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何子规撩起黑纱,足尖一点峭壁上凸出的石块跃上。当她稳稳停在一处不过寸步大小的落脚之处时,先前借力的石块这才晃晃悠悠脱离峭壁,掉落到了万丈深谷里去。

    山壁陡而直,高处的风凉而烈。黑纱随风扬起,好几次险些刮到壁面石块上,她索性摘了幂篱,将黑纱在竹笠上缠了几圈,在手里拿着。

    她既然说要飞渡蜀道,便当真直接从险峻山岳之间而过,未走那连通蜀地内外的大道。

    拢了下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头发,她借着脚下的平台翻上此处峭壁顶端,一撩衣袍坐下,眺望满目云海与群山。

    近处白云过,远处飞鸟归。天边的霞光烧灼般喷洒而下,似将远目中的群山万壑都尽数点燃。

    坐了一会儿,她轻笑自语道:“昔日居士所言,倒是不虚。”

    待内力调息得差不多时,她抬眸望向几乎触手可及的璀璨星空,无数星光垂落重山群岭之间,凉风拂过山巅寂然,似已不在这人间。

    扪参历井,逐月摘星。

    她抖开黑纱,将幂篱扣在头顶一按,纵身一跃,向山下飞越而去。

    鸦青衣袂拂过苍穹晴夜,黑纱扬起如乌蝶薄翼。衣袍因风飞扬,颈后衣领稍起,借由星光窥得半朵刺于肤上的艳红朱梅。

    她直坠深谷而去,没入无边暗夜。

    ···

    两个时辰后,夜下坦途间。

    何子规停了下来。

    面前不知何时矗立起一座黑石为基的琉璃牌楼,古朴而威严。她按着腰间的剑后退两步,抬起头看向牌楼上似以鲜血写就的绯红二字。

    酆都。

    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1]

    一阵飓风突兀卷过,以何子规的轻功都未曾在这阵风中稳住身形,转眼便被卷入那琉璃牌楼之后。她被那风摔下的同时出鞘了腰间红尘,剑光凄艳一闪,劈开眼前笼罩而来的雾。

    雾后,鬼影幢幢。

    如雾凝成的影子攒动聚拢,而虚幻的影交叠在一起,透着更浓重的暗色。这劈开迷雾的一剑似乎是惊醒了他们,在短暂的原地涌动之后,皆朝着何子规的方向而来。

    她握紧手中的剑,知自己再不能轻举妄动,只倒提了红尘,放轻脚步缓缓后退。

    那些靠近的鬼影似和她同步,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何子规的呼吸放得很轻,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来面对这突如其来且毫无征兆的诡异处境。

    她虽自血火中走来,一身煞气或可堪称神鬼不近身,但却未曾真陷入这般境地。

    若说怕倒是不觉多少,十余年来所见人心可怖早已远非鬼神之物可比。但自古以来更让人畏惧的,从来都是“未知”。

    这是何处?那些又是何物?

    那自夜色深处漫来的黑雾更浓了些。

    两侧的坊市中亦有鬼影涌动,霎时间门扉窗户开合声、听不真切的低语声、幽幽而来的笑声齐齐而起,她脊背绷得近乎僵直,因那背后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仿佛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她。

    但这其中有一道目光与其他不同。

    也许是经年未忘,又也许是血缘相系。她似有所感般回头向浓夜间某处望去,正见一道身影持剑而立,与她遥遥相对。

    “何……”

    恍然间岁月轮转,她似乎听得一声叹,有人穿梭过十余年的褪色记忆沉沦过往,唤她——

    “少主。”

    那道身影像是挡在什么之前,寸步不移,抬起手中的剑迎上周身黑雾,却是转眼就被暴起涌去、横冲直撞的游魂撞散,再无半点踪迹可寻。

    于是,何子规看到了方才被其挡于身后的东西——那是一道裂缝。

    一道突兀而诡异地,撕在这天地间的裂缝。

    倒映在她墨色眸底的那道熟悉身影消散后,周围的游魂瞬间变得极为狂乱,裂缝中有百十只虚幻的手伸出,凄厉之声乍然而起,满城鬼影铺天盖地地朝她而来。

    无数尖啸灌入耳中。

    何子规一手捂着头抵抗那直入灵魂的刺耳尖啸,一手挥剑,凄艳剑光绽开一片风月色。

    然而,她手中剑虽能伤及这些无实体凭依之物,却也仅仅是将他们劈开,随后那些无所凭依的黑雾重聚,不过是变淡几分,又再度袭来。

    尖啸愈发凄厉。

    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游魂身上的阴冷死气越来越重,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要将她的魂魄撕扯成碎片。

    她步履踉跄,手中剑却不停,当即剑意愈发凛冽,往那琉璃牌楼处生生撕开一道裂口,冲将而去。

    背后,那裂缝蓦地撕得更大、更长。

    黑气自其中蔓延,索命锁链般追向剑客的身影。何子规回身一剑,凛然剑光与黑影相撞,转眼双双破碎。

    琉璃牌楼已近在眼前。

    忽地,那牌楼扭曲起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闪烁,惟有那血红血红的“酆都”二字始终清晰可辨。

    “阵法?那是阵眼?”

