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日升,清晨的日光透过客房的窗,照在伏着窗边案几睡着的凌无非身上。

    他悠悠转醒,隔窗朝外看了一眼,方站起身来,收拾行装离开客房,在一楼食肆简单用过早食,便继续往前赶路。

    到了晌午,天色忽然暗了下来,骤风卷起尘埃,肆意吹打行人,天空乌云密布,显然是下暴雨的征兆。凌无非不予理会,正待继续赶路,却忽觉右腿隐隐作痛,显是寒疾复发。他无奈退至路边的酒肆内,叫了一壶酒,歇了约莫半个时辰方觉好转。

    他站起身来,离开茶寮继续赶路,还未走出两步,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打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一把张开的纸伞越过他头顶,遮住急密的雨点。凌无非疑惑回头,瞧见的却是段苍云的脸,本能便往后倾身,躲出伞外,任由雨水落满身。

    “进来啊。”段苍云个头矮小,差他许多,愣是踮着脚,两手一齐高举伞柄,才将伞举过他头顶。

    她破天荒头一回没有动辄大喊大叫,反而弯起嘴角,盈盈一笑,像个天真烂漫,初入尘世的小女孩。

    凌无非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飞快打量她一眼,道:“你被鬼附身了?”言罢,一步也不多留,转身便走。

    “哎,凌大哥。”段苍云撑伞疾追,却因跑得太快被石砖边缘绊倒,摔入一片水洼,溅了满身泥水,手里的伞也掉了出去,打着滚儿被风吹远。

    凌无非听见痛呼声,回头扫了一眼,迟疑良久,方无奈转身,走到段苍云跟前,用剑鞘挑在她肘弯处将人“扶”起,淡淡说道:“别再跟着我了,自己找个好去处吧。”言罢,便要走开。

    “可是我想帮你啊,”段苍云在他身后喊道,“我亲口听见祖父与人密谋,到处杀人嫁祸给沈星遥,你不想给她洗刷冤屈吗?”

    凌无非脚步微微一滞:“你说什么?”

    “祖父把我抓了回去,关在房里不让出门。”段苍云道,“后来大哥看不下去,便私下放了我,谁知正好被我听到……我记得那个同他密谋之人的长相,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肯定能认出来。”

    凌无非闻言沉默片刻,摇摇头道:“不必了。”

    他知道段苍云素来阴晴不定,这会儿说的话,没准下一刻又会推翻,还不知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离她远远的。

    可段苍云实在执着得很,不论他往哪走,都始终在后边跟着。凌无非本欲将她甩开,然而右腿寒疾时不时便发作一阵,即便再好的轻功身法,一时半会儿也使不出来,便只能当她不存在,只管赶自己的路。

    一日时辰下来,穿过山野,又是一处小镇。凌无非淋了雨,右腿胀痛得越发厉害,只得寻了家病坊,找医师问诊。

    “公子这条腿曾断过?”医师问明缘由,摆摆手道,“这是不治之症,只能自己多留意些,天冷或是下雨,尽量不要出门才好。”说着,唤来学徒抓了些雷公藤、秦艽等药材煎汤。

    凌无非在一旁坐着,时不时伸手捶一锤伤腿,眉头始终紧蹙,不得舒展。

    段苍云站在门槛上,盯着他看了好久,瞥见学徒把药端来,立刻撒腿跑到他跟前,将药碗接了过来。凌无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瞥见此景,只当她又要撒泼,却见她闻了闻汤药,蹙眉说道:“好像很苦啊。凌大哥,我记得你从前没有这些伤的,是怎么回事?”

    “给我。”凌无非一面捶腿,一面朝她伸手,口气平静,甚至有几分淡漠。

    送药的学徒挠了挠头,疑惑问道:“这位姑娘同公子……”

    “不熟。”

    “朋友。”

    凌无非与段苍云几乎同时开口,给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复。

    段苍云眼中晃过一抹失落,却不吵不闹,乖乖伸出双手,将药碗递到凌无非眼前。

    凌无非虽感意外,却什么也没问,接过汤药囫囵灌入腹中,眼也不眨一下。

    “你这伤,经常会发作吗?”段苍云自给他送伞那次开始,便似换了个人一般,说话都娇娇软软,和和气气,与她从前那刁蛮任性的模样,判若两人。

    凌无非放下药碗,并不答话。

    “我以前是做了不少糊涂事,可现在都知道错了。”段苍云说着,便在他身旁坐下。

    凌无非本能向旁挪了半尺,生怕靠她太近又惹上祸事。

    段苍云抿着唇,一声不吭低下了头。

    凌无非不予理会,一面捏了捏仍在不断发出胀痛的右腿,一面等着伙计抓药。

    却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低沉的抽泣声。

    凌无非大惊扭头,见段苍云眼角挂着泪,不禁愣了片刻,方道:“你怎么了?”

