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玉这才笑逐颜开,挽着他的胳膊邀功。

    “对了,义庄那两具尸体我给贴了张符,让槐泽在郊外挖了两个坑好生埋了。至于那个刘守仁嘛,他先前欺负过我,实在是狡猾又可恶,我给了他点苦头吃,让他在家里休息几个月,相信他以后不会再犯啦。”

    易云回听到“给了他点苦头吃”便微微皱眉,不过人好歹还活着,也就由着她去了。

    坠玉又道:“我听淮城人说,刘家似乎有个什么祖传的邪术,让那些刚刚死去,且生期在七月初七的人重新撰写命书,写上七七四十九天,便能改了别人的命。真玄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客栈,有王府管家来禀告船身已经修好,向他询问何时出发。

    易云回顾念祖母的身体,因淮城依靠思南水而建,潮湿不堪,又有瘴气弥漫,不适宜长久停留。于是决定第二日一早启程,继续赶往故陵。

    出发前一日,他却忽然寻不到坠玉的影子。

    客栈里不见人,街上也找不到,反倒看见了馄饨摊边狼吞虎咽的槐泽。

    槐泽大老远就瞧见他,本想埋头苦吃避过去,却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动静颇大地在对面坐下,脸色比上次分别还难看。

    他心里一惊,艰难咽下喉咙里的半颗馄饨,脑子转的飞快:莫不是发现了我与阿玉的那些勾当,趁她不注意来收拾了我?

    却听易云回径直问道:“你可知坠玉在哪?”

    “啊?这……”槐泽竟觉得好笑,“易大公子是问错人了。您不是不让阿玉见我么,算起来她已经有三日没来找过我了,我当然不知。”

    易云回听出他话中的嘲讽,轻轻蹙眉,问道:“她平时爱去什么地方?”

    槐泽用勺子拨弄碗中馄饨,回想了下道:“爱去的地方么,这可多了去了。只不过我前几日听她说,淮城的水鬼手里有件什么宝贝,能彻底去除她脸上的疤痕,我猜是去找那件宝贝了吧。”

    话音刚落,就见易云回蓦地起身。槐泽心中发笑,叫住他:“喂——你可知阿玉为何如此在意那几道疤痕?”

    易云回道:“她天生如此,爱美成痴。”

    “错!”槐泽笑出声来,睨着他,“是因为她当年上山拜师,你见了她,头一句话便是说她丑。你莫不是忘了吧?她可是一字不漏地记了这么多年。”

    易云回果然愣住,眼中流露出震惊与不解。他确实想不起来了。

    “啧啧,还真忘了,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槐泽道:“阿玉说你厉害,可我觉着你还不如我呢。她跟我在一块时,我天天变着法子夸她是仙女,把她哄的甚是开心,也没再想着那几道伤疤。一见了你便又记起这一茬来了,天天挂念着在你面前要如何好看。”

    槐泽说到此处,冷笑一声,“要我说,你家表小姐是金尊玉贵的姑娘,我们阿玉就不是么?你明知她喜欢你,却随意贬低她的容貌,强拉着她到天山取焕颜花,又把她孤零零的一个丢在那儿,算什么大丈夫所为?”

    “……我不知,”易云回沉默半晌,“我之前不知她喜欢我。”

    “知道了之后呢?你见了她这么多天,可知她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可知她受过什么伤,遇见过哪些人?怕是只顾着看表小姐吧。连她爱去什么地方都不知,还得眼巴巴地来问我,真是好笑。”

    他说这话时,先前的唯唯诺诺全然不见,眸光犀利,姿态强势,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老道。

    他不给易云回思索的时间,紧接着问道:“你说要是我去找阿玉,她是会跟你走呢,还是跟我走?”

    “你什么意思?”易云回眸光微动。

    “字面上的意思。”槐泽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以为她一定会缠着你不放么?”

    易云回神色不变,言语却冷峻刚硬:“是走是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两道目光乍一对上,如同火焰在空中相较劲。易云回不欲与他争吵,径直起身离开。

    他在街上又找了一圈,在一个进城卖菜的老妪口中得知坠玉出城去了,便立即找到城外去。

    出城时已是日落西山,暮色苍茫,在林中转了一圈,渐渐的伸手不见五指。白日里睡足了的山鬼慢悠悠地飘在林间,险些一头撞上这神色冷冽的小道长,吓得吱哇乱叫。

    易云回抬起袖中手指,锋利的白刃将山鬼围住,他问道:“可曾见过一个红衣裳的小姑娘?”

    山鬼灰暗的形体抖如筛糠,忙不迭叫道:“有有有!我路过河边时看见的,就在那边,跟一群水鬼在河里打架,动静忒大……道长绕小的一命,快去找你那威风的姑娘罢!”

