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微微声响,今夜圆月高悬,照得院内一地银霜,窗牖上除却斑驳树影,还有一个站立多时的黑色人影。

    叶意心被吓了一跳,但又记起此刻乃是结契礼。

    她展袖起身,推开窗,一眼便看见了那穿着一身大红长裳的人。

    应当是奚野。

    两人昨日便说好了,先委屈他在这里歇一晚上,等明日众位来贺的道友都离开了,他们再各过各的。

    这是两人之间的约定,对于日后的计划,叶意心也想好了两条路。一是再升一升境界,之后离开蠡城也可以开宗立派,招徕门徒。二是就此在水云间做个长老,她与奚野两人一同将水云间发扬光大,同样努努力,让水云间成为修仙界第一等大宗门。

    但无论她选择那条路,都少不了奚野从旁照拂,如今宗门林立,独来独往已经不是最适合的修行方式了。

    不知何时的记忆回笼,她顺着记忆里那人的口吻道:“在外面站多久了?怎么不进来?”

    “你在叫我进去吗?”昏寐光影里的人转身,手中执着一柄剑。

    她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心中一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打量:“沈修水,你怎么…”

    那人微微移动手中的剑,她得以清晰地看见正从剑上一点一滴垂落的东西。

    早春的夜风里,腥气拂面而来。

    这剑上,沾染的分明是血,新血。

    “你做了什么?”她携着满身怒气,径直破窗,站在沈修水面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剑上的血色,语气里满是惶疑不定。

    “如你所想,他死了。”

    沈修水低低笑了一声,剑锋寒光一闪,照见叶意心的脸。

    叶意心眉心一皱,却没有如记忆中的人那般表现得惊慌失措与痛不欲生。

    “奚野死了。”站在她对面的人重复道,声音冷硬如铁。

    同样是剑音嗡鸣后,迟到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涌上心头。仿佛一道晴空霹雳,她的面色刹那间便煞白如纸,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发着颤,几乎就要支撑不住,直接瘫倒于地。

    她死死咬住舌尖,铁锈味瞬间弥散在口腔内。刺痛感让她清醒,她凭借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向前奔去。

    明明昨日才笑着同她说要与她一起将云水间发扬光大的人,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沈修水一定是在骗她,一定是在骗她。

    但她还未能跑出这庭院的一半,身体便被人截住了,她动弹不得。

    她径直聚起灵力,一掌劈向那一步步向她走来的人。

    可是没有用,手中激出的掌风连他的衣袂都未曾吹动。

    她转而去破禁步术,灵力一股一股上涌,可是还不够,是远远不够,她依旧无法动弹。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她是化神期的实力,哪怕灵体有损,也不应该如此受制于人,为什么她会连一个小小的禁步术都解不了。

    她只是比她矮了三个小境界而已,破除禁步术对金丹以上的修士来说,明明易如反掌。

    为什么她会被困住呢?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脑海里的思绪像是被搅成一团浆糊,周围的景致仿佛是鬼魅所铸,不光这星空月夜,连周围的树丛都软如烂泥。

    “你是谁?”她抬头,目光直视那个已经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我是沈修水,是你拜过天地的道侣,在尘界,你应该叫我夫君。”他用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可她听见他这么说,并没有任何熟悉之感,连面对这人时,本应出现的一丝不耐烦与抗拒都未再出现。

    她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心慌涌上心头,是一种谨慎的防备,那种面对一个陌生人才有的感觉。

    紧接着,双腿一轻,她被人腾空抱起。

    脑海中的疼痛与眩晕感齐齐袭来,她咬着舌尖,鼻腔里的腥气越来越重,他们离那间新房越来越近。

    而她,也终于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她的双手被他用布棱绑了起来。

    “喀嚓…”襟口处传来凉意,她踢出双腿,却被制住,她吼道:“沈修水,你疯了。”

    “是的,我疯了,我早就疯了。”捧着她的脸缓缓靠近的人如此回应,森森然的语调如同一条蠕动还带着黏液的蚯蚓,在他启唇的那一刻便钻进她的耳蜗。

    “我从前只想着你回心转意就好,等多久都没关系,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会等你,我不会强迫你做其他的。可是现在…”他顿了一下,捧着她脸的动作下移,语气也变得莫测起来,“可是现在,叶意心,我不需要你回心转意了。我只需要你跟我在一起,哪怕你恨我。”

