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会好好说话!”

    明月枝收回笑脸,嘴角抿成平直的线,鼻腔内重哼一声,趁着东方既白愣神之际,重重踩了他一脚。

    没有人愿意被人随意嘲弄,明月枝也不例外。

    若是师出有名也就罢了,比如玄微宗弟子对她仙尊亲徒身份不忿而生出的嘲弄。

    但东方既白没有理由。

    她从前是怕他,也曾摇摆过,负疚过,可上回他挖了那么大一个坑让她跳,她若还没点脾性,那算是白活两辈子了。

    她现在也想清楚了,目前他们的状况,本质上就是两个需要结璘魄的人聚在一起,各取所需。

    她需要炼化结璘魄让灵体更上几层楼,他等着她将结璘魄炼化,彻底治好他那个需要喝她的血才能缓解的怪病。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犯不上对谁诚惶诚恐。

    他若是干净利索地从她身上将结璘魄夺走那倒好了,大不了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跟师姐师父道个清楚。

    但他既然不想直接从她身上拿走结璘魄,那她也懒得纠结他究竟还有什么隐藏的想法,姑且当做互惠互利的合作者处着。

    这样一来,问题便可以简单化,作为站在天平两端各持砝码的对弈者来说,东方既白理当拿出他应有的尊重来。

    明月枝这般想着,觉得她还是得寻个机会让他就上次的事情正式给她道个歉,不能这么囫囵过去了。

    行动上的表现是一回事,语言上的表达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今天估计没可能了,明月枝瞥了一眼他脚上的黑印子,因为现在某人大抵是气炸了。

    东方既白垂眸看着自己脚上倏然多出的一个大黑脚印,思维有一瞬间的凝滞,心里头方才的旖旎气氛在明月枝这一脚之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怔愣半晌,藏在袖间的指骨捏被得嘎吱作响,才终于阖上眼皮。

    他想,他应该是要生气的。

    但是好像又没有什么立场生气。

    都怪老头子给他灌的迷魂汤,说他开了窍,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开窍这一回事。

    但没关系,从现在开始,哪怕他真的开窍了,他也会亲自将窍堵上。

    东方既白深吸一口气,俯视明月枝,哂道:“为什么要跟你好好说话?我可没跟你和解。”

    他可没忘记当初她将耳光扇在他脸上时的痛感,后来顶着那张脸回到钟暝山,被老头子好一顿嘲笑。

    明月枝微张着唇,半晌后才抿了一下有些干涸的嘴角,尽管大脑在不断运转,但她还是没能理解东方既白方才这句话。

    没跟她和解?什么意思?她怎么听不懂了?

    要和解那也应该是她跟他谈和解吧?什么时候轮到他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了?

    还是说…这狗东西压根没意识到他自己有错?

    明月枝蹙起眉,语带惊讶地问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你根本不觉得上回在玄微宗的事情是你做错了,对吗?”

    东方既白在这目光中身形一顿,喉结滚动片刻,却固执地没说话,只默然与面前这双眼睛对视。

    明月枝想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一瞬间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喉间仿佛被硬物哽住,随即自嘲地笑了一声。

    所以这么着急赶过来真的只是因为结璘魄,只是因为他们恰好坐在同一艘船上。

    既然如此,那大不了以后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呗,明月枝心中冒出几分不爽。

    等她炼化结璘魄,帮他治好那个怪病后,就到一拍两散,各见真章的时候了。

    到时候他要是堕了魔,她就光明正大拿剑劈他。

    劈死他!

