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她方才瞧见了,她的灵体虽看着是一分为二的,但灵根却不是,并蒂花摘下一朵,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果贸然取出,她的灵根说不定也会受损,她若是已有不朽的修为还好,但她现在还只是一个炼气。

    灵根是修行的基础,一旦灵根受损,哪怕灵体问题解决了,不至于变成前世那样,但她往后的修炼也绝对会大打折扣。

    再者,她承认她对“最与众不同的灵体”动心了。

    最与众不同的灵体…明月枝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染了许多尘霜,但还是完好无损的一双手,清洗干净就似无瑕的白璧,漂亮极了。

    可是上辈子有十条缚灵索从这双漂亮的手中穿过,像是在缝制偶人一样,将她的手臂扎得严严实实,鲜血流了一地,一直流到血污发黑发硬,再被新血覆盖。

    绑在石板上,绑在虚空中,像蝼蚁一样,像猪猡一样,任人宰割。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东方既白方才话的确有几分道理,甚至连她的归处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但这些只是建立在她没有更多追求的基础之上。

    在他这样的人眼中,大概认为结璘魄落在她这样的小人物头上不过是白白浪费。

    可要是她真的能够炼化结璘魄呢?也许就是生死存亡之际起死回生的手段。

    明月枝忽然又想起灵格来,西荒之地,要生存下去,总需要一些能力或天赋,灵格便是他们格松一族的天赋。在格松族人看来,这样的能力是用来帮助花儿开得更香,帮助麦黍长得更茂,让族人生活得更好。

    他们自认为将这一份能力运用得很好,恰如其分。

    可有人却不这样认为,否则青方格松不会灭族,连尸骨都被扔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明月枝突然觉得她眼前的情况与格松一族当年所遇之事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人做事狠绝,仿佛灭人全族对他来说只是一桩溃了蚁穴的小事。

    而东方既白,尚有几分不易捉摸的柔软。

    明月枝攥紧了手边袖口的衣褶,眼神空泛地盯了脚尖半晌,也许是不屈,也许是还有几分不服气,终究是下定了决心,对着东方既白笑道:“前辈说笑了,山魅初化人形时也不过金丹修为。”

    “前辈怎可夸夸而谈说能助我结丹。”

    “在下没有其他想法。”

    “在下一生中,唯有一桩要紧心事,需得亲力亲为。”

    她又顿了顿,斟酌几番后,还是从容一笑,目光清明地望进正凝神看她的那双眼,说出的话里带上了几分义正词严:“况短短几日,前辈既是作弄,又是恐吓;既是利诱,又是挟恩。对付拿捏在下的手段层出不穷,请恕在下愚钝,实难招架,无缘受前辈今后之教诲。”

    说罢,她拱了拱手,略弯腰鞠了一躬,将礼数做足:“在下方才所言皆发自肺腑,如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

    明月枝现在不那么害怕东方既白了,既然知道他需要结璘魄,那么在适当的原则下她应该可以触一触他的霉头。

    方才这番话以东方既白现在山魅的身份来说很难反驳,他不愿透露钟暝山少主的身份,也许是不想,也许是有其他的考量。

    明月枝其实不太相信他在伤了丹衢仙尊后能毫发无损地逃离仙盟,小白兴许便是他虚弱时的状态。

    “……”

    对付?拿捏?

    东方既白收敛了神色,回想了一遍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突然生出几分荒唐可笑来。

    想来大抵是山魅这个身份对她这位仙尊亲徒的威慑力不够,才让她误以为他还需要拿捏对付她这样一个炼气期弟子。

    不过是几分戏谑,又见她性格虽有仙门弟子常见的迂腐,但本性尚称得上澄明,才给了她几分交易的薄面。

    她却真以为他拿她没办法不成?

    东方既白突然觉得他方才不应该给这丫头好脸色,真应该如了她的愿,将这些手段全部用上才好,让她看看究竟什么叫做对付,什么叫做拿捏。

    他微微一哂,看向那离得远远的,有些执拗的身影,还有那张隐在日光里的好看的脸。脸上细腻柔软的绒毛,让她看上去单纯而无害,但他知道这是假象。

    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刀现在还放在她的腰间,他可没有错过当时她眼神里那一转而过的狠厉。

    说他恐吓她,真是笑话,她可比他想象中的要狠。

    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东方既白停下了手中摇着的骨扇,长睫微垂。

    默了片刻,嘴角微扯,他想,他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她是故意的,故意这么说的。

    明月枝根本不认为她遇上的是一只山魅。

    一个对当初要害她的幻水妖都要过问一句为什么的人,怎么会对初次见面的山魅拔刀相向。

    这丫头该狠的时候确实狠,对自己都狠得下心,但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东方既白眯眼看着在晨光里衣衫褴褛的人,想起她当时那反应过度的恐惧,忽地眸光一沉,瞳中有一瞬间的血色闪过,冷白如玉的手握紧了骨扇。

    明月枝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眼花了,她看见东方既白手中那柄骨扇扇面上横斜春岭的云雾蓦地浓重了许多,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她微微抬眼,又瞧见东方既白正沉目盯着她看,那双如墨般深沉的凤眸此刻愈发幽深,隐隐带着危险的气息。

