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回头看了看来处——是一面完整的镜子。她条件反射地别开目光,孟小冬之前能够和她这种“镜中幽灵”对话,可见胆识非凡。来处看似难以返回,青枝蹑手蹑脚走到了后台另一侧的小门,犹豫片刻,还是径直推开——什么也没有。

    不只是没有人或者物品,门外是一片纯粹的白。仿佛是网游里未来得及编写的,空气墙以外的空间。这种异质的空白出现在现实里让人极其不安。青枝心中略微有数,反手合上小门。转头却正对上了一对黑黢黢的眼睛。

    青枝一时心脏狂跳,却只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见青枝没有惊叫出声,孟小冬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她脆生生道:“你是谁?罢了——你这个年纪还没唱出名堂来,多半也没必要认识,帮我来上个妆吧。”

    青枝忍不住有点想笑。孟小冬之前都是被她诡异的出场方式镇住了,所有反应都是吓破胆的小姑娘,唯独现在才显出几分年少得志的傲气来。

    其实她本不应该如此,立足未稳而得罪前辈,在这行是大忌。而她如今这副做派,显而易见是在心里把自己当做前辈——青枝怀疑,她十三岁的表层行为下,有一个更为成熟的灵魂。她得找出这个人来,直接和她对话。

    青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睡裙,考虑到博士可能来,这件衣服是她挑过的,出门外穿算不得奇怪,但也绝对不可能兼容进百年前的世界观里——孟小冬在自动合理化她的出现。

    她跟着女孩来到她的梳妆台前,红木桌上是小盒的油彩染料,另一侧则堆满了各式的点翠头饰。青枝没有让她正对着镜子坐,而是稍微侧了一些,面朝青枝的方向。

    她在掌心调了些肉色的油彩,低头用手指在孟小冬脸上抹开——那真是极美的一张脸,是那种五官恰到好处的中华女子传统之美,不过分明丽,也不太过温婉。高扬的眉梢给她平添了几分英气的飒爽意味,饱满的唇珠则有种欲说还休的妩媚之感。不太像只有十三岁的样子。

    青枝其实不大会化妆,更别提京剧的妆容。只她来之前特意看了一些步骤,因而也能弄个大概。青枝用指尖的热意揉开油彩,又调了一个稍深的颜色来上阴影。

    “你的手法很有趣。”孟小冬对着镜子不置可否地扬扬脖子,点评道。

    青枝心里猛地一跳——出错了。阴影高光这套化妆手法,是西方传过来的,为了凸现高鼻深目的立体之美,后期才自然地应用到京剧妆面上,因而她查到的步骤也有这一段。青枝定了定神,索性摊开说道:“是百年后的化妆方法了,高光和阴影强调出脸部的线条和立体感。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的。”

    青枝拿起嫣红的朱砂,自鼻梁到耳侧在她两颊抹红:“放在民国以前,女人也是上不得戏台的。即使再早,放到明代之前,坤角也不过是无家可归的末流伶人。可现在不一样了。总要有人开先河,震人间,扬声名,留给下一个时代的同道开天辟地的勇气。”

    “这样的人,谓之榜样。”

    “不过是下九流的行当罢了,哪里说得上什么榜样不榜样的。”孟小冬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竟也对她话中的纰漏毫无反应,“女人唱戏,还是讨老爷们的好,以前是男人扮女人,现在有了真女人。可人家是去看戏的,还是看女人的,谁不知道呢?”

    “现在叫得上名的女戏班子,也就只是南边几个黄梅戏。图个新鲜,真要说前程,我是不信的。”孟小冬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叹息道。

    “榜样从不是为了成为榜样而成为他们自己的。”青枝用笔尖沾了一抹饱满而艳丽的红,在她眉间打出通天,如绕口令般答道,“这样的人,她们做事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们只是顺着时代的潮流,或为名利,或为爱好,甚至可能只是为了迎合他人的喜好,去过着自己的生活。”

    “不论什么原因,她们选择了更少人走的那一条路,一路大约是要跌倒,要吃亏,要被荆棘刮得鲜血淋漓,为南墙撞得头破血流的。可在这个过程中,后人的路也走开了。她们可能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对后人来讲意味着什么,甚至至死也只觉得一生苦难深重,重头再来一定不要走这一条路了。”

    “但往后千万人走的是坦途,敬的是榜样。她们能在过往看见指引自身前行的光,能在史书上看见同类刻下绕不开的一页。”

    “孟前辈,您想做这样的榜样吗?”青枝为她描好高扬的立眉,将她的头转向镜面——镜中的少女,化着一张手法稚嫩却十足英武的老生妆容。

    “您说观众自古在看男人扮女人,就算女人演了旦角,他们欣赏的很可能也不是艺术,而是女人。那么女人来扮男人呢?自古属于男人的角色和地位,您想挣过来看一看吗?”

