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如果那天坐在终相闻内室的人是楚金秋,她会说什么。

    如果那天未满十五,楚金秋会像她的二哥,小心试探爱是否真的存在。时间轴再往后推,如果那天十七,她会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他们是重男轻女,旧时代的余孽。

    这就是她当年给自己的答案。

    这一切都并不是没来由地发牢骚,楚金秋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或许这么说也不对,所有的区别对待都太明显、太理所当然,除去大脑还没发育完全那段日子,人心不会因年幼而迟钝,没有谁能身处其中而不知晓,除非那人自欺欺人如楚云庭。

    楚金秋看过早上五点起床求神拜佛的父母,那时候她以为中考是个顶重要的日子,却没想到等到那一天来临,她会混着最平常的饭菜吃下自己的眼泪;她看过用最好的料子雕刻而成的平安锁,而她的期盼会在每个日出燃起,在每个拂过空荡脖子的夜落空;她也看过最认真,最慈爱的父母,那身影会越过所有的障碍向前——也越过走向前相迎的她。

    于是那天她就明白,特殊的从来都不是事或时间,而是人。可惜了,她不是那个人。

    南方冬天也很爱下雨,那天是父母出国一月回国的日子。她记得自己的期盼,记得往前的七步,更记得随着奔波被带进门的冬雨拍在脸上是什么感觉。屋外的寒风随着雨一起进来了,从空荡的脖子溜进了后背,脊背发凉,楚金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只觉得冻伤的是胃。那年她十七岁,她往回看,楚金霆与父母相拥,将脸朝向她。他好像在笑。

    可太扎眼了,像逆着光,楚金秋看不清。

    她呆呆地站着,眼里似乎却有酸楚要再一次落下了。在很多个夜里,她就是这样落下泪的。

    可是为什么呢?楚金秋一直在想。她想起了数不胜数的相似时光。关键节点究竟是什么?她迫切地需要答案。

    他们没多久也拥抱了。可太短了,她的胃还是冷的。

    楚金秋莫名其妙染了胃病,楚余夫妇也莫名被她钉在了“重男轻女”的耻辱牌上。

    “你怎么判断你爸妈重男轻女的?”

    有朋友问,这答案多简单啊。于是她道:“他们对我哥比对我好。好很多很多。”

    于是一声声谴责的骂声响起,楚金秋在朋友们的心疼和鼓励中向前去。她努力学习,性格要强,发誓要做三个孩子中最强的,去狠狠地打她父母的脸,让他们在未来的某一天忏悔,说出“还是你更好”这类话。她寻找着同盟者,去和她们报团取暖,她几乎成为了那群人中的领袖,因她的清醒和优秀。

    可这一切根本就不能继续下去,她在这条路上,走不下去——因为她真正的同盟者不是“她们”,而是“他”。那天午后,楚金秋安慰完自己真正身在重男轻女泥沼里的朋友,那人却反过来摸摸她的头。

    剪着齐耳头发的女孩子眼角的泪还未擦干,却认真地注视着她,她和楚金秋说——我们不一样。

    “秋姐姐,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可我们好像不一样。”

    外面的雷雨倾盆而下,楚金秋勉强提起嘴角的弧度强装镇定,胃却早已破防,再一次吞冰般地冷痛。冰块有着狰狞的形状,突出的刺扎进肉里,而融化的水滴进□□,刺激着本麻木的□□,于是她颤抖着捂住胃。让学妹走了,她一人留在雨幕之中。

    最后来接她的人是楚云庭。他撑着伞,在遮雨连廊处找到了她。楚云庭伸手想扶起她,却被轻轻挣脱。

    “他们呢?”

    “吃饭去了。说是要给我庆祝。”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沉默地对视。楚金秋看着楚云庭身后的雨大坝泄洪般落下,像铜墙铁壁,把此处隔绝出去。楚云庭西装前别着的奖章还未取下。她知道这是什么,是楚云庭在国外念金融和企业管理双硕士取得的荣耀,他发在家庭群,在假期带着满身的荣光回了国。

    像她一样。

    而它沾了雨水,像她一样。

    楚金秋捏着楚云庭的衣角,又哭又笑地捂着自己的胃弯了腰。她想象着在城市另一边的酒楼里,那一家三口是如何地恩爱,如何地温馨。而她呢?

    楚金秋从朦胧里看了一眼自己那始终一眼不发的哥哥,笑得愈发厉害了。几年前贴在试题上的假答案颤颤飘落,而下面的真相,那个早在几年前就已察觉却不敢面对的偏袒,终于赤裸裸扎进心里。

    二十二岁的楚金秋选择回家质问,从此成为最叛逆的不孝女。

    离家的那天,气急败坏的父母在身后,她听不太见他们在骂什么,她最后看着的是她真正的同盟者,那个始终沉默,始终不敢多说一句话,自始至终仍然作为最温顺乖巧孩子而存在的二哥。

    楚金秋笑,嘲笑着他的懦弱。

    你会忍到什么时候呢?

    她成为了胜利者,可哪怕自认畅快,楚金秋也没敢在离开前多看那人一眼。他太扎眼了。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只要站在那,他的幸福,就足够太扎眼了。

    二十二岁,楚金秋解脱地落荒而逃。

    楚林和余可栗没有断过楚金秋的钱,她也照单全收地享受。有时她会愣愣地看着卡里的余额,觉得这钱长了狰狞的面孔嘲笑自己,更觉得自己脏,居然连这种钱都要。可总不能爱全被他占了去,钱也全被他占了去。对吧?

