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微寒,乍暖还寒,宽阔高大的云台殿尤其空旷凉冷。可是久久立于殿上的赵佗却汗水涔涔,顺着脸颊骨碌碌滚落在缠枝如意滚边的蜀锦衣领里,渐渐溻透了脊背。

    他站在大殿中已经半个时辰了,浑身僵硬酸疼,腿脚也不知麻了几回,却依旧不敢丝毫挪动。可是那远远坐在寿纹云鹤屏风前的天子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有条不紊地翻看着朝臣的上书,时而执笔批阅,仿佛眼前没有赵佗这个人。

    赵佗本已恐慌难安,偏偏天子身边近身侍奉的杜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更令他难堪。他不禁在心里暗暗发恨,有朝一日定要将这天杀的阉人碎尸万段、诛灭九族,方雪今日之耻。

    那赵佗最善察言观色,心中虽又怕有恨,目光低垂,不敢丝毫瞟动眼神,却也暗自瞥见天子终于抬起头来,向他看过来,只是眼神透心的冷,如同带刺的鞭子剐在心头,又是痛又是深不可测。他虽被这神色笼罩在,无边恐惧,却知道机不可失,顾不得海西侯的身份,忽地一下跪仆在地上,又匍匐膝行数步,面上现出惶恐哀恳之色,眼泪便随之落了下来。

    一向纵容他的天子,却不似从前那样轻轻揭过,口角似乎透出一抹笑,却带着疏离的冷芒。

    “臣卑贱愚钝,不能领悟陛下圣心,也不敢妄揣神意,恳祈陛下明示,臣便受汤镬斧钺也甘愿!”

    自其妹赵贵人蒙受宠幸以来,赵氏一族多年来恩荣非比寻常,官禄富贵胜于世家。数年来,赵氏飞扬跋扈,豪门世家为之侧目,就连与天子亲女争道,也不过训诫几句了事,其亲幸可见。然今日任由赵佗故技重施,却见天子并无一丝动容,仍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赵佗心里慌得更甚之前,宛如乱马齐鸣。

    赵佗无计可施,不由爬在地上愣怔半日,心一横,脸上立时换作愧怍之色,再次匍匐上前,眼见就要到了天子足案前,小黄门杜致却笑着赶上前来拦在面前。

    “天子贵体,海西侯如何可唐突?”

    赵佗顾不得恨杜致,登时如冷水兜头,从头凉到脚,吓了个半死。

    谁知便在此时,天子口角又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正在赵佗觉得有所希冀时,却缓缓转头向杜致道:“传谕到尚书台,命他们起草诏命,此前凉州所赦刑徒数百,若返原郡者,听其自便。若留凉州者,赐田地一如当地屯田移民。中郎将邵璟剿灭寇盗、力退戎贼,勇略冠绝,功在社稷,特赐乡侯,并赏宅第良田命有司计议力行。”

    说罢,天子起身,再也不看赵佗一眼。不等小内侍动手,杜致先就急忙上前扶持天子,又问法驾何处等语,临去,经过赵佗身边,便略略躬身,淡淡一笑。

    杜致那一笑明明看着满是善意,而赵佗却确然感到其中隐含的讥讽与冷漠。

    他一向睚眦必报,此时心中更是恨极,却不肯在低贱的内侍面前露出怯色,于是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恰逢小内官整理天子奏章,他一眼瞥见御案上参奏邵璟暗中操作凉州恩赦名单,挟恩谋私的上书——那是他安排人参奏的——他终于明白了天子的用意,心中再次升起一阵阵的惧怕,脚下一软,险些委顿在地。小内侍见了,忙上前搀扶了一把,赵佗愈加羞愤,便轻轻摔开了内侍的手,却也不敢就此离去,留在殿中,进退两难。

    那被甩开手的小内侍畏惧赵贵人,敢怒不敢言,只在背后向另一个内侍努努嘴,二人冷冷一笑。

    而天子不交一语,撇下素来宠信的赵佗后,才到殿外,却见顾绘素正等在殿外廊上,背影默默,独立风中。他看着她的身影,忽然一阵恍惚,不由驻足远望。

    杜致素来机灵,若是从前必然早弄出声响来知会顾绘素,然今日见天子望着顾绘素的样子不似寻常,不知是何意,故而也只一声不吭地暗中窥看。

    就这样一直到墙外传来宫人拦着人入内的嘈杂声,顾绘素回过头来,天子才回过神来,不觉一笑。

    天子的笑容难得的温暖,可是杜致却分明从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偶现出的笑容里,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的神色来。

    顾绘素却浑然不觉,忙向天子行礼,随即起身,恭恭敬敬地肃立一侧。

    门外忽然吵得更厉害了,有女子斥责之声传来。

    “你是什么人,也不该拦我们赵贵人的驾!耽误了贵人见驾,你的担待得起吗?”

