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天说变就变,正午过后又下起了雨,天空阴沉沉的,像是黑夜提前入了幕。

    明月枝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屋舍里,她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将那棵因为大雨而伏倒在地的绣毬花扶了起来。

    屋子里很暗,许久没有住人,滋生出一种阴冷的寒气。明月枝没有点火,只是坐在自己的茶罏旁,倒了一杯茶水。

    一盏茶过后,明月枝耳侧传来了呼吸声,不紧不慢,很轻柔,像是有人拿了一根鸡毛在挠她的后颈窝。

    “出来吧。”明月枝将流光抽了出来,流光是上品灵器,虽然现在在她手上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但是看装神弄鬼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倒是绰绰有余。

    果然,剑身上浮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姿,穿着金线绣的粉衣。

    是一个姿容秀美的姑娘,长得十分讨喜。

    但可惜的是,的确不是人了。

    明月枝看见鬼姑娘的时候,她正在朝她的后颈窝吹气,大约是发现明月枝通过流光剑看到她了,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面色略微灰白,有些骇人。

    倒是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

    反而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明月枝身侧,一双漆黑没有眼白的鬼眼紧紧盯着明月枝看。

    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

    明月枝持剑寻了条长凳坐了,那鬼姑娘也跟着移到了她身后。

    很奇怪,与村民的说法不同的是,这鬼姑娘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怨气,不然也不会连个身影都幻化不出来。

    只是如果真的没有什么怨气,那就应该早就回归冥府才对。人死后,如果没有结成什么怨鬼幽魂,最多不过在人间停留七日,便会随着引渡冥火回归阴司黄泉,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可以决定的。

    除非人世间出了大变故,比如上辈子魔主出世,那便有浩浩荡荡的鬼尸向他而去,供他驱使。

    可根据万大婶所说,这小宅子至少闹了一月鬼,那便说明万锦绣至少一月以前便已经不在人世。

    既然眉目间不见丝毫怨气,她怎么会还盘桓在这里呢?

    “你是万锦绣?”明月枝对着流光剑上的鬼影道。

    剑上的鬼影点了头,又指了指舌头,颚下三寸一枚桃木钉,钉住了她的唇舌,叫她口不能言。

    明月枝看得皱眉,从她听到的故事里看来,万锦绣生前算得上是一个品性上佳的姑娘。

    这样的姑娘,不至于与人结这样大的仇怨才是,何至于要让她做了鬼都不能说话。

    多猜无益,明月枝还是打算直接问一问这位万姑娘。

    “万姑娘,你之前躲在哪里?”明月枝确信自己昨夜没有在这屋子里感知到游魂的存在。

    万锦绣指了指窗外的绣毬花,昨夜的火光太盛,明月枝燃的是灵草,她不敢接近,就附身在了院子外最后一朵绣毬花上。

    这一指,明月枝倒是有些尴尬了,大约是昨夜被一肚子的火气烧蒙了眼,所以才没能注意到旁边的绣毬花上还附着一个小游魂。

    只是不知道昨夜里雨声那般大,这小游魂是否将她那些不太能入耳的骂都听了去。

    明月枝抿了抿茶杯边缘,佯装忙碌地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果然,人活在这世上,有些架子还是要端的,说不定某个角落里就蹲着你意想不到的观众。

    “会写字吗?”明月枝轻咳一声平复好心情,又拿出纸笔,看向这位万姑娘。

    万锦绣腼腆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她识字不多,但足够日常使用。

    见对方点了头,明月枝咬开指尖,用鲜血在地上画了一个阵法,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阵法圈出的土地中。

    示意万锦绣站进去。

    不一会,一只染了淡粉色丹蔻的手从法阵中伸出,接过了明月枝手中的纸笔。

    明月枝看着眼前这个灵秀的女子,有些于心不忍,但想了想村民们的诉求,还是选择了直言:“万姑娘,村民们有些害怕你,是他们托我来寻你。”

    万锦绣执笔的手顿了顿。

    明月枝没有再问她死后有没有害过人,她深知万锦绣这样的状态不可能是村民口中能害人的恶鬼。

    她已经助她凝形,但她的魂体仍旧很黯淡,像是快要散了。

    这样的鬼,能保存自己就算不错了。

    隔壁村那个失踪的姑娘,应当与她无关。

    万锦绣慌忙将手中刚刚写好的“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人,求您别收我。”的字样递给明月枝,又跪下朝明月枝不停揖首。