    心声与剑光同落,在即将击中那血色字迹之前,消弭于翻涌而来的黑雾中。

    黑雾已相当浓烈,如牢笼般囚她而来。

    正当时,一道淡青剑光,倏然划破这混沌长夜、百魂夜行,那一瞬间何子规抬眸,似是从那剑光所过之处窥得一缕洒落的曦光。

    那剑光所过之处游魂停驻,有上前者便被这一道青莹骤然绞碎,无声无息飞散了去。

    周围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何子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那声剑落。

    烟青水黛如在人间山水间截了一段,突兀地嵌入这满目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中,一人提着精致如青玉雕琢、松鹤绕身的长剑向她走来。

    她认出来了。无论是出长安时渡船上的蓑衣斗笠,还是昔年烽火中一道世外的青影,此时此刻,在这人间与幽冥之分混沌之处,都从那本已淡化的记忆中清楚浮现了出来。

    “……即墨前辈。”

    “幸好。”来人幽幽叹了口气,“这一次,我未曾来迟。”

    何子规望向她。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双眸浅灰如融苍山薄雪、嵌通透琉璃于其中,墨发随风散落,只于左鬓下编了一缕,烟青水黛披身如浸山水色。

    “这是何处?”

    摆渡人望向那已再度变得清晰的琉璃牌楼,吐出其上那两个字:“酆都。”

    未等何子规接着说什么,她继续说道:“酆都为人间与幽冥城相接之处,常年掌一道鬼门。逢七月十五鬼门开,每道鬼门皆有一引路人,引游魂按冥路而行,不与人间冲撞。只是这一次,有人于酆都强开鬼门,乱了天地秩序。”

    何子规一时怔然。

    “尘世之中,本不该有任何一人被牵扯入此间。子规,有人千方百计想抹杀妳,妳须得当心。”

    “是谁?”

    “一个本不该逗留于红尘中的可怜人。”摆渡人低低一叹,“妳不必知晓他的名号。……其实此夜过后,我所说的话,以及妳今夜所见一切,都会再度于妳的记忆中淡去。”

    “为何?”

    摆渡人苦笑一声:“只因我已不再是红尘中人。”

    何子规想起她于那条渡船之上时“虚长妳一千岁”的狂放言语,以及后来讲那第三个故事时隐隐约约的失落与怅然,又问道:“前辈可是已在世间流连千年?”

    摆渡人知她会猜到,并未否认:“是。”

    “昔年战乱中,前辈曾自称‘天地一过客’。”何子规逐渐自那破破碎碎又朦朦胧胧的、与此人有关的记忆中抽出二三往事,“又因何……”

    话到此处便有顿住。就在飞越蜀道前,沈亦之那番话似乎又与记忆中某句愈见清晰的言语相合。

    “我无法涉入太多红尘中事。”摆渡人见她神色,知她已找到答案,却还是又在她面前说了一遍,“但在力所能及之处,我还是愿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比如——萍水相逢,若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这人间与尘世中千千万万条路,皆该由红尘中人自己所走。”摆渡人提剑转身,对上那安静了许多、却仍如天地间一道突兀狰狞伤口般的裂隙,“那道牌楼就是酆都之门,妳且去吧。”

    “那前辈呢?”

    摆渡人高声笑了:“妳且放心。幽冥城是我的责任与权柄。区区被强行撕裂的鬼门,能奈我何?”

    烟青水黛飞扬,分明是不该出现于此、也不该与那幽远玄秘之处有半分关系的人间山水色。

    “……即墨前辈,保重。”

    “本来还想听妳多叫几声。可惜眼下并无那诸多闲暇。”摆渡人稍稍偏过头来,朝她一颔首,“再会。”

    何子规抬手向那烟青背影深深一礼,收剑转身,踏出了那道古朴的琉璃牌楼。

    一瞬恍然,她下意识阖上眼眸,待听得风声鸟鸣时再睁开眼,已是晨曦倾洒、天光大亮。

    面前是一座城。

    城门敞开,推着车、扛着锄头、背着包袱的众多百姓来来往往,或疲惫或笑谈,城门的守卫高声维持着秩序,检查往来商人的公验过所。

    她望向城门上的匾额墨字。

    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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