    门外之人乃是卫尉所属卫士,犹自解释“职责所在”“陛下有命”等语。

    另一个女子便道:“什么职责所在?陛下从未拦过我们贵人的车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原来在梁略手下做事。如今假借陛下诏命,为梁家人效力……”

    卫尉出身多半不低,被个宫人欺侮,更加不肯假以辞色。眼见越闹越厉害,杜致察看天子颜色不悦,便亲自到门外去处理,这才声息渐悄,随即又有低语几声,想必是杜致去向车驾上的赵贵人安抚解释。

    顾绘素神色恭敬,冷眼旁观,心中却已知这是天子刻意拦着赵贵人的,否则谁又敢拦天子宠姬的驾。又联系到适才赵佗在内的情形,便知天子在立后与立嗣之事上的重重较量。

    天子本事微皱眉头的,瞧见顾绘素后却不由面色舒展,道:“东观书籍校订不知如何了?”

    顾绘素上前躬身回道:“妾知陛下心系文脉,每隔数日便去察看,校书郎们俱竭忠尽智,不敢懈怠。”

    天子满意地点点头,忽又道:“你家中有个弟弟,听闻也精通文史。”

    顾绘素道:“妾确有弱弟,粗通文字,蒙陛下恩典已忝列太乐署。”

    天子略一沉思,道:“既如此,可有意先做个散郎,入东观校书?”

    顾绘素听罢,内心欢喜,却忙行礼辞道:“东观所藏乃内廷秘书,博大精深,所选校郎皆是才俊。舍弟愚钝,恐难当大任。”

    “你太谦了。”天子向她脸上一瞧,顿了顿,叹道:“你姑母当日精通经史,其才学不让须眉。你在我身边作‘女尚书’也有两岁,德能见识不下太学诸生。你家女子尚如此,想必令弟不差。”

    顾绘素这才行拜礼,代其弟顾谯谢恩。

    天子也不等杜致归来,也不命车驾,带着两个小内侍,便道:“走吧,同往东观瞧瞧去。”

    行至一处所在,忽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天子凝神嗅了嗅,问:“什么东西这样香?过去看看。”

    说罢就要循着香去察看,小内侍见既无卫士开道,也无法驾仪仗护持,不敢令天子随意乱走,便都跪地拦阻。

    眼见天子神色不豫,顾绘素笑道:“此处乃永巷,乃籍没官婢罪人所居。天子乃至尊贵躯,岂可等闲踏入?陛下既要查看此香来源,妾先行前往,详细回报,陛下再定夺。”

    天子神色稍解,这才点头,看着顾绘素转过巍峨狭窄的宫道,向永巷深处某所在而去,转了个弯,进入岔道中,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其间杜致及令狐遂带了戍卫等匆忙找了来,见了天子便请罪。

    天子只淡淡笑道:“好容易清净会,怎么你们又跟来了。”

    随即又命撤去仪仗,就连令狐遂带来的戍卫也先屏退了一半。

    令狐遂四下一瞧,便道:“此处乃是永巷偏僻处,岂可使天子久留?”

    先前的小内侍不觉惶恐,看看天子,又不敢分辨。

    天子道:“我见此处从未到过,要稽留片刻。并非他们的过错。”

    身为近侍,自然有规劝天子行为之责,天子的说辞并不能敷衍令狐遂,然毕竟内侍不属他管辖范围,即便申斥,也该杜致才是,于是便肃立称诺。

    那杜致却只瞧了瞧那两名内侍,并不当场发作,又见天子似乎是在等人,便目视那两名内侍。

    小内侍在杜致手下久了的,一个眼神便知是什么意思,当即回道:“适才陛下为香气所引,顾女傅入内查看香气来源去了。”

    令狐遂即命戍卫前往查看,却见顾绘素已从墙后转出,手中还持着一个匣子。

    待至天子面前,她上前将香交小内侍查验过后,方敬奉天子面前。

    “适才妾循着香气到了一所僻静院落,远远就瞧见两个孩子在空地上焚香祷祝。”

    “祷祝?”