    他红着眼撕开了她的衣衫,大红喜服在他掌下化成布条。

    她死死咬着唇,可是惊惧之下,眼角还是沁出了泪水。

    “叶意心,你又要走。为什么你总是要走?”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幻想,自顾自呢喃。

    她打量着他,这才发现他双目赤红,瞳孔发散。

    这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一个走火入魔的合体期修士,此情此况绝非等闲人能处理。

    她只能维持冷静,一边在脑海中思索解决方法,一边克服心中的排斥与压力,轻声哄道:“好,那我不走了,我不会走了,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不会的。”他只是摇头,细看去,眸中竟生出了润意,但挟制她的双手的确松开了不少,捆绑在身上的布棱也消失不见。

    趁着这个机会,她飞快取下床边衣架上的斗篷披在身上,又飞迅速将床边的书案拉出来。

    “真的,我不走了。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你在旁边处理公务,我就躺在床上陪着你。”

    她试图唤醒他有关于过去的印象。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我们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

    “所以你先清醒过来,好不好?”

    因为别无他法,她只能轻轻摇着他的手臂,企图能将他从某种作茧自缚的幻梦中唤醒。

    但不知这行为究竟戳中了什么,他笑了笑,捧起她的脸,先是摇头道:“不好。”

    又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几个月去干什么了。”

    语气听起来极为宠溺,但她只觉得可怖,像是孤身一人被留在了战场上,而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庞然大物。

    一个她束手无策的庞然大物。

    “我找到了一件神器,名叫须臾间。”在她的惶恐无助中,他突然又笑了,脸颊边留下一个浅浅的梨涡,“听说须臾间里的时间无法计量,外界的每一个瞬间在须臾间里都会变得无比漫长。”

    “以后,我就把你装在里面,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看见你。”

    “你就是我的,只属于我的,我们一生一世,无限长的时间都在一起。”

    说罢,他将东西拿了出来,那物虽玲珑,但胜在精巧,造型似宝塔,共有十八层。塔身饰白玉黛瓦,无牖无门,檐外有角铃悬挂,轻轻一击,便有清泉乐声流出。

    “……”

    她微微阖上双目,曾经的记忆纷沓至来,在那积骨成山的地方,她忍受着囚于无边黑暗与无尽时间里的噬骨孤独,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梳理那些她无法回首的过往。

    得知全族俱灭时的恨,生剥灵格时的痛,缚灵索穿骨而过时的狼狈。

    还有那一重重血渍堆积的地方,颜色几近她如今穿着于身的喜服。

    她披着一身血衣,将性命结束于那摧心一掌里。

    喉咙里应该要发出一些声音的,可这一声铃响后,过往携着浓重的血腥味铺展至她眼前。她不得不再次咀嚼着这些痛苦提醒自己。

    一定要走到最后啊,路还长着呢。

    “意心,你不要离开我,沈家所有人都死了,没有人会隔阂在我们之间了,你不能离开我。”

    那人又兀自疯了起来,拉着她便往榻上走,仿佛在上演一出独角戏,而她只需要作为一个傀儡配合。

    她在几个趔趄之后,扶住榻边,终于说出了那句埋在心里很久的话。

    “沈修水,我不是叶意心。”

    他猛地回头,神色骤然冷漠:“你不是叶意心,那你是谁?”被他掌握着的那段手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她忍着腕上传来的疼痛,苍白着一张脸,语气不带一点迟疑地道:“我叫明月枝,来自一千年以后。”

    “我是明月枝,我不是叶意心。”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她重复着,不仅仅是要告知他,也是要告诉自己。

    “我生于青方山,我师从玄微宗,我叫明月枝,不叫叶意心。”

    明月枝并不知道解开无常境的方法,但她曾听人说起过,再难解的幻境,只要身陷幻境的人一直保持清醒,也是有几率脱身的。

    她希望,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你不是她?”漠然森冷的神色,他将手从她腕上松开,上面还残留着冰冷的温度,仿佛探入肌肤之下,冻结了腕骨。

    她抬眸,努力让自己对上那双完全不是正常人的眼睛,却看见他在转瞬间变幻了表情。

    “那你就去死吧。”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

    方才松开的手倏地掐上她的脖颈,指腹间的温度阴冷得像是翘尾的毒蝎,可以轻易刺穿一个人的血肉,再将毒液一点点注入。

    胸腔几乎无法呼吸,她手脚并用,试图挣脱这种辖制,然而对于一个实力修为远胜于她的人来说,这点力量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用处。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过多久,她力竭阖目,双手无力垂下。

    一道绛光突然闪过。

    ……

    明月枝猛地深吸一口气,捂住喉咙重重咳嗽几声,再度睁开眼,红纱笼在眼前,她还没有死。

    “叶前辈,那我就先出去了。”耳边依旧是熟悉的话语。

    她轻车熟路地挑起自己眼前的红纱,但旁边的人却不再是徐小草,而是另外一个陌生女子。

    明月枝抿抿唇,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试探着唤了一声:“东方少主?”

