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漫雾,见眠鹿,则绝阨困,不论穷途」

    天地之间,四季轮换,独雩山常年下雪。

    京州位于八荒之正中,雩山邻京州,吸收举世之灵气,不烂根,不落叶,不枯蝶,不眠雪。

    相传,雩山沉眠着一只眠鹿。

    眠鹿暴戾,惧火,曾一夜之间虐杀无辜百姓数千,怙恶不悛,各地聚敛豪杰壮士,将其封印于雩山之下。

    此后以千年为周期,每一千年,雩山便会动荡一次。雷鸣如兽嗥,地动如裂石,不过短短几日。

    有人预言,总有一日,眠鹿苏醒,天下大乱,祸难当头,伏尸百万。

    七千年,无异端。

    衡禅没想过这种死法。

    南江难得下雪,养父养母一向不疼爱她,抱着其他几个同期收养的弟弟妹妹在屋内烤火,她独自一人跑到屋外堆了半个多小时的雪人,俩手通红,起身时没站稳,脚底一滑,摔了个透心凉。

    自然,也没有想过这种活法。

    她僵硬地躺在寒冰之上,雪花落在她眼旁,入目是浓黑如墨的天、皎皎明月和数不尽的星星。

    本打算就这么躺着欣赏会儿星空,忽然不知何处飘来一阵古怪的味道,那味道太冲鼻,像埋藏在泥土里多年的陈尸。

    分明意识还很清醒,眼皮却不受控制的越来越沉,将要合上眼时,身侧忽然升起层层白雾,迅速将她裹住,把她和那股难闻的臭味隔绝开,冻到没了知觉的手终于有了点温度。

    “第八千场雪。”

    她倏然睁大了眼,抬眸望去。

    那里似乎站着一只鹿,它哀霜孤立,如月之曙,美得惊心动魄。

    几乎是刹那,衡禅感到心脏处传来雪崩压迫的沉重痛楚,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锢着她的心,痛得不能呼吸。

    “等你很久了。”

    视线逐渐模糊,彻底昏迷之前,她似乎看见了一抹妖冶的红色。

    “你的身体……”黑暗里,一个青衣男子眼里流露出担忧。

    他的身前是抹在黑夜中尤为显眼的白,那人身量很高,白发如雪,长袍似玉,转眸看向他时,白瞳被浅淡的月光映得亮了一瞬。

    他的嗓音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无碍。”

    青衣男子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千层冰之上的女子身上,还是没有出声。

    片刻后,那女子忽然动了动,抬起手甩了甩,而后一个激灵爬起来,扭头就往身后的暗处跑。

    青衣男子有些错愕:“这是干嘛呢?”

    白衣男子看向另一端。

    不远处,一行人高举着火把,四处高声呼喊着什么。

    衡禅是被不知何处传来的喊声吵醒的,那声音此起彼伏,一声更比一声响,她刚活动完手指,扭头就看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她这边走,手上举着火,看着像要举行某种仪式。

    直觉告诉她,赶紧跑。

    于是她爬起来拔腿就跑,迈开没俩步她就后悔了。

    在这面望不到边际的冰面上狂奔,惹眼的程度不亚于边跳边大声喊“我在这”。

    果然,下一刻,那群人发现了她,一股脑往她这边涌,嘴里依旧大喊着什么。大雪连绵,她跑得太急,什么也没听不见。

    “别往那处走,快过来!!”不知哪个嗓门大的男人忽然朝她这边大吼一声。

    衡禅:“!!”

    她抽空回头看了眼,就见为首的男子指着她,表情堪称凶神恶煞。

    她一咬牙,干脆跳进了某处草丛里。

    忽然,余光闪过一抹白色,她倏然回头,对上一双似雪的白瞳。

    她脑子空白一刹,落地时右脚一歪,整个人撞到一旁的树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树枝上的积雪被震落,砸了她满身。

    接着,她听见身后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在那边!”

    衡禅:“……”

    天要亡我。

    没一会,她就被堵在树前,和眼前几十人面面相觑。

    她悬起一条腿,捂着被撞疼的胳膊,哀怨地看着那个为首的男人。男人有些中年发福,个子偏高,此刻跑得满头大汗,随意地擦了擦,抬眼看向她。

    “你跑什么?”

    衡禅来气了:“你追什么?”

    那男人“嘿”了一声:“这三更半夜,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偷跑出来,我这个当爹的还管不了了是吧?”

    衡禅被他一句“爹”震得半天说不出话,像脑门挨了一棒子,当即愣在原地。

    她被背起来的时候人还是懵的,直到有人往她身上盖了件大氅才被燥回了神,下意识挣扎了几下:“放我下去——热,能不能把我背上的东西拿走?”

    男人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傻子:“雩山顶,你热?”

    身下的女孩约莫才十五六岁,背她毫不费力,加上这件有些重量的大氅就有些困难了,更遑论背上的主还不老实,动如脱兔。

    她终于忍不住:“小姐,能不能别动了?”

    衡禅被她这尚且幼嫩的嗓音吓一跳,盯着她婴儿肥的脸,抬了抬腿,确认自己腿还很长。

    她估算脚程,放软了声音:“……爹,我真的不冷。”

    男人怀疑地看了她一会,见她额间冒出细汗才信了她的话,收走了衣服。

    这男人也不知是当什么官的,看着气质不凡,嘴也是真的能说,从她喊了那句爹开始,一直念叨到将她扶上马车。

    听说下山要些时间,她靠着车壁,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听见车位一个小侍女低声说:“我们不会吵到眠鹿吧?它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另一个小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怕什么眠鹿啊,咱们鹿府一向福大。”

    衡禅睫毛颤了颤,睡得更死了。

    这次她是被人摇醒的,摇她的正是那个背她的侍女:“小姐,到府了。”

    衡禅摆了摆手,单脚蹦跶着下了马车,抬头就见一座古色古香的府邸,石狮镇守大门俩侧,精雕细琢的朱红色大门沉稳又恢宏,正上端,“鹿府”俩字镶了金边。

    她咋舌:“真奢侈。”

    男人耳朵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刷的金漆,你忘了?”