    易云回收回追风刃,走出树林来到河边,果然看见一片开阔的河滩,月色微茫,依稀可见河中有一块大石,石上坐着一抹小小的红色身影。

    坠玉怀里抱着一个黄灿灿的花灯,灯中烛火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将熄未熄,是茫茫夜色的唯一一点光亮。

    她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扭头往这边看来。易云回隔着河水与她遥遥相望,这半日惶惶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他直接走入河中,正值河中涨潮,原本低浅的河水没过膝盖,水流湍急,他恍若未觉,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靠近。

    坠玉罕见地没有说话,她看着他涉水而来,似乎有些稀奇。她在这里吹了很久的风,脑袋发晕,等到他来到身前,不知为何轻轻地脱口而出:

    “哥哥。”

    易云回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亦是茫然,又记起来他很讨厌自己叫他哥哥,便及时改口:“师兄。”

    先平静下来的是他。易云回上下打量着坠玉,见她衣袖与裙角破破烂烂,被撕了好几个口子,脚面和胳膊伤口密布,细长地往外渗血。

    她腿上放了盏朱红的莲花灯,两只手虚虚地护着灯,黑亮眼珠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样子。

    柔和的暖光映在她的脸上,夜风吹起她乌黑的鬓发,显得别样温柔。

    易云回想起昆仑道长所说的前朝旧事。虽然清楚他是那位临越小将军的转世,但在内心深处始终无法与之共情。转世轮回既斩断前缘,他是他,云晟是云晟。他听人讲他的故事,虽有震惊,但很快便平静下来,像是在旁观别人的一生。

    但此时此刻,这平坦空旷的河滩只有他们两人,天地寂静,衣袂都随风纠缠。他竟能体会到几分云晟的心境。

    渺渺甚美。

    这并不是安慰人的话,而是他心中爱极了她,眼里的她自然是灿若明珠,一颦一笑皆非旁人能比。

    易云回心里有一根紧绷的弦,似乎碰一下就要断,“你跟谁打架了?”

    坠玉懒懒地开口:“跟水里的一群小鬼,他们说手里有件好东西,我就来看看。谁知打赢了他们,才知道是骗人的。真是气死我啦,才不管哪个求饶哪个嚣张,通通再揍一遍丢回水里去了。”

    “以后别找了,”他顿了下,“有疤也挺好看。”

    坠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脑袋像是被人挖空了,眼神有一点困惑。

    易云回别过脸,避开她一动不动的目光,“以前说你……只是为了气你,你其实……很好看。”

    坠玉才找回了自己思绪,凑近他问道:“比表小姐还要好看吗?”

    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一偏头,却被她饱含期待的明亮眼睛摄住心魂。良久,他听见自己近乎陌生的声音:“比她好看。”

    坠玉心满意足地移开脸,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颊边漾出浅浅的梨涡,笑得很是畅快,又十分稀奇地盯着他的脸瞧。

    易云回才发觉她眼底藏了几分得逞的意味,透着狡黠的光芒。

    “笑够了吗?”他竟没像往常一般冷脸,只是无奈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上来,我背你回去。”

    坠玉趴到他的背上,两条细细的手臂环过他的脖子,整个人还是一抖一抖的。他背着她上了岸,见她仍是笑个不停,心中也生出几分软绵绵的恼怒,故意冷声斥道:“再笑你就下去自己走。”

    坠玉这才老实了,下巴乖巧地搁在他肩上。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到她手里的莲花灯上,“这灯哪来的?”

    坠玉仿佛才记起这回事,抬高了些方便他看清楚,迷惑道:“是一个老水鬼送给我的。他年纪好大了,都快要走不动路。他还说很久之前见过我,说我和别人曾经到这来放花灯,他正好从水里钻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哼了一声,咕哝着:“骗人,我还是头一回来这。”

    易云回脚步一顿,须臾才道:“你还记得你为人的那一世吗?”

    “这我哪记得,别说做人了,做鬼那时的也忘记了。再说这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几百年呢,发生那么多事,我怎么能一件件记清楚。”

    易云回不再开口,背着她走上洒满月光的小径,却是心绪沉沉,反复地想着昆仑道长那日所说。

    “入了轮回道,便会把这一世的人与事遗忘,来世相见也不能认出,有何用?”

    所谓的轮回转世再续前缘,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梦中大梦,把未了的遗憾与深情寄托在其中,再相见却两不相识,究竟是圆满还是更深的缺憾?

    他的思绪很快被人打断。坠玉忽然从旁边探出脑袋,勾起唇角盯着他,“师兄。”

    “什么?”

    “我真是喜欢你。”

    “……嗯。”

    “你也好看。”

    “嗯。”

    ……

    两人回到客栈,大老远就看见门口杵着个人影,原来是槐泽拎着行囊站在那。

    他见了两人,笑得意味深长,看向坠玉道:“阿玉,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我明日跟你一起上路。”

    “不行。”没等坠玉回答,易云回便果断拒绝。他眉眼冷淡,背着她毫不客气地从槐泽身旁走过,只丢下一句,“她必须由我带走。”

章节目录

恶人师妹养成手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十月大蟋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月大蟋蟀并收藏恶人师妹养成手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