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下地铁后,于晓披上地铁值班员的深蓝色工作服。他哼着歌拎着保温桶,熟练地穿梭在早高峰换乘的人潮中。他低头紧了紧领口,顺着一条隐蔽的通道快步向前,目光偶尔扫向手腕的表盘——最后一天上班,他不想迟到。

    那条幽暗的通道隐匿在换乘通道的不起眼的一个拐角,行至尽头时,半褪色的墙面上斜挂着一块老旧的标语牌:“乘客禁行”。红色的字迹早已模糊,被岁月磨得只剩下斑驳的印记。

    于晓熟练地绕过警示标牌,步入一片几近废弃的地下空间。潮湿的空气里带着陈年的霉味,头顶的昏黄灯泡闪烁着微弱的光,几乎照不清前路。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即使上班这么多年,他在步入这里时依然感到不安。也许直觉比理智更了解危险的到来。

    走廊深处,一扇巨大的钢结构密闭门静静矗立在那里。大门边缘的铆钉散发着隐隐的铁锈色。两侧的墙壁上嵌着老式的工业灯,投下幽暗的光芒,映照出门上的两个巨大的手轮连接阀。于晓伸出手,却没有转定手轮,而是将指尖悬停在冷硬的金属上,最终将手掌贴了上去。粗糙冰冷的触感传来,仿佛透过皮肤直刺骨髓。他深吸一口气,随后俯身将眼睛凑到阀门中央的瞄准孔,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收缩。

    “生物信息采集中……看守人,于晓,身份核验通过。”

    几秒钟后,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机械轰鸣。钢门内部的轮盘开始缓缓转动,沉重的金属齿轮咬合声一圈圈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于晓站在门前,微微后退半步,凝视着那扇门缓缓开启的缝隙。

    于晓闪身进入,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金属碰撞声切断了外界的喧嚣,一时间,周围静得可怕。他拎着保温桶,略微低头,朝房间中央走去。

    “早,我来换班了。”他将保温桶放到地上,微微颔首。

    明亮的灯光笼罩着空荡荡的房间,刺眼而冷漠。房间中央,一把陈旧的木椅孤零零地立着,对着另一扇与刚才相似的钢结构大门。门上红色油漆的字迹鲜艳得有些刺目:“收容仓3062,零类收容物██”。

    椅子上的年轻人闻声站起来,松了口气般活动了几下手脚,脸上挂着几分无奈:“老于,终于来了,我腿都坐麻了。”

    “早高峰人有点多,抱歉。最后一天值看守岗了。”于晓淡淡一笑,走到椅子前坐下,“明天这个点你看到的就是其他成员了。说实话,多少有点舍不得了。”

    年轻人撇撇嘴,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着:“再过几个月我也打算申请调岗了。我宁可去执行危险点的一类外勤任务,至少还有点刺激感。谁能想到,奋斗到零类任务,结果是坐着看大门,跟打卡上班似的,无聊得要命。老于,你这回是要功成身退了。十年啊,你到底是怎么干下来的?”

    于晓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落在对面的钢门上,语气平淡,却隐隐透着一种冷峻:“如果你是这种心理,才真的应该立刻调岗。零类之所以是零类,是有原因的。你觉得不危险,仅仅是因为她还在坚持。如果她以人类以外的身份苏醒,我们面对的即是零类存在重构情景。”

    年轻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于哥,不至于吧……大家都公认这是零类任务里的养老岗了,大不了拼一下呗,我们以前也不是没阻止过这种事情。”

    “不一样的。我们没有任何能做的。”于晓摇摇头,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这把椅子,是从收容物同心木上分裂的衍生物。一旦它毁坏,总部所有领导人随身携带的衍生物木佩会同时碎裂。我们能做的全部努力,仅仅是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发生了。”

    他稍作停顿,目光在空旷的房间中扫过,“据我所知,连unit、火炬木那些同类的机构都接到了相同的木佩,你值班的这几个小时,唯一的意义是用命给全球超现实事件处理组织发出一个警报。”

    “不至于吧……说得那么严重。”年轻人脸色微变,但很快掩饰过去,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对于晓挤了挤眼睛,“不是说,她是那位的……我接这个任务,就是想有机会能见见组织另一位首位异常。”

    “快滚吧。我都没见过,你还想呢。”见他没放在心上,于晓无奈地笑骂一句,摆摆手示意他离开。伴随着身后铁门打开又合拢的沉闷金属声,他凝望着对面那一道铁门,面上的笑意却如霜消雪融般一点点淡了下去。

    那位没见过吗?确实是的。但他倒是见过里面那位。

    她以收容状态进行回收的时候,整个天坑如同异世的祭坛,围满了D级人员。云南生物研究分所旧址已然成为一个巨大的深渊。组织倾尽资源,耗费了整整三个月,将深山中整个区域挖成一个深达百米的天坑。坑底覆盖的裂缝与裸露的岩层如同一道道伤痕。天坑中央是一片纯粹的黑,仿佛黑洞撕裂现实的断面——纯黑的球体静静悬浮。周围的泥沙、植物和废墟中遗留的一切物质,都被那黑球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吸附”着,形成了一层虚幻的薄膜。

    那实在是很异质的景象。如果不是于晓已经掌握任务相关信息,他几乎要以为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他面前擦除了一块圆形的现实。