    青枝扶着她的肩膀,低头凑在她耳边,如同诱惑般轻声说道。

    身后女人吐气如兰,极具诱惑力的低语轻轻绕在她耳边。她一时想反驳,想训斥她离经叛道、荒谬绝伦,又无法不为她口中的愿景心醉神迷。肯定的想法越发强烈,面前的一切却好像随之变得不大真实。

    孟小冬感觉自己像沉在徐徐长梦之中,又好像只是演出前最普通的一天,她是要唱什么来着?她要演什么?她要逃避什么?她要改变什么?

    啊,孟小冬突然想起来了。她要逃避的,就是青枝口中那个未来。

    濒死之时,乘光而来的加百列为她展示了她的一生,赋予了她重新选择的权力。而她来到命运的分岔口,要把她的人生扭转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要。”孟小冬皱起眉,答得坚定而果决,“你说的那一条路,我已经走到过尽头,我不喜欢。”

    “你是不喜欢这一条路,还是不喜欢这一条路上所经受的苦难?”青枝长长叹息,“再或者,你只是要逃避某个人?”

    “你该走了。”听到这句话时,孟小冬挣开她的手,反应极大地说道,“这是我做出的选择。”

    “你不明白!你并没有走到这一条路的尽头!如果你走过,你的存在是不可能被抹掉的,你并不能重新开启一条世界线,没有东西有那种力量。”青枝攥着她的手腕,急切地说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看见了什么?”

    孟小冬垂眸看着被握紧的手腕,不由感觉这一幕极其熟悉,僵持片刻后,还是诚实答道:“在我死之前,我看见了一生,我看见了天使。我要回到这一天,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要成为最著名的花旦而非老生。”

    梅兰芳。她的故事里永远绕不开这个人。

    她要与他再无瓜葛,她要与他一决高下。她再也不要被世人推着陷入一场无望而凉薄的爱情,长长久久做那笼中囚鸟。她要与他同台争艳,要与他。而这时候她所想到的、可效仿的,第一个就是通过创新扬长避短,在花旦一角上能与梅兰芳一争高下的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

    所以她唱的是锁麟囊。

    联想那些生平,青枝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在今天来看,孟小冬和梅兰芳就是拉郎cp最终成真的典范。一个是梅派名旦,一个是梨园冬皇,一个是男人反串女人,一个是女人反串男人,他们都在自己的行当里练到了巅峰,被戏迷簇拥着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游龙戏凤。

    人们愿他们相爱,愿他们成真。即使梅兰芳已经娶了两位夫人,人们依然觉得他们应当结婚。二十岁的孟小冬分不清她望向对方眼里时闪闪发亮的爱意,几分是来自真心,几分来自于戏中,又有几分是来自于旁人的眼光。

    她生性孤高不愿屈就做妾。人们却说梅兰芳可以挑两房,说她嫁过去也是正妻。她自然是信了的。而梅兰芳,这个演了一辈子女人的男人,骨子里却并没有作为丈夫的担当。他并没有给她相应的名分,又让她在最好的年纪不准再抛头露面地唱戏。

    然后悲剧发生。

    用现在的说法来讲,大约是孟小冬的私生唯粉拿着枪冲进他们的家中,意外击毙了当时做客的梅派“大粉”,导致一众cp粉脱粉转唯。孟小冬什么都没有做,却成为了最孤立无援的那个。人人责备她,猜忌她,议论她,苛责她,这个人人甚至包括她的丈夫。

    这一场婚姻终于在她去为梅兰芳的姑母奔丧,却被二夫人赶出梅家大门时宣告结束。她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从没有被承认过。自己的丈夫既没有给过她事业上的尊重与支持,也没有给过她爱情上的名分与偏爱。

    她在报纸上连登了三天的离婚启事,彻底向世人宣告了与梅兰芳的决裂。

    相传诀别时她对梅兰芳讲,她孟小冬此生要不然就不再唱戏,唱了就绝不比你差,要不然就不再嫁人,嫁了就一定是跺一跺脚上海滩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这种戏剧性太强的诀别之语太像后人的牵强附会,但现在来看,这份执念看起来却十足真切。

    青枝叹息着拂过她的发:“我本来以为你不是十三岁的孟小冬,但其实你是。”

    “什么?”孟小冬不解地微微蹙眉。

    “我和你说过,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从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时代过来的。那个时代你的故事已经盖棺定论,但随着你在这个空间里的行为演化,外面的世界里关于你的记载却在消失。”

    “我本来以为你是在这个时刻里选择了唱花旦,以为这个选择会让你泯然众人。但不是的,孟小冬,你所处的空间根本不存在,你选择沉沦于这种生活,原本属于你的未来就会消失。”

    “你并不是在濒死时回到了自己的十三岁,而是在十三岁看见了自己本会度过的一生。”

    青枝揉着她上一个循环在孟小冬手腕上划出的红痕,声音轻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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