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帝王握发吐哺,给了远道而来的林江宁最高的礼遇。

    只是此刻,她已坐在资政殿中两个时辰,帝王兀自处理起了自己的奏章,像是全然忘了她这个人。

    偌大的资政殿,并无女使伺候,只帝王与她二人。

    林江宁身形微动,前头案桌后的帝王就抬眼觑过来,似是无意一瞥,又从容埋首于成堆的奏章之中。

    林江宁早听闻当今勤勉,但也察觉出帝王今日这一出是刻意为之。她环视四周,殿内桌椅书架皆以檀木所制,架上累着各类书籍奏章,皆有翻阅的痕迹,胡乱堆着,并不做整理。整座书房肃穆又沉静,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室内壁上挂着一幅长条水墨画,画上渔翁披蓑衣、戴笠帽,其间天地苍茫空廓,江雪一望无际,飞鸟断绝,人影绝迹,唯有一独舟一孤翁尔。渔翁垂钓,又不知谁人愿者上钩?

    林江宁于画上并无多少造诣,事实上,她自小常年混迹于军营之中,并无多少熏陶书画的机会。一时间,她竟对着这幅画看入了神,恍然亦觉自己也是深入了这副清寒圣洁、远离尘世的世界里,世俗的烦忧皆离自己远去,心内方才的一点躁动也消弭,渐渐安定下来。

    一道视线深深地凝望过来,林江宁心神微动,下意识回望过去,随即垂下眸,躬身跪下。

    又是片刻的沉默,帝王动了,他像是随手拾起案上的一本书,随意问道:“将军可读过左传?”不等林江宁回答,他已站起身来,踱步至林江宁面前,顾自说道:“《左传昭公元年》有云,临患不忘国,是为忠也。《左传·僖公五年》又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昔年太祖南征北战,平定中原,百姓免受流离之苦,一生忠伟,只仍遗留一大患。”说着,他一挥衣袖,抬手引着林江宁至墙壁处,转动架上一玉石笔山,书架迁移,蓦地另一方天地出现。这竟是一处暗门。

    林江宁片刻犹疑,挪动脚步迈下台阶,室内昏暗沉沉,上置一扇天窗,有光线从镂空的窗格见透进来。她眯了眯眼睛,有一霎那的不适应。她抬眼,望见面前的是一方原石,原石横方约七十六,竖方八十三,上有凹凸不平整处,细瞧,是山川河流湖泊,期间纵横交错的是各地的官道小路,这是一方大魏朝的原石舆迹图。大魏朝的边境处,她找到了剑南的所在,剑南藩镇的街道、边城,勿论大小,皆在其中,一时间惶惶然。舆图旁侧是围绕着大魏的吐蕃、辽国、西夏、大理等国,许是信息不易打探,仍有许多空白。但这已足够震撼。

    萧淮瑾抬手,骨节突出的手顺着林江宁的视线停顿,而后停在舆图的上方,那是大魏朝的北部,已被辽占据的战略要地--燕云十六州。

    尘土在光影里飞舞,二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直直盯着她,眼神中有一股执拗的坚定,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他道:“幽州扼守燕山和太行山北支,形势险要,易守难攻。辽人贪心不足,得寸进尺,魏辽一战无可避免,两国交战,最忌内部有乱。朕幸得林将军,安守剑南,上月与吐蕃之战,朕深知林将军之功。本朝重文抑武,当真到了交战之时,朕能用之人却是屈指可数。林将军是难得的将才,当知朕心之所忧,当朝之所患。”说着,他一挥衣袍,躬身,竟是要向林江宁行揖礼。

    林江宁骇然,几个微步,已行至帝王跟前,行跪拜礼。

    莫说剑南从无反意,便是当真从前有几分犹豫,今日被一位帝王厚礼相待,此刻心内的想法也全无了。她心内震撼不已,早听闻官家礼贤下士、擅长笼络人心,今日一察,才真正知道其中的厉害。

    她重重磕头,以示忠诚。

    她脊背上已微微有些汗意,光影西移,窗口间风拂进来,觉出几分冷意。

    原石舆图上渐渐漫上一片黑影,从上至下一点点吞噬,占据了大半个大魏国土。

    帝王霜容转为温和,甚而流露出几许笑意。

    两人重又回到殿中,帝王上前,亲手摘下墙上的水墨画,将其卷起,他动作斯文,这样一件事由他做来也是行云流水。窗外细风穿过殿旁的树林,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天空已成了蟹青色。他将画作收拾好,成一卷轴样,递给林江宁:“方才将军瞧得入神,想来喜欢。”

    林江宁一愣,知他今日是要将礼贤下士这一套做全了。

    正要谢绝,蓦地,她又听他道:“古有周瑜与黄干抵足而眠,将军远道而来,府内想必也未曾收拾好,今日且也让朕尝尝君臣相得的滋味。”

    帝王今日颇为着重地展现了他的温和,然而林江宁深知这一切皆是表象。

    帝王之心最是难测,从前她的生身父亲亦是太祖的心腹,太宗亦是一向对其礼遇,然而最后依然陷于党争之中,凭白被人诬陷。帝王的信任薄如蝉翼,若是因着三言两语就当真了,甚至举止轻佻,必然埋下祸患。

    何况,她最要隐瞒的便是她的女子之身,倘若二人同榻,虽她对于时下的女子清白之名毫不在意,却会大大增加暴露的风险。那便是欺君之罪了。

    已是冬日将临的时节了,林江宁的额角又要浸出汗意了。

    她垂头,恭谨道:“官家的美意臣本该遵从,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臣常年在战场,形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她一顿,“睡梦中若觉身旁有他人,不自觉会行攻击之事。官家龙体尊贵,臣不敢。”