    那人没有应答她,自顾自说完方才那句话,便提步出了房门。

    “东方既白!”她又唤了一声。

    听见这话的人脚步一顿,回头时却神情迷茫。

    明月枝蹙起了眉,她不是东方既白,那东方既白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从幻境中清醒,东方既白一个可以力杠檀渊仙尊的人,没理由还浸在这个幻境里。

    难道说…每个人所处的幻境是不同的。而这些幻境之间,并不通联。

    但这是最坏的情况,明月枝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

    她起身,径直拨下那十斤重的头冠,期间拽落了不少头发。但她也顾不得了,她现在急需寻到其他人,能找到东方既白最好,她需要与他一起琢磨复盘这件事的诡异之处。

    比如他们现在到底是在一个怎样的幻境里?这个幻境里出现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幻境的主人又是谁?他们要如何从这个幻境里脱身?

    一个对无常境毫无了解的人,只能成为一只无头苍蝇。

    很多时候,独挑大梁是没有意义的。

    “你要去哪里?”明月枝刚刚踏出房门,迎面突然走来一人,步履微晃,像是醉了酒,长发挽成四方髻,留下几缕散在绯色的喜服上,辉煌灯火在他身后铺陈一段流光溢彩的背景。

    他像是灼灼烈阳,踏着暮晚的清疏月光,从夜色深处走来。

    明月枝抿抿唇,看着他身上的红色喜服,拿出几分肯定的语气:“东方既白?”

    对面的人微微挑眉,因为背着光,加之夜色昏暝,明月枝看不清他的眉眼,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何神色,只在许久后才见他回了一笑。

    “他是谁?”他回答道。

    原来不是东方既白。

    明月枝垂眸,摸不准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生出一点轻微的酸涩,搅得她不能安生。

    她勉强扯起嘴角,还是拿捏着叶意心的语气同这幻境中人道:“我如今有些急事,我们之间不讲究俗礼,你先进屋歇着吧。”

    说罢,便提提裙摆,准备离开。

    谁知转身离开的下一瞬,腰腹间刺痛传来,她低头一看。

    光滑如绸缎的剑锋从她左腹穿过,殷红的血从她的伤口处漫出来。

    她再回首,执剑之人站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布置里,脸上却带着难以形容的疯狂,赫然便是奚野。

    只是却不知何时也走火入了魔,虽然没有沈修水严重,但同样双目赤红。

    ……

    窗外隐约传来爆竹声。

    明月枝睁开眼,首先受到冲击的是嗅觉,熟悉的香气让她下意识想抬手去捂住口鼻,可是双肩上如担负千钧重石的沉重感压得她几乎无法动弹。

    她缓缓扭头,熏笼上方一缕轻烟袅袅,那扇开在墙面上端的小窗昭示着她现在身处何方。

    依照记忆中的模样,她先是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卷住青纱帐,翻身下床,随后按照记忆中的轨迹挪向了房门旁的妆台。

    在熄灭了熏笼中的香丸后,才松下憋在心口的那口气。

    最先恢复的是上肢的力量,她耷拉着眼皮在这个房间里环视了一圈,脚上传来冰冷的金属质感。

    她想了想,还是用尽力气推倒了一个花瓶,颤抖着手拿起碎瓷片,在手心里划出长长一道。

    一手掐诀,一手画阵。

    “五灵急召,离火炎空,剑来!”

    她等了片刻,门外却没有传来响动,阵中也并没有那把剑的身影。

    就在她还要再来一次时,墙上方的那扇小窗外响起细微的声音,而后窗户挤进来半张脸。

    “小叶子,我找到你了。”爽朗的声音,对应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明月枝怔了怔,搭在腰腹间的手紧了紧,蜷住又松开,反复几次后,她还是微笑着点头应道:“是啊,你找到我了。”

    房门很快被踹开,一道剑光划过,脚上的金链断裂。对面的人伸手,要来抱她。

    明月枝端详着这张脸,犹豫片刻后,才道:“你知道琉璃城吗?”

