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桐庐
#33#
桐庐县是浙州下属县市，也是今年三月在河口决堤一难中，受灾严重的几个县之一。
好不容易熬过水灾淹苗，疫病夺命，将秋稻插进田里，百姓们想着这一年尽是灾，临到年底该转运了，遂期盼着谷穗澄澄，粒粒饱满的丰收的景象。
可天不遂人愿，眼见八月初下地的苗，从青到黄，抽芽长穗，再过半个月就能割麦，一家人能靠着几亩田地的收成熬过严冬，结果九月下旬，霜寒骤降！
即便农耕人早早发现降温预兆，有所准备，但也禁不住这温度一降再降。
连着半月低温，临到孟冬，本想着往年这时温度还会有所回升，未料想，这温还没回，老天爷就连着降了两次冰雹！
温度持续走低，冰雹两次来袭，继而僵苗死亡的死亡，瘪谷的瘪谷。
如此天气，田地里的庄稼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没有晚稻的收成，浙州的米价从正月的一两一石，涨到十两一升子。
平日有些闲钱吃茶喝酒逛窑子的到这时都捉襟见肘，更别说靠天吃饭的农耕人了。他们不仅没粮收，更没钱吃饭，年底还要按时缴上一笔税钱。
眼下，浙州已入寒近一月。半个月前朝廷已送来部分赈的粮米和驱寒保暖的棉衣，只是层层剥削下来，到桐庐县百姓的手中只剩下每日一碗和汤水一样的白粥。
·
时至巳时。
街两侧的商铺门面，只零星开了几家。街巷空空，偶尔在路旁的树下能看见一些形容枯槁，衣衫单薄的灾民。
言福一行三人。
一人穿着大氅，手捧暖炉。
一人身披赭色斗篷，抗风保暖。
还有一人虽穿得稍显单薄，却腰间挂刀，一看就是练家子，不畏冷。
“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六顺四下看了看，问。
“买衣买粮买碳。”言福说着不由得紧了紧衣领口，感慨道：“以前常听人说北方冷，一到冬天大雪漫天，扬起的风有刮骨奇效。如今到这南方走一遭，忽然有些想念那刮骨的风了。”
宋乾抱着暖炉，瞥眼看她：“是想风，还是想家？”
“我这种想念可不是‘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言福又将衣服裹得更紧些，“起初，我觉得这南方的风温温和和的，比之北方不知温柔多少，可后面才察觉这温和的风一旦吸入肺腑，这冷就成了由内到外的冷，冷了个透彻，实在是可~怕~”
说到最后两字，她牙关颤抖，声音也跟着哆嗦起来。
宋乾扫了一眼周边闭门歇业的商铺，戏谑道：“按你这样说法，这股冷是因人吸入寒气而至。那与其买衣买粮买碳，不如坐在客栈后厨的灶台旁，如此，呼吸之间皆是暖气，身体自然也就暖和了。”
“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言福瞥了眼他手里的暖壶，意味深长道，“愿青年人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宋乾：“……”
六顺反应了片刻，忙应声附和：“爷说得对！”
三人说话间，行经巷弄旁的一棵老槐树时，从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个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妇人，直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心！”
话音落，六顺已先一步挡在妇人和言福之间，手握刀柄，厉声喝问：“大胆！何人冒犯……”
“咳！咳！咳！”
言福重重咳了三声，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说：“看看再说。”
言福既然开口，六顺自是顺着她的话侧身后退了半步，但目光仍警惕地看着这个跪倒在地，怀里抱着一团破布，此刻吓得瑟瑟发抖的妇人。
“求，求少爷行行好……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妇人穿的单薄，手紧紧搂着怀里的布，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既惊又恐却又带着希冀的光望着言福：“求求你了，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吧！”
说着以头磕地：“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言福扫了一眼周遭，这条街前后无人，也无开业的铺子，离她一丈外有可粗壮的槐树，树旁有条巷弄，人便是从这巷子里出来的。
她收回视线，旋即面露惊色，手足无措地阻止那妇人磕头的动作：“这使不得，这位姐姐你且快些起来。”
“公子若是不答应，我就磕死在这儿。”那妇人哭腔渐浓，“我儿死了我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救！我救！我救！这位姐姐你先起来。”言福捏了捏衣角，面上满是怜悯之色，“你先起来！”
妇人抬头，涕泪满衣裳：“您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言福说着，目光落在了妇人的手上，关切问，“孩子怎么了？”
“饿的。”妇人神色妻哀，眼角垂泪，“我已经半个多月没有饭吃了。每日靠一碗米汤过活，哪里还有奶水？没有奶水，孩子就跟着一起喝米汤。前日孩子突然高烧，我们没有钱，看不起病，只能熬。今早孩子又吐了白沫，眼见快没气了，就看见三位菩萨了！”
闻言，言福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言福的年龄是三人中最小，且她一笑，便让人觉得温和，遂由她开口与那妇人沟通：“姐姐，能把孩子给我看看吗？我家是医药世家，我祖爷爷是大夫，爷爷是大夫，爹爹也是大夫，到我这辈，我也还是个大夫。”