    她默默憋着气,想惊天动地地花钱,起码要在败家方面赢过了那个人。可这种幼稚的斗争完全是不可能进行的,因为她乱花钱叫败家,而那个人,会在父母嗔怪的目光下,得到所有。项链,汽车,游艇……总而言之所有,哪怕是云上月,天外仙,都一样。

    她赢不了他。

    她靠着叛逆得到的只有不认可的目光和叹气,这比之前可好太多,可终究不是爱。

    二十五岁,楚金秋在迷茫里不知所措。她荒度了三年的光影,喝酒,泡吧,只要不踩法律红线,基本什么都尝试过了。可她心里衡量着那多的一点点关注,仍能在心里听得见空荡的回声。

    二十五岁,她第一次接触自然极限运动。

    走投无路时近乎自弃的选择,居然真的成了她的最优选。因为当灵魂和自然融为一体,生死刹那之间,人心反而透了气。

    碧蓝的海面清澈却深沉,楚金秋掠过珊瑚丛,随着波澜浮上水面,挣脱开呼吸器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远处的群山青葱,抬头可见的蓝天似乎越来越近,唾手可得。而她的命似乎与波澜同振,命悬一线,却又生机、波荡澎湃。

    她离家越来越远了,可心里似乎却越来越满了。她仍旧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可却拥有了别的财富。难道得到的方式其实是离开?

    心在充实,可她在质疑。

    楚金秋无处数次反问自己,如果那时她没有爆发,而是进入公司,做到了最好,把那人踩在脚底,那么填充她心的会不会是她想要的东西。但答案都是否定的,因为曾今的经历,更因为她的同盟者。

    二十八岁,也就是今年,直至确认父母的死亡,楚金秋见证了楚云庭三十一年生命中二十八年的好孩子历史。

    她看着他拿出最好的成绩,却只敢以最谦卑的态度获取父母的认可;看着他十八岁远赴欧洲接触管理分公司,成为那人左膀右臂;看着他一班班的的飞机往返,凑到跟前,讨得一点好。可笑这人是个哑巴,胆小鬼,什么都不敢说,想问却不敢问。

    她试了千百坏,而楚云庭做了万分好。

    可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赢不了,他。

    楚金秋曾无数次和楚云庭对上视线,她将澎湃的抗争和怒意藏在眼里,怒其不争,更想把这些情绪通过眼传达,她多想楚云庭能看着她的眼,给出回应。

    可是每一次,楚云庭都会匆匆别过眼,落荒而逃。

    于是她的眼里就只能剩下徒劳的悲伤。

    可是楚云庭,二哥,我最忠实且唯一的同盟者。当没有他得天独厚的宠爱,没有我叛逆不拘得来的侧目,你的忍受和退却,温顺和懂事,究竟为你带来了什么。

    年轻的人在自欺欺人中挣扎,可老者不会等待。日来月往,人如风中残烛,将行就木。楚金秋很少回家,于是她清楚地比对,父母衰老的痕迹是如何的明显。那两双抬起来表达愤怒的眸子,早已浑浊,疲劳,他们还能坚持多久?楚金秋不知道。

    二哥,你又能坚持多久?楚金秋也不知道。

    那天早晨,她听说着父母的死讯,耳边是赛车飞驰的声音。半个小时后,她翻出了传闻中的闻天语的联系方式。楚金秋压着自己的心脏,酸酸涨涨,苦楚落在渐满的心房。

    而她拨通了两通电话,要推她的二哥最后一把。

    不过短短两周的时间,楚金秋见证了整个家庭巨变。原本假装平静的人露出绝望的汹涌,而原本站在高处的王落进了最低的深渊。她的两位哥哥,一个入了狱,一个,要去当道士……

    助理站在她的身旁,犹豫到底,还是问道:“秋总,您真不去劝劝吗?”

    楚金秋垂眸,想起昨日自己见楚云庭的模样,“让他去吧。”

    “他的心是空的。总要往里赛点东西,才能活得下去。”

    就像,她一样。

    楚金秋也去看了那人一次。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终于正视了这位对自己还不错的哥哥。他没有对自己做错过什么,可楚金秋从来无法毫无芥蒂地面对他。她恨他,却又不能恨他。

    而如今,当楚金霆褪尽一切光华,以犯罪之身与自己对视,她仍没有找到让恨意合理运行的依据。

    头发挡住了她的眼,却挡不住泪落在桌上。

    “别哭,想想好事。比如那辆车,真的是送给你的,”楚金霆开玩笑般道,“生日快乐,金秋。”

    “楚金霆,我真想杀了你。”她说。

    “你知不知道,你让他们的期望,让他们的一切都落空了。他们那么用心栽培了你……”

    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而楚金霆却只是笑笑。他目光温柔地注视这面前的妹妹,想了很多,却还是道:

    “他们不会失望的。”

    “你以后要好好的。好好照顾自己。”

    为什么不会……他的话没有说出口。探视结束,楚金秋回到那个久未踏足的楚家大宅,她看着华美硕大的房子静静屹立,顶梁的红木却苍老,像是被虫子吃光了它的内里,下一秒即将坍塌。而红木四周,已再无人言,只剩灰尘,空空荡荡。

    再没有站在旁边注视的两个小人,也没有,那个始终幸福的一家三口。

    楚金秋终于恍然顿悟。是啊,他们永远,永远也不会对楚金霆失望的。

    她缓缓蹲下,捂住自己许久未再痛过的胃。

    这次很好很好,起码她的心,不再随着胃而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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