    宫中最忌巫蛊,是以天子听罢动了疑,眉宇间有些不虞之色,并不看匣子里的物事。

    顾绘素深谙内宫事,当即明白了天子心思,忙回道:“陛下勿疑,不过是两个孩子自制了一种异香。妾入内时,听见二人拜于庭中,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一愿天子万年,二愿社稷永固,三愿你我脱离罪籍,富贵不忘’。我见两个孩子虽处永巷,然言辞大为不同,便上前搭讪,又问他们要了些香查验盘问一番。”

    天子听罢,向那匣中一望,道:“两个孩童自制异香?”

    “正是如此。”顾绘素道:“起初妾亦不信,听其中那女孩说是用园中的花草萃取汁液所制,说得头头是道,这才敢取了来奉与陛下。”

    天子便谓是永巷中养育的籍没女子及小宦官,不以为意,拿起那香嗅了嗅,微微颔首,道:“倒也有趣,小小孩童竟也知道希冀富贵。且教永巷令看看是哪里的孩子,好好教养便是。 ”

    顾绘素听罢,只替两个孩子谢恩后,便只退向一旁,不再吭声。

    杜致见此,顿时心知肚明,当即笑向天子道:“陛下仁慈,惠及罪童,圣主神武,天命神授。事虽小,臣不敢不慎重,明日便到永巷详细打听这俩孩子来历。”

    天子只点点头,又道:“你去吧,到尚书台传谕,好让朕耳根子清静清静。传谕后,便回家去,你都一月未曾归家休沐了,天天宿在宫中,也该歇歇。”

    杜致何等灵敏,便明白天子是要用赐田于所赦刑徒及邵璟的封侯之赏,让那些别有心思的朝臣杜口却步。又听见天子命他休沐,当即跪拜谢了天子体恤之恩,随后又嘱咐小内侍几句话,方才去了。

    顾绘素见此,不动声色,随天子欲往东观去。

    谁知又行了十数步,天子仰望天空,忽刹住了脚,回头道:“宫中薄日凄寒,不知宫外春光如何?令狐,你去安排,我们到宫外畅快一日,不可惊动了人。”

    顾绘素一惊,看向令狐遂,令狐遂便要制止,道:“陛下出游未为不可,然仓促间……”

    天子却扫了他一眼,道:“既令你不可惊动了人,还要准备什么?你若连这点事都做不了,枉我留你在身边。”

    这话不轻不重,似若责备,然却又含着几分与众不同的赞许,令狐遂便不好推拒,当下安排。

    天子换了便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门。令狐遂便请天子悄然登上一辆民用马车,顾绘素则乘坐来时马车,余者各自乘马,一行人绕过公卿官署纵横的子城,从旁边狭斜道中绕过青龙道,便在市坊之间穿行而过。

    天子不顾令狐遂等人的劝阻,坚持掀了车壁帘幕,坐在车中默默看着街头的俗世风光。

    令狐遂等既不能制止天子难得的放纵,更不敢丝毫懈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护卫,只想着天子游观一圈过了瘾后,赶快回宫,方卸了万般重担。可是天子并不知他们的心思,或者说即便知道也并不在意——他是天子,在位年久,虽处处掣肘、不得自由,却无需考虑如令狐遂这等扈从的想法。这才到了西市,他却又命驻了车。

    顾绘素听说天子下车,也忙从后车下来赶上前,到了才见天子在一间小小酒肆前久久凝望,口中喃喃自语,平素淡漠而深不可测的眼底竟也浮现一丝温柔眷恋。

    “多少年了,你居然还在。”

    顾绘素听了,四顾茫然,不知他所说的“你”究竟是何人,可是天子已然举步入内。令狐遂连忙拦住想要赶在前头去清场的羽林郎,简单安排几句话,便亲自到柜上定了一间风景敞亮却又清净的雅间。自然又有事先安排的便装羽林郎假扮客人定了近旁的雅间。余人皆扮作散客于各处暗中戍卫,令狐遂更是亲自守在门外。

    唯有顾绘素一人随天子入雅间侍奉,虽则亦为她设席,然她并不敢坐,只陪侍在天子足案一侧,奉酒布菜。

    虽说酒肴不能比拟宫中御厨,然这民间滋味却令天子格外新鲜。他这几年来为头风所困,饮食清减,今日却难得的胃口大开。他兴致极好,连饮数杯犹觉不足,又令顾绘素添酒。

    顾绘素却担心他的身体,便躬身道:“酒虽助兴,过量反为不美,陛下当神器之重,当爱惜贵体。今已连饮数杯,何可再续?”