    “我……我……”段苍云小声抽噎,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别哭了。”凌无非唯恐避之不及,“不然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没有……”段苍云摇头,委屈巴巴道,“是我自己不懂事,总是闯祸……给你带来好多麻烦。”

    “既然知道你会惹麻烦,不如离我远点,”凌无非毫不客气道,“别再跟着我。”

    段苍云听了这话,只咬唇不言。

    凌无非别开脸去,不再理会她,从伙计手中接过打包好的药草,递上诊金便起身离开。

    段苍云连忙起身跟上。

    凌无非怎么也甩不掉她,又不能当真对她动手,便只好继续视之如无物。可这段苍云实在笨得很,野外露宿,连条鱼都不会抓,就这么放任不管,令她饿死似乎也不妥当。

    凌无非无奈至极,只好将自己的食物分她一些。

    这日段苍云似乎跟得累了,烤着篝火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凌无非看准机会,起身就走,谁知翌日到了汝阳,走出一段路后,又突然听到她在身后高呼他的名字。

    他实在没辙,当即加快脚步拐进附近一条小巷。段苍云拔腿疾追,他也索性跑了起来,在这镇子里宽宽窄窄,纵横交错的道路上,一个追,一个逃,如同捉迷藏般。

    不知跑了多久,凌无非总算没再听见段苍云的声音,这才停下脚步,双手扶在双膝,大口喘息。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背影,当即露出喜色,起身拨开行人追了上去,高喊一声:“沈星遥!”

    走在桥边的师姐妹二人听见这声呼唤,齐齐回过头来。

    沈星遥瞧见是他,唇角一扬,嫣然而笑,提起裙摆,朝他奔了过来。凌无非亦跑上前去,拥她入怀。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何事,松开双手,仔细打量一番眼前的女子——她没有带刀,卸去惯穿的窄袖劲装,穿着浅云色直袖缠枝纹衫子,石蕊红长裙,外罩一件梅红色暗纹大衫,耳边还挂着一对白玉珰,淡妆浓香,与素日打扮全然不同,分外明艳。

    他看着一愣,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开口问道:“你这身打扮……”

    “毕竟江湖上认识我的人不多,大多数追兵,都是凭刀认人。可习武之人,不带兵器,更是欲盖弥彰。”沈星遥道,“我得送阿菀回山,被人认出来,难免又有麻烦,所以干脆就换身打扮,免得惹眼。”

    “你这样还不算惹眼?”凌无非诧异道。

    “怎么了?不好看吗?”沈星遥笑问。

    “好看,怎么会不好看?”凌无非说着,唇边笑容与眼里惊喜的光芒却难以抑制,“只是头一次看到,实在是……”

    琼枝玉树花相倚,暖日明霞风光艳。

    再多华丽辞藻,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之美。

    “原来你在这啊?”徐菀的话音传了过来。

    凌无非本还有些发愣,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略一蹙眉,道:“怎么你也……”

    “换个地方说吧。”沈星遥挽过徐菀的胳膊,盈盈笑道。

    凌无非跟在她身旁,走进附近茶肆落座,时不时看她一眼,眸中惊艳之色实难压抑,仿佛怎么也瞧不够。

    沈星遥留意到此,悄然一笑,却不说话。饶是徐菀心直口快,开口说道:“你与我师姐相处,也有两年多了吧?怎么,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啊?”

    “怎么会……”凌无非说着,不自觉别开目光,又觉尴尬,又觉好笑,只是不住摇头,并未反驳她的话。

    “别说了,”沈星遥握住徐菀的手,道,“这里的事,很快就会解决。你回去以后也不用担心,好好听苏师伯的话。”

    徐菀虽附和点头,眼中却仍有些许不甘。

    “所以说,徐姑娘这一次,是特地下山来找你的?”凌无非似有所悟,“可是现在,你又亲自把她送回去?”

    沈星遥点了点头。

    “可我想起之前的事了,”徐菀道,“就不能留下来帮你们吗?”

    凌无非不言,见沈星遥冲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摇头:“犯不着。”

    徐菀一下子变得颓丧不已,伏在桌面一言不发。

    “对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凌无非望向沈星遥道,“你们到底去哪了?”

    “柳叔的另一个住处,”沈星遥道,“也是他治好的阿菀。”

    凌无非点头,若有所思。

    “还有我姐姐她……”

    沈星遥话到一半,突然被一声欣喜的高呼打断:“凌大哥!”

    凌无非几乎是下意识露出惊惧之色,本能朝沈星遥身旁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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