    看着这一双没有眼白的眼里满眼的紧张与惶恐不安,明月枝突然有些难过。

    村民们想让万锦绣的魂魄离开万家村,但站在万锦绣的立场上,似乎又有些过分,毕竟这里也是她生长的地方。

    人死之后,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落叶归根,这也是万锦绣明明已经离开了万家村,死后魂魄仍然圜宥于此的原因。

    只是村民说的也对,死后魂魄长留于世对魂体并没有好处,体弱的孩童又的确容易招阴,明月枝换了个说法:“万姑娘,你没有怨气,为何没有转生?”

    万锦绣不是修行之人,不知道转生与怨气有何关联,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一觉醒来就成了这个模样。

    只是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死了。

    她对鬼神之事并不了解,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位昨夜光临,看起来有莫大能力的修士身上,哪怕只是碰碰运气也好。现下听着明月枝这样询问,连忙在方才接过的纸上写下两个字:“不知。”

    又写道:“一觉醒来,便是如此。”

    万锦绣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手段,但是她的确是在一个夜晚睡下后,魂魄便回到了万家村。

    明月枝看着纸上的两句话,不觉蹙起了眉,她想这事或许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本来以为是万锦绣是被人所害积怨难瞑,倘若如此,她倒是可以替她捎个信,她那个名义上的爹在白水城势力很大的话,她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寻几个拿得住他的人。

    入梦托付此事,让人间的官府处理。

    但万锦绣不是怨鬼,不光没有一点阴煞之气,甚至比大多数方死之人的魂体都要干净。如果不是面上带着魂体惯然的灰白死气,明月枝会觉得这仍旧是一个活生生的秀气姑娘。

    这倒是让她记起仙门之中的确有让屈死之人的魂体丝毫生不出怨怼之气的法子,这样的魂魄在死后的七七四十九日里便会逐渐消散。

    是极为阴损的手段,而万锦绣回到万家村至少已经一个月了。

    如果这件事情里真的有修行之人参与,明月枝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管一管的。

    明月枝想她或许需要去万锦绣那位早先不知道死哪去了的爹那里寻找答案。

    她跟万锦绣说起了这个想法,万锦绣当即朝明月枝磕了一个头,她早就想去白水城看看自己到底怎么了,无奈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走不出万家村。

    明月枝用宅子里废弃的旧绢布扎了个布偶人,在偶人眉间点了一滴血,结了个阵,便将万锦绣的魂引入了布偶人内。

    这是个偶人容器,万锦绣自己凝不出身形,她身上又都是灵器,也不方便她附身,用偶人最好,引魂作偶也方便她移动。

    正要出门的时候,偶人牵了牵明月枝的衣袖,两只小短腿从明月枝身上跳下来,迈着小步将明月枝引导到了这宅院里的一处小厢房里。

    这里躺着一只小猫,见到生人也不跑动。

    明月枝将它拎起来瞧了瞧,发现这只小猫后腿受了伤。

    不过,这猫…

    明月枝看向扒在她膝边的小偶人:“你要我带着它?”

    偶人点了点头,这是她养的小猫,养了许久,也不见长大,但是性情十分温和。

    她被带走的那一日,小猫发了狂似的去咬那些家丁,被人敲了几棍子,一动不动,她还以为这小猫死去了,哭了几场。

    后来她魂魄回到家里后,发现小猫也回来了,只是后腿瘸了。

    这小猫像是能看见她一般,这一个月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在这里的时候,晚上还会带着小猫去找些东西吃。她走了,万一小猫白天出去,会被村子里的人视为妖物的。

    明月枝勾了勾小猫爪子,皱着眉问道:“要跟着?”