    天子并不说话,只用手指重重敲在足案上,顾绘素莫名地觉得一种压迫感油然而生,不得不从命,遂去斟酒,却又叹息道:“陛下不爱惜御体,实在令妾为难。只此一杯,不可再饮。”

    天子倒也听了进去,虽添了酒,却只啜饮,并不一次饮尽,又向顾绘素看了一眼,道:“你看似与你姑母一般无二,实则大有不同。”

    顾绘素不解天子的意思,却只笑道:“姑母蒙陛下亲教,借得灵通。妾愚鲁陋质,不敢相提并论。”

    天子并不理会她的自谦之语,略一轻笑,道:“你谨慎才思不下你姑母,然性情隐忍克制,不似你姑母谈笑豪阔。”

    顾绘素听得有些愣怔,她自小跟着姑母,却只见她沉默幽思,难得大谈大笑,不解天子此说何意。

    天子放下筷箸,似若沉思,良久叹道:“当年你姑母到我身边时,比你还小许多。宫中生涯苦闷刻板,我身边虽有亲信,却一个个小心谨慎,未免言语无味。唯有你姑母,百般智计、滴水不漏,然日常却能谈笑无忌,言语诙谐,性情与众不同,实令我忐忑无趣的东宫岁月大有颜色,因为有了她,我也襟怀大开。后来奸佞当道,令朕屡屡涉险,她以女子之身,周游后宫、权要、士大夫之间,为我出谋划策,一举扫清奸邪浊秽,委实精明强干。更难得她一片赤子忠诚,当日宫中送来饮食……”

    天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许久无言。

    顾绘素对于姑母当年中毒事也略有耳闻,见天子欲言又止,知道其中必有难言的密事隐衷,赶忙笑道:“原来姑母是个豪爽女子,妾竟不知。”

    天子听了,颇有触动,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道:“此中往事,竟如云烟。今日我告诉你,好令你知道创业艰难。”

    顾绘素知道那深深隐藏的旧日秘事已经呼之欲出,心中不由一紧,欲待不听,可又怎敢阻止天子呢。

    天子却只神色寡淡漠然,似乎没有一丝情绪,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当日先太后送来饮食,你姑母却中了毒,差点丧命。此事虽未动摇先太后地位,却令她失了左臂右膀。众人虽不敢言,却皆谓先太后投毒,欲置我于死地,如此更失了先帝信任,我才转危为安。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食物中的毒,并非先太后所下……”

    天子就此打住,可是顾绘素忽然明白了尘封多年的真相。此时内心之震动觳觫,不亚于平地炸雷,她瞳孔不自禁地放大,露出惊愕惧色——她从来就知道权力争斗的你死我活,却不知姑母竟能以死相搏,杀出一条血路。见惯风云如她,也不顾礼数地看向君主,满脸的不可思议。

    所谓先太后,即是天子嫡母,当日的中宫皇后,亦是传闻中害死天子之母的幕后主使。她姑母以性命为棋盘,以自身为棋子,躬身入局,斩断中宫左臂右膀,更令一国之后失去天下人心。九死一生,换回天子生路。

    她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为何后来姑母与先皇后之死大有关系,天子与姑母生了嫌隙,却仍封为郡君,予以食邑,优容尊养。

    天子却司空见惯,沉稳如渊的面容,似笑非笑,道:“可惜了——当日艰难时光,不曾令她性情稍改,可是后来岁月承平,她却性情大变。”

    顾绘素忽闻这等惊天秘事,半日说不出话来,唯有为天子又斟了一杯酒,掩饰内心惊诧。

    天子却并不接酒杯,只笑了一笑,道:“不过她性情大改,一半也是因为韩懿之父。”

    “韩懿之父?”顾绘素心思飞转,韩懿之父便是天子舅家表兄,乃是正宗的皇亲国戚,可是却备受卫氏打压,家族凋零,而他后来也死在“诛卫”之战。

    那么他同姑母是同一阵营,俱是天子腹心。可是姑母性情大变,为什么会与他有关呢?