    明月枝越发觉得肩上那一坨重量是在给自己添堵。

    “那你给我起开…”她耸了耸肩头,又气愤地伸手推了东方既白一把。

    但她没能推动,东方既白的手肘依旧死死压着她的肩,明月枝怒从心起,试图去掰他的手。

    东方既白脾气也上来了,他不明白好声好气地说要来帮她,怎么还说出罪过来了。

    他借着重量与身高优势纹丝不动地保持这个压制的姿势,气焰更加嚣张地扬眉朝明月枝冷笑:“不起,有本事自己拿开。”

    两人眼对着眼,谁也不让谁。

    明月枝气得磨牙,可又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其实只要她微微弯腰,放低自己的姿态,就能将自己的肩膀从这无聊的掣肘中解救出来,但是明月枝不想躬腰,也不想屈身。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鸦叫。

    还有正事在身,没时间再跟东方既白磨蹭。

    “幼稚。”明月枝翻了一个白眼,嘟哝一句便不再管他,顶着肩上的重量重新结好阵,她径直分出一部分灵识进入王老爹的梦境。

    光怪陆离的画面再一次展现在眼前,明月枝轻车熟路地将一幕幕梦境按照顺序整理好,然而依旧在最后一个短暂的梦境里,耳畔再次传来银铃笑声,还有隐约的撒娇声。

    心口又是一阵刺痛,明月枝蹙了一下眉,一边继续控制其他梦境不被这短暂的意外冲溃,一边试图展开更多的灵识将最后一片梦境拼凑完整。

    同时也做好迎来第二次失败的心理准备。

    但这一次,明月枝成功推开了桃源路尽头的那道门。

    片刻后,躺椅上的老人悠悠睁开了眼。

    仿佛大梦初醒,眼神定定盯着一个角落看了许久,才逐渐有了神采,眼角泪水霎时如雨坠,打湿衣襟。

    咿咿呀呀的哭声在夜里响起,让人揪心,然而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正常人应有的光泽与视线落点。

    明月枝松了一口气,这才有时间看向自己的腕。

    两种不一样的白,被同一种红包裹着。

    她掀起眼皮,略有些好笑地看向东方既白。

    “口是心非。”

    无声的话语通过唇瓣的形状传入耳际,东方既白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撤回手,拂袖出了门。

    明月枝留下来观察了一会王老爹的状况,确认他目前并没有一些不好的意图,才放下了心。

    等老人在放声大哭里释放出足够多的负面情绪,她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一颗安神丸,点燃放进了香炉里。

    这一次,他会安安稳稳睡一个无梦的觉。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小二招了进来,叮嘱几句,请他今夜务必好生照看。

    若察觉不对劲,大可唤人去客栈寻她。

    *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王家小院.

    这一晚暮云早收,疏星淡淡,阑珊夜色里,更兼灯火煌煌。

    白水城四通八达,市贸之事昌盛,其中又尤以夜市见长。

    此刻月上梢头,周边各色灯笼皆亮,吆喝叫卖声渐起,行人与游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两人跟随如织的人流走进热闹非凡的坊市之间,客栈在坊市的另一端,一时半会走不到头,明月枝索性放缓了脚步,就着坊市街边风景看了起来。

    坊市一侧是贯穿白水城的河道,另一侧才是夜市场所。

    夜市很是繁华,上至酒楼瓦舍,下至街边小贩,林林总总,粗略估计,不下三百家,几乎一步一旗帜,小到朱钗环饰,大到马车驾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另一侧的河道里游曳着几艘画舫,灯火照亮的花窗上映出美人拨弄琵琶的倩影,画舫中不时传出清脆悠扬如玉珠走盘的琵琶声,间或夹杂着宾客们纵情酒色的击箸声。

    周遭喧哗如鼎沸,明月枝用余光小心留意前方快她半步之人的神色。

    一张脸面无表情,纵然每一寸都好看得仿佛被精心计算过,但也此刻也只能用一朵被霜打过的华丽牡丹来形容,气场更像一把磨着肌骨刮过的冰刀,冷得让人胆寒。

    凡他所到之处,行人必定率先离他三步。

    是以,明明两人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身前身后也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片地方。