    对方止住了动作,眸底迅速闪过一丝光,又被明月枝准确捕捉。

    她急切道:“你说你家住在琉璃城,你此行下山是为了探望母亲与兄长,你还记得吗?”

    “薛灿…你还记得吗?”她重复道,香丸的效用还未消退,她的声音听起来软绵而无力。

    “她是谁?”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语调。

    再抬眼,赤红的双目,明月枝眉心一凛,拖着乏力的双腿连忙往后撤,然而那柄利剑已至她的眼前。

    “五灵急召,离火炎空,剑来!”举起握着碎瓷片的手,她在臂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可灵剑依旧没有出现。

    无力感升腾而起,她几乎要乱了阵脚。

    难道是需要其他灵剑引血?千年前盛行一时的灵剑结印之法在如今早已没落,明月枝并不知其中的章程。

    倘若对比上一次,有什么不一样的情况,那便是此处少了一个徐小草,所以她没有机会借她的灵剑在手心划下一道伤口。

    她垂眸,看向近在眼前的那柄剑,剑面仿若一段流光溢彩的绸缎,泛着淡淡的金光。它曾没入过她的腰腹,腰间传来的隐痛昭示着她真真切切地受过伤。

    如果不是结璘魄有回春之功效,她此刻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她抿抿唇,眸光刹那间变得坚定,挥手一扫,借着正向她刺来的冷剑剑风划破手心。

    在电光火石之间,再度掐诀画阵,“五灵急召,离火炎空,剑来!”

    门外有絮雪落下的声音,西北吹来的风,将檐下两盏灯吹得摇晃不止。

    明月枝眼里的光逐渐熄灭。

    她想她也许快疯了,她不知道过去误入无常境的人是不是也同她一样。亦或者,进入无常境的每个人,结局都是失去意识,沦为傀儡。

    哪怕曾经清醒过,也会在日复一日,一轮又一轮的幻境中逐渐怀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自己,而自己又是谁。

    她不过是在经历那些人曾经所经历过的事情。

    “奚野…你究竟是谁呢?或者,你真的是奚野吗?”她笑了笑,如同自嘲。

    剑锋紧贴她的颈侧,冰冷的剑气割破皮肤,一点缓慢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

    明月枝受过重伤,因为结璘魄的作用,她自认体质非常强悍。受了伤,不要紧,用泥搅巴搅巴,用水和弄和弄,又是一尊完好无缺的小泥人。

    她记得这个外号还是当时薛灿在丰年小筑照顾她时给她取的。

    但她却不知,当灵剑刎于颈时,结璘魄是否还能发挥作用。

    她抬眸,对面之人正紧盯着他剑锋上的那点殷红,与此同时,贴在颈侧的剑也移开了些许。

    明月枝察觉到了,她定睛往他脸上一瞧,才发现这人眸中的赤红似乎在消退。

    是因为她刚刚说的话吗?

    “奚野…”她又唤了一声,对面人的眸色恢复正常,下一瞬,赤红又扩散开来,如此反复着。

    他眉心紧拧,腮边紧绷,似在与什么斗争,指向明月枝的剑锋不断落下又举起。

    “奚野…我是…”明月枝咬着舌尖,铁锈味冲击鼻腔,她蓦地笑了一下,笑容极为惨淡,“叶意心。”

    剑尖下移。

    “我是…叶…意…心。”她又道了一声,语气哽咽,或许有妥协。

    眼前的剑彻底落下,但他蹙起的眉头却未松开。

    在赤红再次全面覆盖瞳孔的那一刻,明月枝撑住身体,打算从两人之间的那点空隙中滑出去。

    然而形势在眨眼间变化,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明月枝回眸,那柄如绸缎般光滑的剑已经没入了那原本执剑之人的腹中。

    “奚野…”她扑过去接住他倒下的身体。

    灵力输入他的体内,可无论她如何唤他,怀中人始终没有反应。剑音嗡鸣,明月枝扶着头跪倒在地,顷刻间冷汗如雨。

    眼角泪水滚滚而下,但这不是她的情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是奚野死去了?为什么?这些幻境到底有什么破绽?她到底要怎么寻到这些破绽?

    猛烈的头痛袭来,明月枝坠进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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