    “你有所不知,韩懿的父亲当初也是个智勇双全的美男子,你姑母钟情于他,就连朕欲纳她入宫都不肯。”

    天子之言,令顾绘素心中訇然一声,魂悸魄动,手上一抖,酒便差点洒了出来。

    天子却在此时将酒杯稳稳接在手中,慢饮轻酌,道:“我与你姑母初识时,我刚满十龄,她也不过十四五岁。她正如古之烈士贤达,对我忠诚可鉴,倾心辅佐。本来我只亲她敬她,并无爱慕之心。彼时韩懿父已娶妻,她也暗自恋慕,不求结果。直到‘诛卫’一役,韩懿之父战死,她伤心欲绝,我才动了怜惜之意,哪知她竟是个痴情的,此后竟不再嫁。后来的事,你应该是知道的——世事推移,毫不由人。”

    顾绘素听得震惊不已,不知怎么回答,好在忽一阵琵琶声起,铮铮铿铿,幽幽渺渺,时而慷慨如啸歌,时而哀伤似幽泣,韵律变幻,苍凉细腻,二人专注于乐声,便丢了前话,沉醉于琵琶声中。

    许久琵琶声停,余音消散,而意犹未尽。

    天子似有所感,触动心肠,不由神色黯然:“这间酒肆三十年前便在了——那时候我与先皇后成婚未久,俱各年少,偷偷离宫出游,便如今日这般。可是中间隔着三十年光阴,旧肆犹在,人何以堪。”

    顾绘素见这威严天子难得如寻常人一般性情流露,不由垂首沉思,不过片时,她便做了决断,起身退后数步,叩拜天子面前,字字清晰,句句含情,道:“陛下宽仁慈爱,犹如日月,光明万里,照临天下。既念先皇后结发之情,何不恕了悖逆庶人外室之子。先皇后泉下有知,也当感激无尽!”

    正沉浸往事的天子不妨顾绘素竟有此一说,不由冷笑:“你身为朕亲近女官,何出此言?”

    “妾惶恐,不敢有丝毫欺瞒。今日永巷中焚香祈愿的两个孩童,其中一个便是陛下亲孙!”

    天子听了,似乎也不如何吃惊,只是半日未曾言语,唯默默饮酒。

    顾绘素不知祸福,俯伏叩首,不敢丝毫懈怠,天子不过数杯酒,于她却似生死轮回了多少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方开言,话语却冰冷无情:“你做这种事,你姑母知情吗?”

    顾绘素一听,冷汗如注,声音都颤了:“此事乃是贱妾一人所为,妾姑母未有丝毫与闻。乞陛下怜姑母年老,罚过加罪,只在贱妾一人。”

    天子的声音平静地从她头顶传来,仿佛没有一丝波澜微动:“我自然知道你姑母不会如此愚蠢。”

    顾绘素心中百转千回,到底狠了狠心,豁出去了,声音中再也没了一丝战栗,道:“妾虽愚蠢,然蒙陛下亲近,身为女子而能出入宫廷,侍奉殿中,此乃百世未有之恩赐。古之烈士有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妾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以答天恩。是以,所见所闻,未有敢有片言欺瞒。”

    天子盯着她看了半日,终究长吁一声,道:“你就为了报答我的恩惠,做令你姑母刺心之事?”

    顾绘素自然明白天子的意思,先皇后既因宜都郡君等“诛卫派”而死,那么悖逆庶人自然是宜都郡君的心头大患,如今她却为悖逆庶人外室私生之子求情,那必然等同于背刺姑母。

    可是顾绘素虽则年轻,却见机极快,且能决断,未有一丝犹豫,当即道:“今日妾之所为,姑母并不知情。倘她知情,必然不谓此是刺心之为!”

    “哦?”天子不禁饶有兴趣,无喜无怒地笑道:“你说说看。”

    顾绘素心中空茫,条理却莫名的一片清明,端然道:“悖逆庶人虽有罪,可幼子何辜!臣子即便有谋逆大不敬之罪,十五岁以下男子且饶性命,若蒙大赦,更可改行自新。此为天子之仁,光耀天下,何不照见儿孙?况皇孙龙嗣,便带罪之身,岂能随意摧折?陛下不念别的,也该念结发之情!便是姑母闻妾之所为,必谓虽愚鲁不化、妄为自是,却也当以妾发念忠诚,并无私心。”

    天子听罢,忽仰天大笑,可仅凭那笑声,顾绘素却始终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欢是悲,更不知于自己而言,是福是祸。该进的言都进了,她只觉一阵轻松,又一阵惘然,浑然忘了忧惧。

    “走吧。”天子笑罢起身,走到她身边,方低头扫了她一眼,道:“多少年不见你姑母了,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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