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越国,国子监

    ——“咚”

    悠长的钟声响起,宣告着讲学的结束。

    祁丹浅刚刚站起来,这钟声将她正欲出口的话堵在了喉间。

    来到这个世界已两年有余,她再愚钝也摸清端坐在正前方的身着藏蓝袍子的人喜欢有礼有节之人,因此,她装作有些无措地望向他。

    亓官彦久久没听见祁丹浅回答,心生疑虑,视线从书页移至她的脸颊,瞥见那一脸无措还有些意外,道:“无碍,且讲便是。”

    祁丹浅这才敛去犹豫不安,自信张扬道:“我之所以认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是因为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是嫡子还是庶子,是尊贵还是卑贱都是生下来就被安排好了。但是这并不公平,凭什么有人仗着出生好,横行霸道、庸碌无能仍受人尊敬,而其他品德高尚,才学能力样样出众的人,就因为投胎时运气差了点,处处被人压一头。”

    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坐在下面的学生没有一个愿意搭理她,但亓官彦身为教习却不能不点评一番。

    在亓官彦思考怎么点评的间隙,祁丹浅在心中得意地想着:对,就是这么说,穿越女都是靠着这一套人人生而平等的言论获得古代王孙公子青睐的。

    天纵奇才,高岭之花,禁欲系男神,还和身份高贵的女配有婚约,这不就是男主的标配吗?亓官彦就是为我这个与众不同的穿越者量身打造的男主啊!!!铁面无私、坐怀不乱、不近女色又怎样?亓官彦,你早晚得被我拿下,到时候,一定要让你为这两年的冷漠买单,等着追妻火葬场去吧。

    祁丹浅势在必得地望着亓官彦,直到亓官彦的声音响起,她才收起思绪,做出谦虚乖巧的样子认真听着。

    孟青栀看着那两人交谈的样子满脸不耐烦,气愤道:“又是人人生而平等!”接着随意将笔往砚台一扔,侧身对坐在旁边的人说:“哼,得圣上宠爱又怎样,还不是嫉妒你是嫡公主。”

    祁珺瑶侧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窃窃私语。

    孟青栀却以为她是没听懂,又凑近了一点,道:“倘若是嫡公主,她就不会说这种话了。”接着瞥了祁丹浅一眼,只觉得那女人每个动作都那么矫揉造作,不屑道:“真是小家子气,就这度量别说嫡公主,就是现在这个身份也是不配的。”

    见亓官彦正与祁丹浅交谈甚欢应该无暇顾及他人,祁珺瑶不以为意地纠正到,“不,七姐是嫡公主也会这么说,处安逸而思危,享荣华而悯民,方显难能可贵、诚挚可信。”

    孟青栀略一思索,对祁珺瑶投去赞许的目光。

    那两人讲的孟青栀不爱听,索性将注意力放在了祁珺瑶书案上刚完成的作品上。

    她低头端详着那规矩整齐不失个性,刚劲有力不缺柔美的字,想到祁珺瑶不如祁丹浅得圣上宠爱,也不比她受百姓称颂,泱泱不平地将视线移开。

    抬头对上不知比祁丹浅好上多少的容颜,看着祁丹浅与亓官彦声气相投的样子,只觉得祁珺瑶的驸马都要被人抢走了,愤愤不平地将视线转到自己的书案上。

    ——眼不见为净!

    “那你不是更适合宣扬这些言论吗?”孟青栀突然想到,“你就是嫡公主啊,你说这些不是更能让人信服,也更能收买人心吗?而且我听过你对七公主写的《大道之行也》的理解,比七公主的更深刻。七公主的太浮于表面了,完全就是痴人说梦,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以你的文采和见解,我不信你超不过她。”

    “听课。”祁珺瑶不欲回答。

    孟青栀无奈,本想骂醒祁珺瑶这个不争气的,在看见她妍雅无比的侧脸的那一刻,又将什么话都咽了下去。

    祁丹浅与亓官彦交谈起来娓娓不倦,看来又要压堂很久。好在学生虽不是琼枝玉叶就是豪门贵胄,但是教养极好,注重礼仪,即便心生怨怼也不敢直言不满,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这索然无味的谈话快点结束。

    国子监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坐在这里的人自然不是那等顽劣不堪,愚而不学的人,不乐意听也不全是因为索然无味,主要是他们觉得这种言论实在是无所用之。

    真不知道教习为什么总是对其饶有兴趣的样子。

    ——“好一番秕言缪语!”