宋乾：“……”
——鬼话连篇。日后谨防此人说出口的话。
六顺：“……”
——太子殿下病入膏肓了。
那妇人听到面前的少年说要看看孩子时，脸上凄哀的神情有那么一瞬僵住。又听到少年说自己就是大夫，脸上神情登时有些绷不住了，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感激涕零，她埋头在怀中的襁褓上，嚎头大哭起来：“呜呜呜……我可怜的娃啊！”
见此情景，言福实在不忍，从怀里摸出几颗碎银：“姐姐不信我的医术，那就拿着银子去给孩子看病吧。”
听到“银子”二字，妇人哭声戛然而止，她倏忽抬头，发现三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蓦地有些心虚地又将头低了下去，手却不忘伸出准备接银子：“好人呐！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言福半弯着腰，倾身向前，略略靠近那个妇人，一边递出碎银，一边笑意盈盈地说，“这是因果循环，对吗？姐姐。”
闻言，那妇人接住碎银的手一抖，银子落了一地，但见银子落子那妇人慌了，径直将怀中的孩子丢到一边，伸手去捡地上的银子。
丢在地上的襁褓，绳结松散，露出了里面的孩子——一个用瘪谷的稻苗扎的草人孩子。
捡完钱，那妇人余光瞥见青黄色的稻谷杆子，恍然意识到事情穿帮，慌忙抬头，却发现三人已经走远。
-
三人沿着街道往前走，一路沉默。直到宋乾出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那孩子是假的？”
“她抱得太紧了，草人的纹路透了出来。”言福背手在身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
宋乾看她：“你既然早知道，为何还故意要看孩子？若是她有同党，察觉暴露,狗急跳墙，怎么办？”
“她要是真有同党潜伏周围，六顺不会察觉不出。”言福扬眉朝六顺的方向挑了挑，继续说，“退一万，要真的出事了。以六顺的功夫，带我离开绰绰有余。至于你，即便无应战之力，逃跑自是没问题。”
说虽是这样说，但方才言福心中打得算盘却是——激化矛盾，引出同党，进入混战。然后……
宋乾身负重伤，濒临死境，言福救人，钱款到账！
狠赚学习机一笔！
遗憾的是，她所想地并没有发生。
“你既一眼看穿她怀中抱得是假人，想必也看见她脸侧的那个刺字了吧。”宋乾摩挲着暖炉上的纹路，转头看向正前方的街巷，问。
“桐庐闹灾，守备松懈，混进几个潜逃的流犯，不稀奇。”言福并不在意，说着，她停在一家米铺前，“到了。就是这儿——陈记米铺。”
桐庐县是浙州下属县市，也是今年三月在河口决堤一难中，受灾严重的几个县之一。
好不容易熬过水灾淹苗，疫病夺命，将秋稻插进田里，百姓们想着这一年尽是灾，临到年底该转运了，遂期盼着谷穗澄澄，粒粒饱满的丰收的景象。
可天不遂人愿，眼见八月初下地的苗，从青到黄，抽芽长穗，再过半个月就能割麦，一家人能靠着几亩田地的收成熬过严冬，结果九月下旬，霜寒骤降！
即便农耕人早早发现降温预兆，有所准备，但也禁不住这温度一降再降。
连着半月低温，临到孟冬，本想着往年这时温度还会有所回升，未料想，这温还没回，老天爷就连着降了两次冰雹！
温度持续走低，冰雹两次来袭，继而僵苗死亡的死亡，瘪谷的瘪谷。
如此天气，田地里的庄稼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没有晚稻的收成，浙州的米价从正月的一两一石，涨到十两一升子。
平日有些闲钱吃茶喝酒逛窑子的到这时都捉襟见肘，更别说靠天吃饭的农耕人了。他们不仅没粮收，更没钱吃饭，年底还要按时缴上一笔税钱。
眼下，浙州已入寒近一月。半个月前朝廷已送来部分赈的粮米和驱寒保暖的棉衣，只是层层剥削下来，到桐庐县百姓的手中只剩下每日一碗和汤水一样的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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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巳时。
街两侧的商铺门面，只零星开了几家。街巷空空，偶尔在路旁的树下能看见一些形容枯槁，衣衫单薄的灾民。
言福一行三人。
一人穿着大氅，手捧暖炉。
一人身披赭色斗篷，抗风保暖。
还有一人虽穿得稍显单薄，却腰间挂刀，一看就是练家子，不畏冷。
“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六顺四下看了看，问。
“买衣买粮买碳。”言福说着不由得紧了紧衣领口，感慨道：“以前常听人说北方冷，一到冬天大雪漫天，扬起的风有刮骨奇效。如今到这南方走一遭，忽然有些想念那刮骨的风了。”
宋乾抱着暖炉，瞥眼看她：“是想风，还是想家？”
“我这种想念可不是‘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言福又将衣服裹得更紧些，“起初，我觉得这南方的风温温和和的，比之北方不知温柔多少，可后面才察觉这温和的风一旦吸入肺腑，这冷就成了由内到外的冷，冷了个透彻，实在是可~怕~”
说到最后两字，她牙关颤抖，声音也跟着哆嗦起来。
宋乾扫了一眼周边闭门歇业的商铺，戏谑道：“按你这样说法，这股冷是因人吸入寒气而至。那与其买衣买粮买碳，不如坐在客栈后厨的灶台旁，如此，呼吸之间皆是暖气，身体自然也就暖和了。”
“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言福瞥了眼他手里的暖壶，意味深长道，“愿青年人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宋乾：“……”
六顺反应了片刻，忙应声附和：“爷说得对！”
