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保龄球场,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坐着。

    “……我和直人握了手,也不能再回到过去。肯定是因为我们俩‘想要救日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前方的男人,花垣武道自顾自地诉说着困惑和不安,丝毫未能察觉后方的人举起了枪。

    最后一点或许并不存在的期待破灭,未来成了定局。Mikey自认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内心却并非毫无动摇。

    只需扣下扳机——很轻,枪的后坐力他足够熟悉——就能永远使前方喋喋不休的嘴闭上。那张熟悉的蠢脸、如今刺耳的话语,全都会消失在Mikey眼前。

    等花垣武道转头,等他不顾忠告回过头的瞬间,子弹就能穿透他的胸膛。

    “所以这一次轮到我来拯救你了!”

    ……这个蠢货,明明警告过他了。

    “砰砰!”

    “爸爸!”

    代替血液喷溅声响起的,是凭空插入两人之间的稚嫩声音。来人横冲直撞地扑到后方的白发男人腿上,猝不及防的行动使子弹偏移了预定的轨迹,穿透了一旁的塑料座椅。弹壳叮当一声落到远处的地面上。

    下意识调转枪口方向,抵住这个不速之客的后背。

    “爸爸?”

    年幼的孩子抬起头,再次确认了白发男人的脸,困惑地喊了一声。

    还未从枪击中回神的花垣武道受到接二连三的冲击,视线在弹孔和Mikey腿上的孩子间来回穿梭,震惊地张大了嘴。

    “Mikey君……已经……有孩子了吗?”

    那是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女孩。有着和过去的佐野万次郎相仿的金发、两个高低不一的粗糙羊角辫、粉嫩嫩的公主裙、兔子模样的小挎包,她正死死抱着Mikey的膝盖。

    “……”

    Mikey确信自己不存在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三途在做什么?

    他提起小鬼的后衣领把她扒开,冷漠地说:“离开这里。”

    显然,小孩没能理解Mikey的意思,扭着身子撒娇:“爸爸抱!”

    他们对视着,Mikey内心的疑问在看清孩子的面貌时达到顶峰,但表面上,他依然像沉默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川。

    小孩有着小动物一样趋利避害的直觉,在他一言不发的注视下,终于忍不住瑟缩了,瘪瘪嘴,眼睛里酝酿出一泡眼泪,抽噎了一下。

    花垣武道于心不忍,暂时性遗忘刚才那一枪,在沉默中插了嘴:

    “Mikey君,不把她抱起来吗?”

    “……”

    大概是小孩的突然打岔令花垣武道产生了误解。Mikey无意解释,再次把枪口对准了花垣武道,于是他立刻作投降状,蓦地噤声。

    小孩也看向他,花垣武道狼狈的表情将她逗笑了,挂着泪痕啪叽啪叽鼓起掌,一边道:“武小道没用!”

    这个称呼再次吸引了Mikey的注意。

    “……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花垣武道费解地皱起眉毛。

    “千穗叫千穗!”她大声回答。

    笑得很傻。

    小孩伸手去够Mikey的衣服,当然没能如愿,再次瘪嘴要哭。

    Mikey手上用力,威胁她:“不许哭。”

    “爸爸”与平时不同,小孩发现了,她的思考能力还不足以支撑她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虽然发色不对,但面前的人分明是“爸爸”,却令她有些害怕。

    小孩吸吸鼻子,委委屈屈地安静了一会,正当Mikey不合时宜地发起呆,思考该怎么处理她时,又泥鳅一样扭了几下,手脚胡乱扑腾起来,呜哇乱叫:

    “我不要你了,我要圭介!”

    “圭介!圭介!”

    Mikey松手,任由小孩四脚着地摔下去,鼓着包子脸爬起来,含着眼泪要哭不哭的,啪嗒啪嗒往门外跑。

    花垣武道目瞪口呆,但鉴于他依然是枪口百分百对准的倒霉蛋,只能用丰富的面部神经表达自己正在头脑风暴。

    Mikey翻开从小孩脖子上取下的挂坠,金色的,用红绳串着,像是块狗牌,上面纂刻着一串陌生的数字以及另一串……他能够倒背如流的联系方式。

    他缓慢地移动握枪的手,往门的方向,对准小女孩的背影。花垣武道见状,立刻扑过来阻止。Mikey随意地将他踢飞出去,子弹伴随枪声以及花垣武道的惨叫击打在小孩脚边,吓得她跌倒在地上,终于大哭起来。

    Mikey沉默了两秒钟,拿出手机呼唤部下:“三途。”

    三途春千夜在半分钟内返回,进门就看见了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的金发小女孩和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的Mikey,还有远处的倒霉蛋花垣武道——真不幸,他还活得好好的。

    “春千夜!呜哇哇哇春千夜!爸爸欺负我!”

