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王府众人收拾行囊,登船前往故陵。

    坠玉把自己的几件漂亮衣服和鞋子包起来,还有从杨芙萱那儿偷来的胭脂水粉,一并塞入包袱里藏好。

    因她脾气古怪,先前拒绝了侍女伺候,现下没人帮她拿东西,便自己背着包袱出去。

    她昨夜忙着跟槐泽商量新计划,三更半夜才睡下,天不亮又被人叫醒,脑子昏昏沉沉,竟忘了自己还有个储物囊。

    下了楼,见杨芙萱已经在等着了,她今日穿着碧色的翠烟衫,下搭散花水雾的百褶裙,云鬓上只别一支玉兰簪,打扮得很素净,显得端庄娴静。

    两个小侍女瞥见坠玉身后的包袱,一个捂着嘴笑道:“姑娘可真是好力气。”

    另一个接了话假意叹气:“我们家小姐身子娇贵,不比某些成天抓鬼伏妖的野丫头,平日里吃惯了苦,这点累活自然算不得什么。”

    坠玉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似乎听不出其中讽意,笑眯眯道:“身体弱不好啊,容易招鬼。”

    侍女顿时气急败坏,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拧她,又被杨芙萱一手拦住,她蹙着秀眉轻轻斥道:“不得对坠玉姑娘无礼,她年纪小,说话直爽些罢了。”

    坠玉却不领她这份情。

    她用尽法子闹了杨芙萱许多天,对方也不曾.生气,或者说——是从未放心上,她才知杨芙萱的温柔体贴不是装出来的,人家天生品性好。

    偏偏易云回就喜欢这一种,她便挑着杨芙萱的好来学,还没装几天心里已经开始不耐烦,见她落落大方的姿态更加不爽。

    刚要讥讽两句,余光瞥见易云回下楼,立即收敛表情,冲他灿烂一笑,“师兄早啊。”

    他的目光便先落到了她身上,见她一身裳裙是小鹅绒毛般的浅黄,眼波明亮,笑容干净,整个人散发着娇柔而明媚的气息。

    他的视线不由得停留少顷,认出来这是前天自己给她买的新衣服,鞋子亦是,头上只别了那支玉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走到她身旁,见她面颊似揉了桃花般的淡粉,鼻端又嗅到清新花香,思绪有些飘远:似乎这几日才开始熏香,这也是为了我?

    正想着,听得杨芙萱轻唤一声表哥,问道:“坠玉姑娘也跟我们同行吗?她是要去哪儿?”

    易云回道:“她跟我一起回京城。”

    杨芙萱顿时白了脸,见他面色如常地拿过坠玉的包袱背上,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朱唇微颤,强撑着问道:“可是到京城探亲?或是去游玩……”

    “她家中已无人,以后由我照顾她。”

    杨芙萱再问不出口了,心头被突如其来的惶惑不安紧紧压住,笑容也勉强。

    直到上了船,她仍是郁郁不乐,坐在舱房里独自发呆。

    她一直都知道易云回有个师妹。他十岁便远离京城上山修行,年尾才回家半月,她那时不过几岁,托腮听他讲修行时碰到的奇闻异事,九头四脚的大妖,五官空白的精魅,遇水即死的干尸鬼……

    她自是看不见这些东西,便觉着表哥厉害得很,能看到许多鬼,又一点都不怕它们。

    易云回十四岁那年,照常回家过年,他与她一块到街上玩,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那些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像是三岁小孩胡乱写成。

    她问起,他解释道:“是师父新收的师妹。师父不让她下山,她便求着我给她带些东西。”

    纸上的东西少说也有十几样,这鬼画符看得他眉头皱紧,语气愠怒:“我让她练字不练,符也画不好,教东西一样都不学,不知师父为何要收她为徒!”

    杨芙萱见他气得厉害,怯怯道:“表哥莫气,或许是因为年岁小?她几岁了?”

    他愣了下,似乎也说不出来,便道:“不知,反正个子高不过我肩头。”又补了一句,“长得丑,脾气怪,没一处好的。”

    话虽如此,他按照纸上所写在各个商铺进进出出,好歹是买完了,都是些吃的玩的,离家那日裹成一大包带走。

    自从他有了师妹,每年回来必然要跟旁人列举一堆她的不好,说她修炼时总是偷懒睡觉,半夜把他的被子丢到野猪精窝里,衣裳一件不洗全扔给他……他说这些时咬牙切齿,语气是罕见的恶劣。

    接下来这几年里,她总是不断地从他口中听到坠玉这个名字,以至于真正见到她时,竟觉着陌生又熟悉。

    她一直以为他讨厌极了坠玉,如今看来却又不是。

    杨芙萱沉湎于回忆中,轻轻叹了口气。

    侍女见她闷闷不乐,便劝她到外边散散心,她拗不过她们,出了舱房来到船板上。

    这一段流域风景略差,两岸皆是高岩峭壁,遮蔽半数天日,时不时掠过几只乌黑的江鸟,透着一股难言的凄清。

    杨芙萱无心观景,吹了会儿江风,便要回房里去。

    转身却见一褐衣小孩蹲在角落,手里拿着个大布袋,背对着她们不知在做什么。

    她记得随行的人中并无孩子,心中升起疑虑,让两个侍女上去查看。

    侍女拍了下小孩的肩膀,“喂,你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干什么?”