三人说话间，行经巷弄旁的一棵老槐树时，从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个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妇人，直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心！”
话音落，六顺已先一步挡在妇人和言福之间，手握刀柄，厉声喝问：“大胆！何人冒犯……”
“咳！咳！咳！”
言福重重咳了三声，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说：“看看再说。”
言福既然开口，六顺自是顺着她的话侧身后退了半步，但目光仍警惕地看着这个跪倒在地，怀里抱着一团破布，此刻吓得瑟瑟发抖的妇人。
“求，求少爷行行好……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妇人穿的单薄，手紧紧搂着怀里的布，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既惊又恐却又带着希冀的光望着言福：“求求你了，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吧！”
说着以头磕地：“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言福扫了一眼周遭，这条街前后无人，也无开业的铺子，离她一丈外有可粗壮的槐树，树旁有条巷弄，人便是从这巷子里出来的。
她收回视线，旋即面露惊色，手足无措地阻止那妇人磕头的动作：“这使不得，这位姐姐你且快些起来。”
“公子若是不答应，我就磕死在这儿。”那妇人哭腔渐浓，“我儿死了我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救！我救！我救！这位姐姐你先起来。”言福捏了捏衣角，面上满是怜悯之色，“你先起来！”
妇人抬头，涕泪满衣裳：“您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言福说着，目光落在了妇人的手上，关切问，“孩子怎么了？”
“饿的。”妇人神色妻哀，眼角垂泪，“我已经半个多月没有饭吃了。每日靠一碗米汤过活，哪里还有奶水？没有奶水，孩子就跟着一起喝米汤。前日孩子突然高烧，我们没有钱，看不起病，只能熬。今早孩子又吐了白沫，眼见快没气了，就看见三位菩萨了！”
闻言，言福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言福的年龄是三人中最小，且她一笑，便让人觉得温和，遂由她开口与那妇人沟通：“姐姐，能把孩子给我看看吗？我家是医药世家，我祖爷爷是大夫，爷爷是大夫，爹爹也是大夫，到我这辈，我也还是个大夫。”
宋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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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顺：“……”
——太子殿下病入膏肓了。
那妇人听到面前的少年说要看看孩子时，脸上凄哀的神情有那么一瞬僵住。又听到少年说自己就是大夫，脸上神情登时有些绷不住了，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感激涕零，她埋头在怀中的襁褓上，嚎头大哭起来：“呜呜呜……我可怜的娃啊！”
见此情景，言福实在不忍，从怀里摸出几颗碎银：“姐姐不信我的医术，那就拿着银子去给孩子看病吧。”
听到“银子”二字，妇人哭声戛然而止，她倏忽抬头，发现三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蓦地有些心虚地又将头低了下去，手却不忘伸出准备接银子：“好人呐！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言福半弯着腰，倾身向前，略略靠近那个妇人，一边递出碎银，一边笑意盈盈地说，“这是因果循环，对吗？姐姐。”
闻言，那妇人接住碎银的手一抖，银子落了一地，但见银子落子那妇人慌了，径直将怀中的孩子丢到一边，伸手去捡地上的银子。
丢在地上的襁褓，绳结松散，露出了里面的孩子——一个用瘪谷的稻苗扎的草人孩子。
捡完钱，那妇人余光瞥见青黄色的稻谷杆子，恍然意识到事情穿帮，慌忙抬头，却发现三人已经走远。
-
三人沿着街道往前走，一路沉默。直到宋乾出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那孩子是假的？”
“她抱得太紧了，草人的纹路透了出来。”言福背手在身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
宋乾看她：“你既然早知道，为何还故意要看孩子？若是她有同党，察觉暴露,狗急跳墙，怎么办？”
“她要是真有同党潜伏周围，六顺不会察觉不出。”言福扬眉朝六顺的方向挑了挑，继续说，“退一万，要真的出事了。以六顺的功夫，带我离开绰绰有余。至于你，即便无应战之力，逃跑自是没问题。”
说虽是这样说，但方才言福心中打得算盘却是——激化矛盾，引出同党，进入混战。然后……
宋乾身负重伤，濒临死境，言福救人，钱款到账！
狠赚学习机一笔！
遗憾的是，她所想地并没有发生。
“你既一眼看穿她怀中抱得是假人，想必也看见她脸侧的那个刺字了吧。”宋乾摩挲着暖炉上的纹路，转头看向正前方的街巷，问。
“桐庐闹灾，守备松懈，混进几个潜逃的流犯，不稀奇。”言福并不在意，说着，她停在一家米铺前，“到了。就是这儿——陈记米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