    风和夹着笑的声音一起涌进来,这声音温柔敦厚又不失威严,众人连忙起身。

    一金丝蟒纹玄色常服的少年走了进来,众人齐齐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祁璟瑜越过众人走到祁珺瑶身边,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凉意后眼底染上心疼和嗔怒,抬头对上祁珺瑶提醒的眼神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免去众人的礼,冁然一笑,大手一挥叫众人起身后唤身后的侍卫上前,那侍卫便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

    孟青栀光是闻就知道那药苦不甚苦,脸拧成一团,同情地看向祁珺瑶。

    祁珺瑶倒是夷然自若,但也没有立刻接过药碗,而是询问般地望向亓官彦。

    ——学堂上禁食。

    祁珺瑶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喝药,但在课堂上喝药却是第一次,因此亓官彦看见食盒的时候还以为是里面装的是食物,心中嗤笑这小公主平日里规矩礼仪上挑不出错处,到底还是被宠坏了,竟敢在学堂上公然饮食,结果发现是药,连忙将提醒的话咽了回去。

    旋即想到散学已久,更是心生愧疚,连忙点头应允,并对压堂险些误了她喝药一事道歉。

    得到应允后祁珺瑶面不改色地一口闷下那碗药,刚将碗递给太子带来的侍卫,一转头措不及防嘴里被塞了一颗石蜜,感受到甜意在舌尖绽放,抬头睖睁地看向笑意盈盈的祁璟瑜。

    她生得极好,长于勾心斗角的皇宫,却有一种不染尘埃,脱离俗世的清冷感和仙气感。尤其是那双眼睛,浓黑深邃得令人不禁担忧会从中滴出几滴墨来,又清澈明亮得让人觉得所有的心机和算计都与她无关,所有的阴谋和陷害都该远离她,

    被这样一双眼睛无辜茫然地看着,祁璟瑜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好像自己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可他只是怕妹妹喝药苦给她塞了一颗石蜜而已。

    “敢问皇兄,臣妹方才所言谬在何处?”祁璟瑜正欣赏着祁珺瑶惹人泛爱的表情,令人不悦的声音传来。

    他平日里就很讨厌祁丹浅,遑论刚刚才听见这人又在借“人人生而平等”的言论暗讽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妹妹才学能力比不过她,只能仗着嫡公主的身份处处压她一头,因此转身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

    感受到祁璟瑜睥睨的目光和无形的威严,祁丹浅做出更加谦逊有礼,虚心求教的样子,但其中的不甘和张扬还是难以掩盖。

    几乎是祁璟瑜刚转身,祁珺瑶就将石蜜吐出来,用手帕裹着藏了起来。

    这一动作被亓官彦瞧见了,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祁珺瑶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地瞪着他,示意他不要多言。

    哪儿有人喝完药抵制吃糖的,亓官彦疑心那不是石蜜,而是裹着石蜜的难以下咽的药。虽不赞同祁珺瑶这种行为,到底还是回以纵容的微笑和点头。

    “七妹这番倒行逆施之言着实精彩。”祁璟瑜眸中满是懈怠,“然,空有铿锵之声,一无令人首肯心折之例,二无使人心悦诚服之为。忧国恤君,关心民瘼皆为虚言诡称;阋墙之争,嫉贤妒良才是尔之希图”

    祁丹浅听不太懂祁璟瑜的话,虽然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但她在文学上的长进并不高。

    她也有心提高在古文上的造诣,奈何穿越之前课本上那些古文她都只能看个一知半解,遑论这没有标点符号还全是繁体字的书籍。因此迄今为止,她都只能拿初高中被逼着背诵的诗词文赋来卖弄才学。

    虽然听不太懂,但肯定是反驳她的话没错了,她不服气地争辩道:“皇兄这话臣妹不认同,就拿皇宫里的宫女太监来说吧,他们每天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地伺候主子,只因所谓的身份卑贱,就要随时随地准备好迎接主子的辱骂责打,他们的待遇跟他们的衷心和辛勤不对等,这公平吗?”