    明月枝迈着零碎的步子随他的视线在各色摊贩前停留,最后在他长时间看向一盏花灯时快步走近。

    “要吗?”她上前,打算替他付钱。

    适时给人一个台阶下,这个道理明月枝是懂的。

    谁料她刚刚掏出钱袋,这人立马换了一个地方,再不往那处多瞧一眼。

    看来这个台阶不是很合他的心意。

    明月枝讪讪收回手,这会倒是情愿他同她吵一架或者打一架了。

    两个人都长得扎眼,路过好奇的人虽不敢贸然接近,但看一看总是不妨事的,是以明月枝方才的举动落在了很多人眼里。

    东方既白理都不理径直走掉的场面,更是让很多人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

    这种情况下脸皮薄的人多少会觉得有点尴尬,但明月枝并不介意。

    先前他帮了她,虽然在气头上,但是还是帮了她。

    她这会儿落点难堪完全不算什么。

    不过她的确是疑惑的,越熟悉东方既白这个人,便会越觉得这个人复杂。不是说他心机有多深沉,而是说他性情多变。

    如果将人性比成水道,有的人可能是一眼看透的溪流,也有的人是深不可测的汪洋。

    至于东方既白,明月枝觉得他是一汪脾气不算明晰的湖泊,是最好的堪舆大师,也难以辨出丰水期、枯水期与平水期的湖泊。

    有时候会澄澈得可以看见湖底的绿石,有时候却像是下一瞬便要从湖底钻出一道飓风,还有些时候…

    明月枝觉得他甚至容许过于欢脱的飞鸟走兽在他的水域里尽情嬉戏,而他自己则是那种会在旁托腮静静欣赏的人。

    这种具象化的多变,像枝蔓疯长的少年时期。没有人知道,他最终会变成哪种稳定的性格,亦或者他会带着这些枝枝蔓蔓一直走下去。

    所以明月枝才很难将他跟“前辈”这个字眼对上号,哪怕是指点的姿态,也让她难以相信东方既白居然可以算作跟师父同一个时代的人。

    是的,她躺在床上的那几日,让薛灿借了所有关于北域的书籍资料。最后在一个还算可信的纪实向话本子里了解到,这位前世只在钟暝山覆灭那一日面世,最终以逃出湮祸闻名修仙界,尔后又在许多年后再度一鸣惊人横扫修仙界的钟暝山少主,其实诞世于百年前。

    也许烛龙一族的寿命的确很长,所以他仍然处在少年时期,但一个人在尘世间生活一百年,如何保持这样的心性呢?

    要知道她两世加起来不过短短几十载,有时也未免陷入自怜自哀的心态。

    可他却活得很鲜明,虽偶尔性格恶劣,但能感受得到尚未经历过太多磨灭心性的摧折。

    大体情况下面对外人时是一条合格的烛龙,纵然钟暝山在如今的修仙界已然成为明面上不可说的存在。但无可否认的是,修仙界自古以来编撰的所有传说里烛龙的形象都是不可一世的。

    在不为外人所见的其它时候,倘若有心之人窥得一瞬,大抵会觉得他更像一只乘兴躺在树枝上晒太阳的狐。

    是高贵的,是慵懒的,会拿风流的眼睨人,恣意地垂着尾,时不时摇上一摇,却懒得搭理所有人。

    而抛开这些修仙界得心应手用来维护个人形象的表面姿态,明月枝更多地觉得东方既白像一只狗…

    “……”

    当然,她并不是想贬损东方既白这个人,虽然此人也的确有让她咬牙切齿,堪称狗东西的时候。

    但明月枝想表达的东方既白在某些时候,看来很像一种体型很大的狗,优点是靠谱,缺点是需要顺毛撸。

    鲜少时候又会变成一只委屈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狗。

    比如现在,虽然步履稳当,气场外放,但还是与往常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淌出来的恣意风流不同。

    现在的他是沉闷的,仿佛浮世中不讷不言静默的山,明月枝无端想起了月余前初闻他身上柏子香时那一瞬间的念头。

    当初觉得与这人张扬的性情模样不符,如今看来,这味香倒的确在某些时刻与他甚是契合。

    就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怎么哄,才能哄到他的心坎上了。

    明月枝开始疑心她先前是不是将话说得太重了。

    其实他原本也是好意来着。

    但仔细想想,即便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说那些话的。

章节目录

有剑伏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榆钱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榆钱九并收藏有剑伏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