    那孩子回过头来,蓄着齐眉短发,看着不过十四五岁。他骷髅似的手抓紧布袋,站起来笑而不语,黝黑却空洞的眼睛径直看向两人身后的杨芙萱。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目光投到他手上的大布袋,想起小姐最近丢了很多脂粉盒子,疑心顿起:怕不是偷偷混上船的小贼?

    “这袋子里装的什么?让我们看看。”

    小孩露出阴恻恻的笑容,答道:“是眼睛。”

    没等她们反应,他便自顾自地打开布袋,捏起两边袋角,把里头的东西全抖出来。数不清的圆溜溜的眼珠子呼啦滚落,黑白相间的铺了一地,混浊瞳孔缓缓转向她们,虽死犹活,令人毛骨悚然。

    两个侍女陡然尖叫,惊恐地抱作一团。再一睁眼时,小孩原先站立的地方空荡荡,那堆眼珠子也消失不见,仿佛刚刚只是一场幻觉。

    两人赶忙跑回来,杨芙萱也吓得不轻,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

    “呀,表小姐你真的招鬼啦。”

    上面传来一道清脆声音,三人一齐抬头看去,见坠玉盘腿坐在高处,笑眯眯地探头往下看。

    侍女顿时恍然大悟,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指着她怒骂:“是你搞的鬼吧?你安的什么心?我们家小姐自小体弱,要是吓出点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

    坠玉摊开双手,“不要诬赖人啊,我不过在这睡个觉,可什么都没做。”

    侍女却认定了是她,“这种事你做的还少吗?天天来闹我们家小姐,好不要脸,怪不得二爷一直说你丑陋不堪,恶贯满盈!到哪儿到惹人嫌!”

    杨芙萱见她说得太过,投来一个责备的眼神。

    却是为时已晚,坠玉的笑容逐渐阴冷,眼里聚起浓浓愠色,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拍拍衣裙,从高处一跃而下。

    侍女还没看清她动作,一眨眼坠玉已至身前,抬手便是重重一巴掌。

    侍女被打得头昏眼花,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她一手攥住衣带。坠玉看着小小一个,手劲却奇大,毫不费劲地将她拖到船边上。

    杨芙萱看得心惊胆战,预感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出声制止:“坠玉姑娘!不可——”

    坠玉恍若未闻,手腕一翻,将侍女整个人甩出围栏。

    侍女悬挂在船边上,只细细的衣带被坠玉抓在手里,身下虚无一片,江水波涛汹涌,千尺冰寒令人生畏。

    没有依靠的手臂胡乱摆动,细小的水珠溅到脸上,耳边是水流的哗啦轰鸣,她心中只剩无穷无尽的恐惧,忍不住哭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松手,求你……”

    因着杨芙萱出来透气不想惊动他人,特意寻了处少有人来的地方,现下竟无人察觉这边的状况。

    坠玉好整以暇地趴着围栏上,低头欣赏着她的慌乱,柔柔笑道:“我丑吗?再说一遍?”

    “不丑、不丑!你美若天仙,我才是丑八怪!”侍女抖如筛糠,哭着求饶。

    她此刻看见坠玉的笑脸如见罗刹,先前坠玉一直躲着易云回身后,她便以为她无甚本领,只是个装乖作样的绣花枕头。如今见识到她的暴戾行径,只觉惊惧又悔恨。

    “坠玉,”杨芙萱担心激怒她不敢上前,声音里已经透着哀求,“你让她上来吧,我敢担保,她日后绝不再犯了……你看在表哥的面上饶她一回吧,他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坠玉本来不欲理她,听到最后一句莫名其妙被戳中了笑点,她转过脸来,眼儿一弯,歪着头笑了好一会儿。

    看在易云回的面上?她为什么要看他的面?她心中冷笑。

    “表小姐,你用来治脸的焕颜花,当初还是我采下的呢。要不是我看着师兄可怜,好心把那朵破花给了他,你如今不也是丑八怪么?花一到手,他立即就丢下我赶回去找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杨芙萱彻底白了脸,她不曾听他提起过此事。

    “不过嘛,那是我先不要了才给你的,我不怪在你头上。”坠玉话锋一转,带着势在必得的从容,“至于师兄,你就别想啦,他迟早是我的。况且我跟他啊,有好大一笔账要算呢。”

    她说完,一手把侍女提上来丢在船板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笑道:“这事要是让我师兄知道,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扒了你的皮,听到没有?”

    侍女被砸得头昏目眩,仍不忘小鸡啄米粒般点头,“我不说,一定不说。”

章节目录

恶人师妹养成手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十月大蟋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月大蟋蟀并收藏恶人师妹养成手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