件诡异离奇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更何况,这位皇帝显然对这等事情并不陌生。

    那今日这一场接一场的闹剧,怕是早早就设计好了的。

    太子失踪百官奉旨寻人。

    无名殿对话初次试探。

    朝参议事调换奏本……

    言福想不通。

    大齐的皇太子与大齐的文武官员之间本就有嫌隙,甚至与其中一些官员交恶。

    皇帝今日让朝臣阅览这份所言皆是“大逆不道”的奏本,是要在太子与百官之间辟出一道天堑来吗?

    言福陷入了沉思。

    她这个便宜老爹不会还有什么遗落民间的儿子吧?

    或是正值壮年,想再生一个?

    但……这似乎和他先前在无名殿里所立下的癫狂偏执痴情人设有些不符。

    思来想去,言福脑中忽有一个想法。

    这个皇帝,不会是想要一个孤臣吧?

    也是,她毕竟是异世的一缕幽魂,不是他真正的“儿子”。

    作为帝王,总要防范她这个外来人。

    许是外面的晕倒之人渐多闹出的动静恼人,许是端正比直坐久了臀下生痛。

    那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帝王终是拧着眉头,不悦地开口说话了:“晕倒的抬去太医署,治好了就回家去,老弱病残该休的休,该退的退,自觉些!”

    话音落,殿外晕倒的人中凡能听声的、有意识的皆爬了起来站回了原位,真正不行的、晕得毫无意识的则被宦官抬离现场。

    “内殿先议。”皇帝的目光幽幽,在首列的言福和岩崇身上扫了一眼,“朕可不管怎么议,但今日得议出个结果。”

    他说的随意,摆在双膝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未时,你们这些内阁六部九卿堂官得合议定案,申时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酉时发浙州。”

    时间的节点明确告知,话中之意很是明确,提点也很是到位,他摆手:“开始吧!”

    殿内众官员举首交接,最后将目光集在左侧列首的言福身上,等她开口。

    往常朝参议事,都是这位开口定调,主持会议。

    言福依旧当那些视线不存,如松而立,神色平静。

    她随然没经历过,但她不傻。方才皇帝宣始时,目光是落在右侧列的。

    “伏惟陛下如意之德,浙州已平稳度过洪灾、瘟疫。”起声者是沉稳浑厚的嗓音,众人循声望向岩崇。

    岩崇先是朝着高坐龙椅的帝王深深一拱,众臣随之神色肃然的向上一拜,有顷,他不紧不慢,继续道:“浙州晚稻本下了田,靠着收成本是能熬过这个冬天的。

    “只是祸不单行,天又降灾,半月前浙州气温骤降,稻子禁不住霜冻成了瘪谷。

    “陛下为浙州之事连宵彻曙,今日我等应同心僇力,为陛下分忧。”

    言福以齿咬舌,刺痛击走疲态,凝神听着岩崇定调子的谀词,话分三段:夸皇帝,解释浙州情况,团结大家。

    前后没有什么可琢磨的,说得都是些官话。

    能琢磨的是浙州情况这段,他措辞简单,只是阐述了造成浙州当下恶劣局面的原因——过冬粮变成瘪谷。

    这是天灾。

    与贪墨无关。

    轻描淡写的将言福奏本主论的贪污贬至一旁。

    岩崇平移开目光,望向大臣,将皇帝先前的话拿出来换了个表达方法,又说了一遍:“今年多地有灾,鞑靼倭寇也不安生。今年难,难也就两个月了,等过了年开了春一切也就都好了。眼下就浙州一事……”

    他略顿了顿,转眼看着言福:“还是得请太子殿下主议。”

    现下议的事是皇帝交给太子的,论的奏本也是太子写的,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大齐的皇太子,言福平静得已有些木然的脸上,在这一声下,终是有了表情。

    她微微一笑,端手站立,不看众臣而是抬眼盯着龙椅上的那位:“既是议事,大家何故拘泥于一纸奏疏。

    “广开言路,才有所得。哪有什么主议不主议?这军国大事都是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讨论出来的。”

    说着侧目看向岩崇与之对视,嗓音清亮:“不过岩阁老都将话转到我这来了,我便抛砖引玉。奏本中所言甚多,但围绕的中心也就一个字‘钱’。钱没了?钱去哪了?钱怎么没了?钱到底去哪了?”

    她顿声,略沉吟:“以及快速来钱的法子。”

    有人冷笑,插言道:“拆宫抄家的法子吗!”

    言福只是一笑,转身看向那人,一眼认出此人:“赵侍郎,你平时可吃饭?”

    户部侍郎赵生平皱眉:“殿下这问得是什么问题?”

    言福:“你照实回答就是。”

    赵生平:“吃。”

    言福:“做饭的米何来?”

    赵生平:“自是买的。”

    言福:“买米的钱何来?”

    赵生平“自是朝廷所发俸银。”

    言福点头,换了个问法:“粮食是否由耕农所种?”

    赵生平:“这……自然是啊!”

    言福:“朝廷每年所纳粮款田税是否有部分以作俸禄?”

    赵生平:“是,是啊。”

    言福点头顺势道:“从赵侍郎的话中我们得到了一个答案,一个关于钱去哪了的答案。

    “我等衣税食租,担官受禄,集万民血汗奉养一身,这钱花在奉养大齐近十万的官员身上了。这……”

    赵生平心里咯噔一下,见言福断句,莽头接了话,添补道:“殿下说得有理,但也不完全在理。

    “国之税收确是取之于民,但也用之于民啊。

    “就说今年,各地的灾情肆意,仅浙州先后拨款三次,共一千八百九十六万七千,就可是浙州近五年的税收额了。

    “再说西北常年遇旱,免征赋税三年有余,遇大旱国家竭力救济,朝廷上下更是齐心协力,共渡难时啊!”

    他说得也是事实。

    这大齐幅员辽阔——有一半是荒得;

    物产丰富——大部分没人敢用。

    所以大齐就像个胖子,体积大,内里虚;看着富,实际穷。

    穷也罢,偏还蠹虫丛生,蝇狗之辈,驱去复还。

    言福不接话,目光柔和,嘴角带笑的看着赵生平。

    大齐太子冷面冷心,不常笑,今日却格外爱笑,看得人心里发毛。

    赵生平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殿下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言福则问:“赵侍郎你心慌吗?”

    赵生平:“不,不慌啊!”

    言福:“不慌你为何总是打断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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