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巷?”

    前阵子江南盟散一事闹得可是沸沸扬扬,饶是唐焕缩在唐家堡内偏僻处半死不活地养伤,也多少听到了些风声。

    其中最值得留意的,便是这个名字。

    江湖人大抵皆知,这江湖上有一不知从何而起何时而立的“黑市”,却多不知其名,而仅以这“黑市”或是早些年的“鬼市”之称代之。久而久之,便更无人去究其真名。

    而如今江南盟一事起,几乎是全江湖的人,都已明了这“黑市”名为——黄泉巷。

    黄泉巷。

    唐焕心底又念了一遍这名字,暗叹一声。年少不更事时,多少人为那自其中传出的所谓八字或十四字的判词迷了眼睛,平白对那见不得光之处生出了几分惊叹向往情。

    之后便是长辈的告诫——若非生死存亡之事,不得沾染“黑市”。

    彼时少年人表面庄重应承,内心多少不以为然或是嗤之以鼻自不必说,而其中又有多少人觉着自己是天之骄子、甚至都不必将那什么“黄泉巷”放在眼里?

    这当中或有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黄泉巷,或有人不慎踏入,便是再也摆脱不得了,非得一死不可。

    又或许,连死都无法彻底安宁。

    唐焕抿了抿唇,盯着那支箭默然不语。

    唐家堡内设七堂,千机堂主机关箭弩,惊魂堂主百毒医药,逍遥堂主外门事务,百道堂主功法修行,摘星堂主轻功步法,玲珑堂主采买往来,正语堂主门律刑罚。

    而唐十六唐澄正是千机堂的堂主。她先前为那边做事,这支箭的来历无论如何,都是唐澄那边安排的。

    可这一批箭支她也仔细检查过,分明与唐门规制全然不同,也尽量避免使用唐门特殊技法,这人却还是看出来了?又或者说她只是在耍诈?

    不……当时拿走这支箭的是风雅楼的楼主,风雅楼若查到这些,也并不奇怪。

    思绪转了几转,她仍是沉默以对。

    遮了重壁山上日头许久的乌云终于兜不住怀里的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唐焕下意识捂上腹间的伤口,一抬头却见何子规仍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而此时,肖沉璧抬袖稍稍掩了下口,退入一旁林中亭间。

    “……我并不晓得什么黄泉巷。”

    这着实是一个有些拙劣的谎言,她说得又这般生硬,便是教人想信都不成。何子规倚在那里,低头轻笑一声,未直接拆穿她什么,只说道:“无妨。唐女郎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千机堂知不知道。”

    这显而易见。唐焕想,之前她所猜想的唐澄他们背后插手这唐门事的外来人,八成就与这黄泉巷有关。

    “在下自唐澈门主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得知唐门如今……确是不太安宁。但唐门也不至于真到了生死存亡时,走投无路,非要借黄泉巷之力。”

    唐焕认真听着她的话,听到此处忽地一个恍惚,想起母亲生前曾经与自己说过的话来——

    “阿焕,若唐家未到生死存亡之际,绝不要沾那黑市……”

    后来她才知道,家中长辈多少都告诫过自己的孩子这么一句话,只不过于细处稍有不同。他人多言“生死存亡”,未详指是自身还是家族;而母亲这一句,却是明确指的是“唐家”。

    而此时此刻何子规所言,说的也正是唐门。

    “黄泉巷——也就是黑市,是个什么地方,想来唐女郎多少有所耳闻。有了前车之鉴,唐门总不该变成下一个寻梅庄、下一个江南盟。”

    如今唐澈与唐焕的态度都还不甚明朗,唐焕最终会倒向哪一边尚未可知,何子规便接着说道:“纵是唐女郎不知情,可一旦事情暴露,唐女郎就算真不知千机堂与黄泉巷之间有什么往来,怕是也无法将自己摘出去了。”

    唐焕此时脑子转得飞快,总算没被她这一番话绕进去,登时反应了过来:“所以妳想说什么?这箭若是黄泉巷之物又如何?我若咬定这东西不是我的,我也不曾见过妳,妳又奈我何?”

    “在下自是无法拿唐女郎如何。”她直起身向前缓缓走了三步,抬起手时衣袖滑落,露出了手上扣着的物件,一派从容,“但若这是从风雅楼走的消息呢?”

    那块令牌形制典雅,上镌古朴“风雅”二篆。

    “妳……!”