    见到了熟面孔,陌生的小孩立马告状。

    “……哈?”

    三途春千夜搞不清现状,小孩开始拽他裤脚,他缩回脚,顺势也轻轻踢了她一下,那边的哭声更大了。

    “把她带回去。”Mikey说。

    三途春千夜不明所以地抱着小孩出去了,Mikey转头面对花垣武道:“武小道。”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喊花垣武道的名字,花垣武道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枪口再次对准了他,这次却未扣下,甚至没有打开保险栓。白发的Mikey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连表情都是匮乏的,空洞的黑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令人悚然一惊。

    不论最初有什么打算,Mikey决定放弃——只要花垣武道做个聪明人。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也是。珍惜现在的未来吧,别再来找我。”

    就如今的Mikey本人看来,这句话作为与旧友的告别足够克制,和最初失控的想法背道而驰。

    原因可能是那个孩子的搅扰、久违听见场地圭介的名字或那串数字。

    但花垣武道是个迟钝的、不知满足的蠢货,他仍旧试图挽留Mikey,令他耗尽耐心。Mikey飞速往他的鞋尖扣下一枪。这一枪或许打烂了他的脚趾,也或许没有,花垣武道的惨叫不知是出于惊吓或是疼痛。但子弹的确阻拦了他的步伐,Mikey最后送出一道沉默的注视,转身离开了。

    三途春千夜抱着孩子,一边拍她的背,一边不耐烦地哄她:“喂、别哭了,再哭把你丢地上。”

    “春千夜也变坏了、呜呜呜呜呜……”

    小孩趴他肩膀上抽抽搭搭,把眼泪鼻涕全蹭在三途春千夜昂贵的西装上,代表他理智的神经阵阵抽痛。

    但Mikey的命令是绝对的。“带回去”,意味着暂时不可以受到伤害。三途春千夜即便再难以忍受,也任劳任怨地履行职责。

    天知道他上一次哄小孩还是在明司千寿刚上小学的时候!

    身后的枪声令三途的心情稍好一些,Mikey很快跟着出来了。

    三途春千夜问:“稍后派人处理尸体?”

    “……不用。”

    没有解释原因,只需要遵从,三途春千夜从不质疑Mikey的指令。

    怀里的小孩看见Mikey的脸,又张开嘴,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转,作势要哭。

    三途春千夜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小孩发出奇怪的呜声,生气地摇晃脑袋。

    Mikey没吭声,只是看着她,像刚才一样安静地对视。没一会她就被看得发毛,扭开头缩进三途春千夜怀里,让他的身体挡住视线。

    “春千夜,千穗要找圭介。”小孩说。

    三途春千夜顿了顿,问:“你说谁?”

    “圭介!”

    他鬼使神差地问:“场地圭介?”

    小孩开心地快速点头,然后吃痛地叫了一声。

    “三途。”

    三途春千夜回过神,才看见孩子白生生的胳膊被他掐出了几个红印。他下意识去看Mikey,后者的神色依旧漠然,对“场地圭介”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接连从亲近的人那受到打击,孩子蔫巴巴地趴下来,靠在三途怀里睡着了。

    毫无戒心、温室里长大的小不点。三途春千夜的确听见她喊Mikey“爸爸”,他有许多疑问,但显然Mikey不会给予解答。

    这是稍后需要调查的待办事项。

    “接下来?”三途春千夜问。

    “回家。”Mikey说。

    Mikey所说的“家”——如今他只将这称为“家”——是郊外的一幢别墅。附近没有邻里,只在围栏外有人把守,将房子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既防着无关的外人进去,也防范里面的人出来。

    作为二把手的三途春千夜自然不会被拒之门外,他知道房子里关着一个女人。

    他们走进去,女人正倚在一楼的沙发上,捧着一本书。

    她只穿了身宽松的连衣裙,棕色的头发松松挽在右侧,标准的居家打扮——如果忽略脚上的锁链。

    书本仿佛有着特殊的魔力,令她对屋里的增员视而不见,更有甚者直接将他们当做空气。

    Mikey能够容忍属于他的东西堂而皇之的不敬,或许女人并不理解她的处境,又或者……总之,与Mikey不同,三途对女人有着诸多不满。

    小孩在他们下车时就醒了,只是一直迷迷糊糊地打瞌睡,现在进入室内,令人犯困的太阳光消失了,她又变得精神焕发起来,看见沙发上的人,当即喜笑颜开,身体一个劲往前探,喊着:“妈妈,千穗要妈妈抱!”

