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午后,沈亦之问过二人的打算,不再多留,如来时那般,领着何方亲自驱车回了候雪亭。不过临行之前,肖沉璧又叫住了他,为他切了一次脉。

    进了浣雪间后不多时,辛未与庚辰便叩门而入。

    “楼主。”辛未将手中密封着的铜管递给沈亦之,“是听风楼的消息。”

    沈亦之蹙了下眉,接过铜管打开,取出其中卷起来的字条。其上字数不多,但这消息的分量却着实够让人吃惊。

    师父于昨日晨间离开霁月居,出了长安城。

    听风楼自建立之初,其一个重要目的与任务便是保护霁月居,并时刻关注其中人的动向。而那霁月居主人,那白衣如雪之人的行踪,则更是被列为了最高一等的机密。

    是以见到那密封铜管、听到这是来自“听风楼”的那一刻,他大致就猜到了这消息与何人有关。

    当时何子规至洪都不过两个时辰,远在洛阳的风雅楼便得到了消息。然而此次听风楼的人不知楼主动向,这铜管先往洛阳去了一趟,在总楼停滞了些时候,复又从洛阳急往成都,方才在路上耽搁一天,不然这份情报本不应该来得这么迟。

    ——不过这也是风雅楼最高等级的消息才会有的待遇。这般惊人的消息递送速度,其背后自然有不为人知的凭借,亦有一定的代价。

    沈亦之有些忧心师父的情况,却也留意到情报中提及,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

    昔日的公孙青萍,如今的公孙清平。

    人称,公孙大娘。

    这实在是一个听来有些遥远的姓名了。多少人对于“公孙大娘”这一名号的记忆,仍停留在那许多年前恍如隔世的盛世长安里,彼时佳人芳华,金缕梨裳、云鬓雾鬟,长剑一出,九日瞬落,可使天地低昂。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1]

    但公孙大娘自入江湖漂泊之后已沉寂许久,沈亦之上一次听说她尚是在战场上,她带了些四面八方的江湖子弟前来驰援,自己却奔赴另一处险地,未在他们面前现身。

    而那时宁子清稳坐帐内,亦是不曾露面,甚至不曾有半分音信透出。偶尔只言片语传过,也是称那坐镇军中的先生自号“醉居长安仙”,遥遥一望,那风骨气度倒当真仙人一般。纵然双腿有疾、不良于行,也难掩那一身昭昭朗朗。

    阔别已久的故人,彼时便是这般擦肩而过。

    霁月居中围炉夜话,他们也曾听师父讲起那些如散逝烟云与迷离灯火般的过往,于他追忆的话语间,窥得昔年那片朗月清风还未笼于江湖之上时的点滴。

    其中就有他身在梨园的一段往事。而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在那样一个轻狂少年时,身上披的是一袭如欲燃山花般的红。

    而非是后来整个江湖所见那般,如裁七尺昆仑雪在身。

    收敛思绪,沈亦之再将字条上的消息看了一遍。目前可知,公孙清平在扬州择菁后不久、他们自扬州动身前一个月就已至霁月居。而这三个月里,想来二人是将长安的事情都处理好,留了些应对,方才离开。

    沈亦之知自家师父深谋远虑,在这些事上并不需要他来担心。但他与何子规师徒二人先后离了霁月居,后者已然被步步算入局中,那等待这位昔年名动江湖、惊艳天下的“清风朗月”的,又会是什么?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他昨个本就因心怀往事而彻夜未眠,如今被这事一激,头愈发疼了。

    ···

    何方正端坐于一方空旷武室之间,四下无人,那把流云剑正横放于他身前地面上。

    他垂眸望着剑鞘,心底是已反复琢磨过无数次的剑影缭乱。如今那些剑招经过一次又一次于记忆中的摹写,早已烙印于心。

    只不过以他如今的功力,尚还使不出来。

    冥想过后,他取剑起身,剑自鞘中而出,剑身柔映天光泛晓寒,如流云出岫。

    出鞘,起势,挥剑。

    少年身形腾挪、墨衫飞扬,手中剑一招接一招,如破墨一笔,携天边一抹流云而动,接连而来的剑招较之前相比更为圆融也更为连贯,轻灵飘逸,那曾于承转间易露的破绽似乎都被这一把流云抚平,愈发融会贯通。

    剑招只是基础的剑招,本已足够扎实,如今得了趁手的剑,便又可在领悟剑招中更进一步。

    少年眼下陷入一种颇为玄妙的状态——他手中是剑又似乎不是剑,握着剑的人似乎是他而又不是他,昔年霁月居中一招一招教导给他的招式、永安镖局中风月对风月的交锋,仿佛在此时此刻尽数落于此处,人影重叠在一处,剑影重叠在一处,却不乱不杂,一招一招皆是分明清透。