    在对方的眼神扫过脖颈的时候,明月枝不由得喉头一紧,背后一凉,疑心自己刚刚那番话是不是将东方既白得罪狠了。

    正思前想后有何对策时,那人却移开了眼。

    东方既白不信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能看穿他的身份,玄微宗掌门都没见过他的真容,她怎么可能会认得他。

    东方既白这个名字也是他第一回在外与人透露,她是钟暝山外第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

    在这一次出世前,连母亲也只唤他小白。

    明月枝应该只是不相信他而已,能力低弱者的谨小慎微。

    这样也好,就让她怕着吧。

    扇面上浓重的阴云瞬间散开,依旧是淡薄的云雾浅浅地遮着山岭,方才狂风大作的山林也静了下来。

    东方既白道:“明月枝,你不将结璘魄给我,可没办法解决修炼的问题。”

    “淬体阵对你没有用,就算是上古残阵原址现世,也帮不了你。”

    “我还有师父与师姐。”明月枝道,她才不信这世间只有他一人知晓结璘魄的存在。

    东方既白低头,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笑声低低拂过明月枝耳畔:“小丫头,你可知何为怀璧其罪?”

    明月枝将头垂了下去,她当然知道怀璧其罪。

    格松一族全族俱灭的结果已经告诉她了。

    上辈子生剥灵格的痛苦也记忆犹新。

    她绞紧了手中的衣带,两腮被她咬得发僵,却还是不愿服软:“当然是知道的…不然…前辈现在也不会站在我的面前。”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东方既白轻嗤一声,旋即俯首,将骨扇压在明月枝肩头。等她整个人都被压得再度矮了三分,他才道:“明月枝,你应该庆幸,庆幸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

    明月枝艰难地朝东方既白看了一眼,他离得近,又将她压得更矮了,她只能在余光里瞧见他一张一合的绯色薄唇。

    但事到如今,她的确是应该庆幸的。

    东方既白如果想直接从她身上取走结璘魄,那先前大可不必将结璘魄说得那般神乎其神。

    随便编造一个诸如她不将灵体上的秽物去除,那将有损她的修行的谎言来,也比他们如今的场面要好看得多,兴许她还会对他感激涕零。

    “那前辈为什么不在入阵前直接告诉我呢?”明月枝道。

    以他的能力与手段,想要从她这样一个炼气期弟子身上获取结璘魄,再容易不过,为什么还要跟着她来淬体阵一趟?

    骨扇被移开,东方既白睨着她,冷冷一笑:“或许是,我比你们名门正派更有君子之风吧,便是想要什么,也讲究个先礼后兵。”

    “总要考虑考虑当事人的想法,不是吗?”

    他轻轻垂下眼皮,嗓音愈发飘忽,忽略话中的讽刺意味,衬着他那张冷白如雪铸的皮囊,看起来倒比明月枝这个名门正派更像名门正派。

    先不论“先礼后兵”这个词的含义,明月枝是不信他这话的。一个人舍近求远总是有所图谋,这种图谋有时候是具体的事物,有时候是抽象的精神。但依这人对名门正派的态度,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为了她着想,为了一个“先礼后兵”着想。

    以她浅薄的人生经历来看,应当是结璘魄没有那么容易夺取,或许需要某种条件?

    譬如所持之人的同意。

    东方既白淡淡瞥了她一眼,将她眼里还没来得及隐藏好的一点探究逮了个正着。

    心中微哂,看来这年头先礼后兵也不是那么容易。他都快忘了,修仙界十几年前就不兴这一套了。

    “明月枝,不必浪费你那贫瘠的想象力了。“他双手抱臂,叩扇轻笑,显出几分倨傲,“你要知道,对你来说困难的事情,对我而言总有解决的方法。”

    取出结璘魄的条件的确有,结璘魄本质是神魄,落在明月枝身上,只能说她得到了上古神祇的认可。

    结璘魄在她的灵体内还会自行藏匿,当然不可能任由他人夺取。

    但他不是完全没办法,他可不像修仙界的其他人一样把神迹看成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烛龙一族存续这么久,不至于连自己一直寻觅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特性都不知道。

    不想那么做,只是因为他不想。

    至于为什么不想。

    他垂下了眼皮,视线掠过明月枝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耳廓,她这一身骨头清傲,连耳上的软骨也不例外,有种嶙峋的孤高意态。

    在炎天石上摔了上千次跤,怎么都不肯放弃的人。

    总得让她试试才知道。

    但东方既白更希望她有自知之明,能适可而止。

    明月枝撇撇嘴,但正因东方既白的话,她反而找到了一个台阶,方便站在更高的道德高地上,她拱了拱手,恭维道:“既然前辈自认有君子之风,那想来定然不会威逼在下。”

    东方既白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似笑非笑道:“明月枝,不要自作聪明。我若想威逼于你,你觉得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吗?”

    明月枝趁机顺着杆子爬:“那便请恕在下直言不讳了,结璘魄于在下有大作用,在下不愿交换。烦请前辈高抬贵手,放在下一马。”

    东方既白睨了明月枝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笑,在夜色里莫名有些瘆人。

    好半晌,他像是在期待好戏开场一般随口应付:“那这个阵你就自己玩吧。”

    还是苦头吃少了,该适可而止的时候没有止。

    那便让苦头再教一教她就好了。

    东方既白将手中的白玉佩一扔,挥一挥衣袖,只带走一片绛色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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