    天坑底部平台站着组织最精锐的外勤部队,行动由于晓和那位曾为她植入芯片的医生共同指挥。D级人员围绕在那个黑色球体前,被要求尽量记忆任何信息。而于晓作为外勤队长,警告着所有队员戴好黑色目镜,按照医生的要求回避视线。

    “所有队员注意,黑球切勿直视,保持佩戴设备完整。”于晓低声提醒,走到队伍中央,与那位负责实验的年轻医生对视点头。

    一切发生得极为突然。医生激活芯片的瞬间,他正在帮助队友调整目镜,在墨镜的反射中,他看见了那场景——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触手将周围的泥沙与建筑残骸吸向黑洞的中心,裹挟着来不及撤离的D级人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诡异的、无法形容的呢喃声。

    然后——戛然而止。

    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世界变得空寂而安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于晓却清楚地看到,那一瞬空荡荡的坑底,在所有物质消失的地方,显露出了一个女孩。她意态舒展,如同婴儿飘荡在羊水中般,凭空悬浮在空中。她面容净白,神态安详,在滞空的一瞬间,如同慈悲无面的神明,那紧闭的眼睛却仿佛向他投来了惊鸿般的一瞥。

    下一瞬,他如同被感召般转身,毫不犹豫地向背后拔腿狂奔——当那个女孩从空中坠落的时刻,他稳稳接住了她。

    于晓单膝跪地卸力,双臂抱紧了怀中的女孩。他垂眸看向怀中安静的、平常的一个女孩,一种奇异的感受摄住了他,他后背的汗毛一层层炸起,基因中全部的本能叫嚣着危险。他却久久凝望着她平静而苍白的面颊,内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怜悯。他颤抖着脱下外套,将女孩包裹起来,双眼盯着她的脸,一时间大脑完全空白。

    等他回神时,已经抱着女孩坐在押送收容物的机舱内。那位年轻的异国医生站在他身侧,伸手轻轻拢好了女孩的一缕碎发,轻声开口道:“你知道植入芯片时,她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吗?”

    “她体内的力量一直试图摧毁她,尤其在她远离博士的那段时间,怪异的事情不断在她身边发生,直到她不得不以博士的信息为筹码找到组织求助。”医生跪坐在女孩旁边,边观察她的生命体征,边将针头刺进她的静脉推注麻醉剂,“你或许阅读此次任务档案时看到过,那种力量,可以通过她看到的任何镜面浸润现实。”

    “我加入组织后,为她设计过很多款调整光学原理的镜片,这种镜片很快会报废,因此我定期寄给她。这些眼镜有些能帮助她看到更安全的预兆,有些则是抑制那种力量对她的影响,让她能像平常人一样视物。”医生抽出注射器,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眼神望向了很远的地方,“但那种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被锁住的。”

    “所以……什么人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于晓张口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我以为我们不再这样做了,不应该有这种收容。死了都比这样强。我以前没见过她,但她和我的朋友出过外勤任务,他说那个新来的外勤人员是很聪明、很有急智,就是对待D级人员太善良了,这种善良会毁了她。他还说……如果不是她,他不会活着回来。”

    于晓一时间似乎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很合理的答案——他知道她,于是心有不忍。

    “这个主意,是她自己想到的。她说什么那个连代称都不要提的力量似乎是在我们宇宙概念之外的东西,它的所有存在形式都依托于她的感知,那么也就是,只要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危机也就并不存在。”医生似乎觉得有些好玩,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她不能死。她死以后,所有她看到过折射物反射物都会成为介质影响现实。她也不能活,她活的每一刻都是宇宙级别的核武威胁。”

    “就算不是月宫,她也可以休眠。冷冻,只保留最基础的生命体征。何必要……只切断视觉,长久禁闭下,她会发疯的。”于晓感到自己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湿润了,他抬眼望向医生圆圆的面庞——那看似柔软而青稚的面孔上,眼瞳中折射的却是冷冽的光芒。

    “她说休眠并不安全,而且也太……不人类了。她认为视觉是那种力量的通道,人性似乎是禁锢那种力量的锁链。没有人敢冒险。她会活到人类平均生命的尽头,再将自己冷冻封存,由鲲鹏协助永久放逐至域外。”医生道,“这看似是最安全的、损害最小的措施。”

    “但我知道,她只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医生冷冷地说,“希望,多么可怕的东西。至少在我遇到的过去,她所面对的很长未来里,那件她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在隆隆的螺旋桨转动声中,于晓望着怀里的少女,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他会看守她。在未来漫长的收容岁月里,他会尽己所能守卫她。

    而这是他任期的最后一天了。

    于晓凝望着铁门,十年了,他也从意气风发的青年队长,到了马上要退休改业的中年人。里面的女孩也从刚开始的活泼,再到崩溃,再到极致的安静。如果不是墙壁上的光屏会同步反馈记录她的生命体征和面部信息。于晓几乎疑心她已经死了。

    那对她来说,是不是种更好的结局呢?

    很久很久以前,里面的女孩会用敲击的摩斯电码和他聊天。他那时学了很久的电码去理解她的意思,听她讲那些疯狂的冒险。再后来,那些信息全部变得碎片而凌乱,她有时候在求救,有时候似乎只是无意识地乱撞。再后来,只有经年的、漫长的沉默。

    漫无目的地神游间,于晓猛地坐直了身子。他不可置信地听见,熟悉的敲击声响起。

    “OPEN.”

    于晓忽然意识到了,他停留于此的这么多年里一直等待的是什么。他以为自己想做的是遥望,但他一直等待的,是帮助。

    如同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那个女孩,他再次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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