    没见有人露出嘲笑的神情,祁丹浅暗暗松了口气,开始在心中自夸:不愧是我,没完全听懂都能回答在点子上,女主光环就是这么强大!

    祁璟瑜不意外她会这么回答,有些厌烦嫌弃地看了祁丹浅一眼,道:“负郭穷巷,囊萤照书的杜修尚书声名藉甚。血统不纯,被人叫做末流杂碎的谢渊将军驰名天下。历朝历代都不乏因不臣之心,不仁之举,不义之行遭世人唾骂,最终遗臭万年的人。这之中白屋之士不少,天潢贵胄,权豪势要亦不少。”

    “人人皆平,事事皆公。不知在七妹心中,何为公?何为平?”

    这段话祁丹浅倒是听懂了,她仰了仰脖子,骄傲又自信道:“自然是每个人拥有一样的权力······”

    这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亓官彦假意咳嗽阻断了祁丹浅。

    闻声祁丹浅不明所以地看向亓官彦,见他拧着眉微微摇头,才后知后觉自己这话不妥。

    见祁丹浅对他报以感激和害羞的微笑,亓官彦才松了一口气,心中不禁想着:七公主虽然才华超众,作的诗词令不少人心慕笔追,写的文章也叫人啧啧称奇,但这性子委实胆大了些,口无遮拦得简直不像话,不能仗着圣上宠爱就这样胡来啊,回头还是得再提点一二。

    “愚昧自大,不知所谓······”正想着,祁丹浅的声音又响起了,亓官彦只觉得心累无奈,正欲出言阻止,却发现祁丹浅并没有开口,然而那声音还在继续。

    “就算是社会主义新时代都只能赋予每个人平等的人权,竟然在封建时代要求每个人的权力一样。生命面前没有高低贵贱更是可笑,无论是哪个时代,身处哪个国家,能做到平等看待每一条生命的人都寥寥无几”

    那声音到这儿就停了,亓官彦的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没看见有人露出异样的神色,这才确定只有自己能听见这道声音。

    心中疑虑未消,那道声音又响起了。

    “还未走入社会的少年算是最接近那种境界的人,可是······可是那时候我们秉承着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又在一篇又一篇的作文中写下要用卓越的才能提升自己,要用各种崇高的精神和美好的品德升华自己的炽热赤诚,以至于在面对选择救一个乞丐还是一位科学家这种问题的时候,我们高谈着生命无差,满纸却是家国大义,人才稀缺,甚至仅凭身份对两者进行人性与道德的揣摩,以此来支撑自己的选择,维护摇摇欲坠的众生平等的信念。”

    “法律所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平等就是每个人拥有的人权是一样的,但在情感的奴隶面前,连这一点也不成立。”

    亓官彦听得云里雾里,但基本能听懂这些话是在反驳祁丹浅的观点。

    可这确实是七公主的声音啊,她为什么要高声谈论甚至是大肆宣扬自己并不认同的观点呢?

    等等,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七公主并没有开口,我为何能听见她说话?难道我听见的是七公主的心声不成?

    世间竟有如此荒谬之事······七公主自从两年前落水醒来后就性情大变,此事难道与她有关?

    在亓官彦将注意力放在那道声音上时,祁璟瑜也在驳斥祁丹浅的观点。

    他见惯了祁丹浅放言高论的样子,也知道以皇帝对她的偏宠程度不会怪罪这种事,所以并没有追究她的失言,只是审视地打量了她一遍,正色道:“天之公理,以贤治不肖,以能治不才,以智破难,以勤补拙。行文律法安社稷,礼仪规矩梳众生。这才是公平!”

    话音一落,屋子里便陷入了安静。

    不知是谁带头称好,赞声如潮水般涌来,祁丹浅不甘不满,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谢了祁璟瑜的指教。

    “亓官教习压堂就为了让他们听这等荒谬之见?”祁璟瑜没有理会旁人的称赞,更无视了祁丹浅的虚情假意的道谢,将矛头对准亓官彦。

    还陷在那道声音中的亓官彦猛地回神,明白祁璟瑜的言外之意后面露惭色,不知如何回答。好在祁璟瑜也没真想听亓官彦的回答,没有询问亓官彦的意见,在一片喧豗中拉着祁珺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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