    女人这才抬头看他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三途春千夜震惊得差点松了手。

    他的大脑在“这真是Mikey的孩子”和“这是Mikey和女人的孩子”以及“这是女人背着Mikey给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之间反复横跳,最终看着小女孩熟悉的金发,心中的天平渐渐偏向了前者。

    但就三途所知的真相而言,无论哪个猜测都不合理。

    他遵从了小孩的心愿,把她交到女人怀里。动作意外地轻,使女人难得看了他一眼。

    三途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气音,接着继续遭受无视。

    小孩像是鱼回到了大海一样,安心地把脸贴上去,“妈妈、妈妈”喊了两声,完全不在乎边上的两人,开始用属于孩子的表达方式流利地说他们的坏话:

    “圭介说给千穗买奶茶,突然不见了,千穗迷路,武小道被人揍了,千穗躲起来。春千夜不害臊,嘴上贴贴纸,爸爸头发变白了凶巴巴,千穗痛痛,讨厌他们。”

    “讨厌!”小女孩从她怀里探头,对边上的两个男人指指点点。

    “……这不是贴纸。”三途春千夜没忍住。

    Mikey坐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安静地看着这边。

    女人露出安抚的微笑,尽管没能理解事态,仍旧温柔地抚摸小孩的背,哄她继续说下去:“真辛苦啊,圭介怎么能把小千穗一个人丢下呢?”

    小孩这才想起另一个罪魁祸首,气势汹汹地说:“要打圭介屁屁!”

    “还要打春千夜!”她像是主人怀里的小型犬,在女人身边就有了底气,把胳膊上的红印展示给女人看,冲三途春千夜龇牙咧嘴。

    对着一直表现得出奇冷漠的Mikey,她仍旧有些胆怯,只哼哼两声,小声说:“妈妈,爸爸坏,千穗和妈妈回家,不要爸爸回家。”

    小孩子的“小声”,在场的大人都能听清。

    对她来说,这里不是“家”。

    “她的项链刻着你的联系方式。”

    一直沉默不言的Mikey把挂坠丢给女人。

    这能说明什么呢?一些魔法,一些奇迹,或者别的什么。女人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但孩子本身以及她的态度就是最有利的证据。

    “你想说她是我们的孩子,”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说:“这又是什么新型的恶作剧吗?不对,该说是诈骗吧。”

    “喂、注意你的言辞。”三途春千夜呵斥。

    “三途,”Mikey说,“你退下……去做饭。”

    三途春千夜发出一声相当隐晦的咋舌音,走进了厨房。

    女人——猫山春鹿翻了一页书,不受干扰地继续对话:“Mikey君希望我相信?”

    没有人比Mikey更加清楚“穿越时空”的存在,尽管那像是天方夜谭的梦话,但他无法推论出另一个致使孩子出现的原因。

    “……取决于你。”Mikey的回答慢了一拍。

    “那么,我相信,”猫山春鹿合上书,“笨蛋弟弟活着的可能性,我没道理不相信。”

    “……”

    Mikey坐到猫山春鹿身边,从背后抱住她,推开前面碍事的小孩,把脸埋进她的肩窝。

    她自如地,像是刚才抚摸孩子一样,轻轻抚摸Mikey的头发。温暖的手掌和抚摸的力度让他渐渐放松下来,低头去亲她,却被推开了。

    “有孩子在。”她陈述事实。

    小孩不高兴地挤过来,想要挤走Mikey。

    “爸爸犯错了,不能黏着妈妈。”小孩说。

    Mikey直直盯着她,小孩吓得紧紧抓住妈妈的手腕,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爸爸犯了什么错?”

    她接受了这个“设定”,好笑地问。

    “不尊重千穗。”小女孩回答。

    她噗嗤笑了起来。

    “确实该罚。”

    过了一会,她问:

    “小千穗可以告诉妈妈,圭介是怎么消失的吗?”

    “牵着手手,一下子就消失了。”

    从孩子的描述里很难提取有用信息,她的表情变成了深思。

    “真不可思议,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感到亲近,”她打量着孩子,问身边的人,“Mikey君也是吗?”

    Mikey答不上来,她也并非真的想要得到答案。

    “圭介会不会也一起来了呢?”她轻轻自语。

    “……要见他?”

    她摇摇头,把爬过去和脚链较劲、呼呼吹着气说“痛痛飞走”的小孩抱回来,摸摸她的眼睛,像是想要把它遮住,说:“小千穗不该呆在这里。”

    这所空旷的,华丽的牢笼,是为她一人准备的。

    沉默了一会,Mikey说:“我让三途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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