    萧淮瑾听她一本正经地寻着借口,只挑了挑眉道:“可朕怎么听说,林将军与陈恪之将军常共在一处,二人同眠同食,浑不觉世人的眼光,已是剑南的一桩美谈了。”

    林江宁微抿嘴角,陈恪之是她的副将,两人是一同长大的挚友,私交甚笃,也无需避忌。至于同眠同食,这是何处传来的谣言?帝王对于剑南当真是了如指掌,林江宁想起方才的舆图,知道不宜为了推脱撒谎。

    她干脆只道:“不曾有的事。”

    萧淮瑾眼睛微眯起,打量她的神情,不知他信了不曾,好在他不再坚持,只摆了摆手,道:“罢了。”

    林江宁躬身告退。

    萧淮瑾遥遥坐在高高的主座上,沉吟着转动手上的扳指,回想着方才林江宁的表现,恭谨谦卑,挑不出错来。只是全程并未见他有多少惶恐,直到……他说起抵足而眠的事,林江宁鲜见地脸上露出几分慌张来,那慌张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林江宁在慌张什么呢?

    萧淮瑾总觉得自己看漏了什么,可一时之间却又实在没有什么思绪。

    他回想着林江宁的样貌,只觉哪里有些违和,却又细想不出来是何处,若要说,或许是过分清俊了一些。

    萧淮瑾对林江宁的信任并非全无缘由,但若真的要追根究底,这缘由又颇为荒谬了一些。

    年少时他曾参军剑南,两人曾有过几面之缘,但印象不深。

    去年盛夏,资政殿里酷暑难耐,他干脆搬到后园凉屋里批阅奏章。

    凉屋四周布满竹林树木,浓荫拂盖,屋旁是一片清塘荷花,河上一叶扁舟纵横。他宫中空置,无人打扰,阅到心烦处干脆于湖中静坐半日。某一日,前晚他熬夜批阅至夜半,头脑昏昏然,勉强熬完了早朝,心烦气燥,干脆挑了几份奏折至湖中静心,却不想,竟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荒诞却又格外真实的梦。

    年少时他是晋王第十一子,母亲只是晋王的妾室,并不受宠,只因他聪慧颇得太祖青眼,后头干脆养在太祖身边。又因太宗做太子时已是壮年,却始终无子,没有圣嗣的太子怎让朝堂放心?又如何保证大魏朝的绵延不绝、千秋万代?太宗继位后,他继续留在宫中作“招弟”用,自然,太宗至死依然未能得成活的皇子。

    他也在宫中度过了隐忍的年少时光,在梦境中,他初登大宝,忍着心中的燥意联合宰相李广仲之流断了曹太后垂帘听政的念想,又将目光转向了各地的藩镇割据。太宗无能,朝野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内有藩王夺权之患,外有辽国、吐蕃之危。

    等各地割据收拢得差不多,他又为辽国烦忧。他知剑南的林江宁颇有将才之能,恰好剑南是他心头的另一桩心忧之事,剑南方战胜了吐蕃,护国有功,此时削藩难免有兔死狗烹之嫌,而作为一个帝王,令臣子留下这样的印象绝非益事。

    他便以婚约之名召林江宁入京,婚姻是古往今来政治联盟常用的手段。庄嘉帝姬是太宗之女,名正言顺的皇室公主,配林江宁足足有余。怎料,这位林将军断然拒绝,后来对他的种种示好更是视而不见,甚而三推四阻。

    久而久之,他也就冷淡了。

    大魏人才济济,何需看他一人脸色。

    林江宁留在汴梁,并未能回剑南。

    京里惯是会拜高踩低的,自然都看出了皇帝的心意。林江宁的日子想来不好过,他也不曾阻拦,他有太多的政事要处理,有太多的人心要笼络,自然顾不上也不愿意再花心思在这样一个无用的人身上。

    在他快要忘了林江宁这个人的时候,辽国使臣来访,宴会办在集英殿,四周铺设锦绣帷帐,殿内箫鼓喧空、载歌载舞,辽国使臣嚣张,几番挑衅,他并不作声,只低头饮酒,心中烦闷。如今尚未到开战的时机,仍需隐忍。朝内大臣,如李广仲、王佑、沈恒之流,脸有愤恨色,却也只顾低头吃菜,大抵也是觉得难堪。

    酒意上头,他一时竟也觉得悲凉。

    变故恰在此刻突生,辽国使臣啪得一下掷下杯盏,手握残片,腾得跃起,残片随着他一扔,竟直直向他射来,他躲过,残片锋利,割碎了袖袍,众人皆不妨此变故,一切都在眨眼间,使臣已几个跨步,蹬上主座,匕首泛着冷冷的银光,直直向他躲避的地方刺去。这辽国使者是早都算好了,在这千钧一刻之际,他看到林江宁脚踢起,弹飞了匕首,两人交手,你来我往,林江宁将辽国使臣才引开,宫里一侍卫竟提剑跃上来,剑光凛凛,林江宁转眸注意到时已是来不及,是剑入皮肉的声音,有血流出来,林江宁以身为他挡剑了。

    满朝文武,忠贞者有之,摇摆者有之,自保者亦有之,是谁做这样的事他都不会意外。

    可是,怎么会是林江宁呢?

    梦境至此结束,他醒来,满头大汗,一时分不清是梦境或是现实。

    直到岸边传来吴让焦急的呼声,他才彻底醒转过来。

    他想,若是这回,这位林将军仍拒不成婚,他倒是要好好问一问这理由,没来由得他实在是有些好奇。

    若林江宁的理由尚可,联姻之事本就秘而不宣,就此搁置也不是不可。

    他对于忠诚之人总是要多一些耐心。

    今日他对林江宁之所言自然并非笼络人心之语,辽国确实是他的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多年隐忍,只等这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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