    无论是红尘凄艳抑或清霜光寒,此时皆褪去了本身自有的色彩,凝成一笔又一笔水墨般的剑刃,与他手中流云合为一体。

    这数月来的辗转反侧、这不放半刻闲暇的行思坐想,总算将那日镖局一战拆解得差不多,虽自说不上多透彻,但于此时此刻的少年而言,已经足够。

    这将会成为他迈入风月剑法的关键。

    他不似沈亦之出身江湖文武名门徵墨馆,根基打得牢而正;也不似祝久霖和莫忘,出身将门,自小磨炼体魄根底;更不似何子规那般,天赋惊人,又自小得见得采百家之长,根基本非常人可比。

    少年虽常在霁月居众人教导之下,后又得以疏通经脉,然到底入门晚,此前虽也曾修习过些强身健体的武学,但于底子上到底差得有些远。

    是以他只能勤,时常于霁月居中默想,日日以木剑演练,又向何子规或是宁子清请教,尽力将这道年岁堑出的差距弥合起来。

    少年本以为自己足够刻苦。然而直到何子规左手被钉入冷魂钉、回到霁月居闭门不出七天后,他于那个清晨看见她再一次拿起了剑。

    是用的她的右手。

    彼时冷魂钉刚刚钉入,左手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但这七日内,她将原来只用来辅助、发暗器、拿剑鞘的右手,不但变成了她日常所用,更变成了她用来执剑的手。

    她将红尘挂到左腰间,用右手拔了剑。以右手拿剑时,行剑招明显不如曾经左手那般顺畅,她无怨也无叹,只一招一招,从最基本的招式练起。

    而后纵是铁如意千里迢迢而来,为她刺一幅孤狼朱梅图修补经脉,她也未曾有半刻放松。

    自日升到月落,自暮春至深冬。

    其间自是死气沉沉,自是浑浑噩噩,自是少言寡语,自是颓唐潦倒,却仍有什么折不断压不弯的东西,就在那里立着。

    若非如此,若没了那“神”与“气”,她将再用不出风月剑法。

    她于衣食住行间皆如木偶,眼底无光无亮,但这每日每夜的练剑与修行,却不曾有半刻松懈。

    这时少年方知,无论是心性,还是“刻苦”一途,她都远非他所能及。

    少年初时也曾唏嘘,也曾自卑,但后来那白衣如雪之人一番开导,他便顿悟这其中道理。

    不及又如何呢?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打牢根基,尽自己所能,早日练成、早日变强,能帮到他们,也保护好所想要保护的人。

    乱世飘零,若非有幸遇到他们,他连这个选择都不会有,也怕是永远都不会走上这么一条路。

    或是死于战火,或是亡于磋磨,又或是流民相食,死得无声无息,便是这天地都不曾记得有这么一人曾来过。

    最后一招落下,少年松了口气,心有些许余悸地将流云归鞘。

    在临近此次演练剑招的末尾,他已隐隐触到一层边界,那头似是更为广袤也更为清朗的一片风与月,却于此时忽然心生几缕杂念,幸而及时压制住,未影响到剑招与内力运行。

    那一层,应当就是迈入真正的“风月剑法”的瓶颈。而他此时仅仅是隐隐约约触到,尚未完全有能力去突破。方才那一下杂念若是未收,积在那瓶颈处,怕是日后一旦突破,即是丛生心魔。

    果然。少年轻轻一叹,自己尚需修行,此番试探,到底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他横流云于身前,目光缓缓自其上扫过,不遗漏任何一处。

    对于剑客而言,剑或许是杀敌的工具,是凭身的利器;却也可能是另一身躯、半副魂魄。

    如风月剑之于宁子清,如红尘剑之于何子规。

    风月剑法讲求以神御剑、神剑合一,在休息过程中,剑定然要与剑主相系,方能发挥出剑法的真正威力与神韵。

    流云……

    少年抚过剑脊上那一段如流云落于其上的絮白,思绪飞散,忽然想起那时宁前辈手执风月剑、得号“清风朗月”,而女郎则直接以“红尘剑”为名号,行于烽火或江湖之中。

    那他日后留于江湖上的名号,又是否会有这“流云”二字?

    然这思绪不过转瞬。少年小心地归剑入鞘,席地而坐,开始了新一轮的冥想。这把流云剑虽趁手,但毕竟是新剑,与剑主之间尚需多加磨合。

    他须得早日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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