    形势陡然逆转。一刻钟前她还在试图威胁肖沉璧,而一刻钟后,她已是被人拿捏住了。

    这江湖上,千百年来诸多谣言传闻,可都有无数人信以为真。更别提当一件事本就是真、牵扯又甚广,主角又是她这么个名声不大、倚仗不多、分外好对付的年轻人。

    到那时,不得安生的只怕是她。

    “所以,唐女郎。往后的路如何选,在妳自己。”她放下手,轻声道:“我想,唐女郎是个聪明人,可不要无端做了那铺路石。”

    唐焕只觉得自己腹间一疼——彼时皆白坊中,这人便是说着类似这般的话,将那半寸锋在她腹间一绞。

    深吸了一口气,唐焕目光沉凝地看了这两人一眼,于细雨间转身没入了竹林深处。

    待人走后过了会儿,何子规转身走入肖沉璧避雨的林中小亭,收起手中的风雅令,不禁失笑:“沈楼主这东西可真好用,省了我多少口舌。先生怎的独自在这儿?”

    “我方才与唐澈他们去了趟琳琅集,看见一样东西。”他指尖抚过袖角,停了片刻,才道:“……似乎是,妳的面具。”

    她未作应声,面色却是逐渐冷了下来。

    半晌,她低声念了一遍那重壁山下集市之名:“琳琅集……”

    ···

    唐澈与唐画回到别居时雨早停了,何子规与肖沉璧二人已然离去,留了张字条与他,说是有要事在身,未来得及当面辞行,且道声失礼。

    这一看就是靖轩将军的手笔。唐澈腹诽道,肖沉璧那家伙才不会说这种话,他不给他留一句切记不可动内力就不错了。

    他手上忽而一顿,慢慢将那字条翻过来,见到背面“不可动内力”的清瘦字迹,扶额苦笑了声。

    好吧,比他想的还少两个字。

    字条随手扔进香炉里烧了,唐澈郑重其事地洗过了手,把榻上小案挪到地上,将方才买来的那些胭脂水粉挑了几样放在上面,招了唐画过来,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他拿过放置于窗边的妆奁,自其中取了支新的妆笔,打开手边盛着灼灼绛桃颜色的瓷盒。

    妆笔点染口脂,于少女唇上细细勾勒出俏丽形状。唐澈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手上动作一丝不苟,细细描摹而过,指尖再在唇边轻轻抹过,使那颜色柔和了几分。

    唐画本来就长得白净,这桃花色点落唇上,更趁少女容颜秀丽,一如这春日里迎灿然春/光而绽的花。

    唐澈点了点头,笑道:“很衬妳。”

    唐画只是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放下妆笔取了石黛,又为自己画眉。唐澈的化妆手艺一向不错——或许也可以说是在她这儿练出来的——唐画虽大多时候不知悲喜不感是非,有时却也会对着铜镜多瞧上两眼。

    口脂、眉黛、面胭……唐澈一一为她上好妆容,最后又小心翼翼地在她额间描好花钿。那件水红色的纱裙还未送过来,因而他眼下都选了些适宜的颜色,来配她现在身上这身宝蓝色的圆领缺胯袍。

    那桃花色的口脂刚好与她发间的琉璃桃花簪相映。

    最后两笔勾勒两侧斜红,唐澈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叫唐画转过身去,散下了她的头发。

    换了妆容,发式与佩饰自然也要变上一变。竹梳在手,梳齿穿过少女乌黑柔顺的长发,一路顺到发梢,反复数次后,竹梳放于一旁,便可见那本该是摆弄机关与毒药的手拢起一缕又一缕青丝,一点点将其绾起。

    钗与花点缀于发间。当最后一缕头发绾好,唐澈将那根琉璃桃花簪又簪入了她这新绾起来的发髻上。

    唐画应是知道他这一遭算是大功告成,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阿画长得好,倒是怎么都好看。”唐澈端详了几眼唐画的妆饰,将一旁的胭脂盒盖好,称赞道,“当然,我的手艺也不差。”

    唐画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坐好,看着他一一收拾着那些胭脂、妆具、首饰。忽而她翻身落地,抬头望向门口,指尖内力蕴起,暗器已悄然入手。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女声:“十四舅可在?”

    “阿焕?”唐澈将最后一枚妆盒放进一旁的漆木妆奁之中,扬声问道:“妳怎么来了?这个时候,妳该好好在屋里养伤。”

    “焕有些要紧事要与十四舅说,还望十四舅行个方便。”

    唐澈将妆奁放回窗边,掌心抚过其上雕刻花鸟,静了许久,方才幽幽一声叹。

    “阿画。”唐澈扶着唐画递过来的手徐徐起身,轻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去开门吧。”

    他毕竟还是这唐门的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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