    这猫后腿不大好,万家村灵气还行,是个可以安心休养的地方。

    这只小猫如果想要藏匿自己很简单,她也可以帮忙。

    明月枝不是很赞同它还往外跑。

    小猫哆哆嗦嗦地立起了身子,仿佛在表明自己的身体很好,可以跟得上。

    明月枝摇头笑了笑,从屋子里翻出来一块棉布,做了一个小布袋,将小猫放了进去,想了想,又将膝边的小布偶人也放了进去。

    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明月枝将布袋子背在身后。

    出门一看,下午的秋雨已经停歇,天已放晴,一个穿着灰布的男子拉着一个须发皆白手持桃木剑的道人怒气冲冲地赶过来了。

    “万锦绣,别再作怪了。”

    “今日我就让人来收了你。”

    一盆狗血直扑明月枝面门,明月枝一扫袖,已经泼出来的狗血便回到了原来的木盆里,溅出来几滴落在那两人脸上。

    “你是谁?”那倒狗血的男子目露精光,视线定格在了明月枝的脸上,眼里流过惊艳之色。

    明月枝眼皮微抬,淡淡道:“路过,借居此地之人。”

    急急忙忙赶来的村长拉过了他,又连忙向明月枝赔罪。

    “二麻子,这位姑娘是修士,不可冒犯。”

    “修士?招摇撞骗的吧。”男子轻蔑地笑了笑,眼神还流连在明月枝的脸上。

    明月枝的眸光沉了沉,她在这个二麻子的身上闻到了邪祟的味道。

    很淡,但很刺鼻。

    明月枝还是第一次闻到这么刺鼻的邪祟味道。

    她灵根纯粹,对灵气的感悟很强,同样的,对邪祟的感应也很强。

    “你近日可曾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明月枝目光沉沉地看向二麻子。

    二麻子眼珠子转了转,见明月枝身上一无道士们身上常背的招魂幡,二来看起来年纪很轻,料想这女子只不过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花架子。

    太平年头女子走江湖的事迹反倒多了起来,这类人往往还爱以游侠或是修士自居,仿佛多么高不可攀似的。

    这细腰盈盈一握的小婆娘要真是修士,那真是遍地都是修士了。

    二麻子想起跟兄弟喝酒时说的一些浑话,当即猥琐地笑了起来:“男人嘛,去的自然是花楼啊。”

    “女修士,可要试一试。”又十分下流地朝明月枝胸前看了一眼。

    当即伸手就往明月枝的肩膀搂上来,明月枝只是轻轻一抬手,流光剑剑柄就敲在了这人的腕上,痛得他立刻握着手腕就要跳起脚来。

    但是他没能跳起来,因为明月枝用剑将他压住了。

    这姑娘看着不大,手劲倒是大得很,二麻子发现自己在她的压迫下只能屈着腿仰头看她。

    站在一旁村长有些尴尬,这二麻子在他们村子里就是个不成器的混子,八成将这位修士姑娘当成可以揩油的对象了。

    “你最近有祸将至。”明月枝垂着眼皮淡淡道。

    那二麻子犹嫌刚才这一击敲打不够重,口中污脏话不断:“我呸,装神弄鬼的小婆娘。”

    “看老子…”两手握成爪,就要再度向明月枝的胸前袭来。

    明月枝眼中寒光微露,冷冷地朝他瞥了一眼,流光出鞘,横在这地痞混子的颈间,浸凉的剑气让那二麻子登时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颤了颤,将剩下的话全部憋进了肚子里。

    额上冷汗涔涔,心中不免暗道,这小婆娘的眼神真可怕,一双清泠泠的眼漂亮是漂亮,但看他如同在看死物似的,吓得他脚底下直冒冷汗。

    冷剑一横,他就如同一只软脚虾一般跪趴在了明月枝的脚边。

    明月枝在山上待太久了,都快忘记了人间原就有这样一类泼皮无赖的。下山没几日就遇上了倒是让她久违地找到了一些在尘界生活时的记忆。

    “村长,我要去白水城一趟。”

    “我在这宅子里设了一个风水阵,记着这七日里都不要让其他人进入,否则阵法失效,来人也会惹祸上身。”

    明月枝觉得如果有可能,还是将这宅子暂时好好保存着。

    明月枝又看了看还跪趴在她脚边的二麻子。

    指尖一点,一声爆鸣在二麻子的□□炸响,吓得他赶紧捂住了裆,可架不住那玩意不争气,一股淅淅沥沥的尿骚味从底下冒出。

    明月枝看都没看那趴在地上的软脚虾,背上背着一只布偶人一只猫,手里拿着流光悠悠然走远了。

    万锦绣方才扯了扯明月枝的发带,小猫告诉明月枝这个二麻子就是当初向池府告发万锦绣要跑的人。

    也是曾经骚扰万锦绣但是被锦绣娘骂得狗血淋头,又被万锦绣城中一户顾主警告过的人。

    明月枝首先去了一趟隔壁村,找到了那位丢了闺女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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