    衡禅:“……”

    她识相的不再多说什么,跟着一路拐进了大堂。堂内,一个打扮朴素的长胡子老爷爷端着药盒站在一旁,另一边,一个中年女人面色憱然,应当就是鹿老夫人了。

    鹿夫人听见动静,连忙转过头来,看见她的一瞬间松了口气,招呼了大夫一声,便开始关心她起来。

    “怎么这么晚出府也不和人说一声?”

    ……

    “有没有受伤?”

    ……

    “怎么不说话?”

    衡禅第一次被长辈这样关心,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后就见她这位娘亲,后退一些极其认真地问大夫:“她是不是脑子也坏了?”

    衡禅:“……”

    听话地撩起手腕,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大夫落指于她腕间。片刻后,大夫一脸平静地朝鹿夫人行了个礼:“夫人放心,小姐并无大碍。”

    鹿夫人身旁的婢女随即松了口气:“我就说吧,有福玉庇佑,小姐定会没事的。”

    衡禅心说事儿大了去了,你家小姐如今不知所踪,眼前的这个冒牌货还对此处一无所知。

    她不着痕迹地垂下眸挡住眼底的无奈,温声道:“娘,我先回屋了。”

    鹿夫人应了,喊道:“珠儿。”

    先前背她一路的婢女闻声进了屋:“夫人。”

    “送小姐回屋。”

    “是。”

    天色太晚,珠儿在跟前打着灯笼,昏黄的光落了满地,转瞬又被人踩在脚底。

    珠儿有点怕黑,这路上偶尔碰见几个巡逻的护院她会笑着点点头,等只剩她们俩人时又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了。

    刚从鬼门关走一遭的衡禅困得眼皮都在打架,打了个哈欠后叫了声珠儿:“怎么走这么慢?”

    “小姐……”珠儿带着哭腔,“咱们今日那般招摇地上雩山,当真不会惹怒眠鹿吗?”

    “……”衡禅思忖片刻,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吐出的字让珠儿心惊胆战,“悬。”

    “小姐……”珠儿皱起脸,“我可不能死,我还得养爹娘呢。”

    衡禅怔了一刹,当即改口:“这眠鹿也未必伤人。”

    不然她就不会好好地站在这儿了。

    珠儿却握紧了手中的提手:“怎么可能,它害死过那么多百姓。”

    嗯??

    衡禅来了兴趣:“怎么说?”

    珠儿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小姐?”

    她借着昏暗的光小心谨慎地打量了眼前的“小姐”片刻,确认不是被人假冒的,松了口气:“小姐是不是太累了,眠鹿之事谁人不知呢。”

    衡禅:“……”

    她讪讪一笑:“困得不清醒了。还有多久到?”

    珠儿拐过角,推开院子的门,里面早已点了灯,与身后的黑暗格格不入。

    “小姐,到了。”

    衡禅压抑着好奇心,目不斜视地踏入里屋,回头就见珠儿还跟着。

    她斟酌片刻,还是问道:“你不去休息?”

    珠儿歪着头:“小姐还没沐浴呢。”

    她麻利地打好热水,将要用到的衣物汗巾整整齐齐地搁在一旁,然后站在一侧看着她。

    衡禅和她对视片刻,终于没忍住:“还有事?”

    珠儿更疑惑了:“小姐今日不要珠儿守着了吗?”

    守着……

    衡禅立刻否定:“不必,你也累了,快些去休息。”

    珠儿犹豫了片刻,缓缓出了屋。

    衡禅一下子放松下来,踏入浴桶中,温水没过她的肩,暖意渗进皮肤里,衡禅往桶壁一靠,舒服地眯起眼。

    在桶里泡了良久,水有些凉了她才起身。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太陌生了,为了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她必须先熟悉一下原主的房间。

    片刻后,她坐在化妆台前,脸色僵硬,目光错愕。

    这个原主,竟和她生得别无二致。

    不过分浓的眉和狭长的眼,眼皮褶子还深,打眼一看便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主。

    她也曾从同学口中听到过有关穿越的小说,文里的女主要么和原主生得一模一样,要么和男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倒没想到世上居然真有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人。

    稍微收回点思绪,天外已经蒙蒙亮,她挣扎着爬上床,一觉睡到大天亮。

    府里规矩不多,对这个唯一的千金宠得没边,鹿夫人体谅她睡得晚,直到午时要用膳了才让珠儿喊她起床。

    今日天气甚好,难得出了太阳,前些日子下的雪化了,地面也还有些湿。

    珠儿敲了敲门:“小姐,该用膳了。”

    无人回应。

    “小姐,夫人喊你用膳呢。”

    依旧无人回应。

    “小姐……”珠儿骤然一顿。

    莫非、莫非小姐昏死过去了??

    她大喊一声“小姐,珠儿逾矩了”便猛地推了下门。

    门应声岔开条缝,却被什么东西抵住了,再推不开半点。

    珠儿家境贫寒,打小跟着去山上砍柴背下山,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力气也是大得惊人。

    就见她深吸一口气,个头尚小的身子整个甩了出去,成功撞翻了门后的桌子。

    她捂着摔疼了的胳膊肘,四下望了望,就见床上被衾凌乱不堪,蜷成了个球状。

    她大惊失色:“来、来人啊!

    “小姐又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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